遥遥举杯: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在这之前,我总是不遗余力地歌颂着青春的力量。殊不知,由年龄和经验累积的生命力竟是那样迷人。年岁兑出的酒总在粼粼发光,而我还在拼命摆脱年龄小的浅薄。

当我再看到她时,她已经苍老消瘦了许多。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涣散,再不似从前那般富有活力。就连身上那件枣红色外衣也没了往日的光彩,仿佛只是一个与瘦小身躯不相称的防空罩。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她还像我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手对我笑。不一样的是,十几二十几年前她声音洪亮,目光如镜。

她年轻时是一位当地有名的裁缝,她细心严谨,善于交际而不过于圆滑。据她所说,“画线”“裁剪”“锁边”“缝纫”“订扣”“熨烫”,是那时她每天都在重复输入、输出的程序。在她的工作台上,量体裁衣工具上的漆,因频繁使用而斑斑驳驳。而在这之后已不从事这份职业的好多年,软尺、长把剪刀、熨斗、老掉牙而又换新的缝纫等物件,也一直在她的房间里。


我知道她的人生中有许多我没能参与的部分,生存困难经济拮据的粮票时代、社会动乱人心惶恐的文革年代、年岁渐大生活稳定的新时代,这其中的不少记忆为她,同时也为那个年代中的太多人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痕与痛苦。而时代变迁岁月流转,类似的事或将在我未来的人生中也无法避免。这是爱她的我也无法代为受过、一同感受的。

但我仍旧奢望,我已经和她共同完成了一些尚有意义的时刻与约定。我想这是实现了的。也许是我们在家中辨读文字共话从前的时刻,也许是一起度过的许多个节日,也许是同时映在我们眼里的家乡的夕阳和晚霞。

上大学以来,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之前还能够灵活走动的腿脚现在已不再来去自如,打去的电话也常常无人接听——衰老伴随的一系列机能下降终究还是叠加到了她的身上。就像雨从天上落下那样轻,也像铅球从起点线抛出那样重。

大概轻的是撕扯的疼痛,重的是踏实的归属。

我时常想起小学时期和她朝夕相处的日子,她想方设法每日变换菜单做饭,在她的照拂下,祖孙俩一餐三/四菜荤素合理搭配的饮食日常供应着。五六年级时我别出心裁地立下减肥的flag,为督促正在长身体的我多吃饭,她发起多吃饭式奖励(按照正常量吃完一餐后会获得两颗糖果)。在那时,对于一心减肥又对糖果毫无抵抗力的我而言,和她斗智斗勇的时刻很精彩,也很“难熬”。

以前和她一起共度的日子,细节都很清晰。夏天的风是什么温度、街侧的柳树如何拂动、她为我四季无停歇买的酸奶是什么味道、她为幼时的我缝制的衣服是什么样子。但到某个点这些感知就存进回忆不再延伸了,然而气息不会忘记。

想起一种很魔幻的写法,“2010之后的每一年都是2010”。


现在的她已经年老,正在年老,或许她的意识也将渐渐模糊,目光也将渐渐虚无。在时间一往无前的河流中,她也被裹挟着向前。即使我们都非常清楚,她只是不算过分地希望可以在意识混乱、谵(zhān) 妄前尽可能多地和自己的儿女后辈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希望在奶奶失重时,那些生命中的温馨时刻能够集结全部力量,化作一叶小舟,轻轻地托住她。当她将目光从虚无的那一头短暂地移开,回头之时,就可以看到那些时刻和我。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她了,而在近期和家人的交流中,我自然知道她的状况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好。我读了书,知晓这世上并无鬼神,但我看到病床上已不复往日健朗状态的她,“竟生出一种长跪苦求神仙保佑(她快快好起来)的绝望。”

此时的我也在经历着人生的雨季,大三下学期的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任务和挑战,竭力清醒的我也想要在万物皆卷的空间里拼出一片天地,因为我觉得完成梦想之前,不应该精神上残废。

每次回忆从前在短暂的快乐中所度过的时光,我都能看到过去数年的人生光景是如何展开的,不同的可能性又如何收束到今天这一种。我不后悔,我也无法后悔。因为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在这个年代里,总有人担心脱轨(我自然也是这样),不能在正确的年龄做正确的事。在这之前,我总是不遗余力地歌颂着青春的力量。殊不知,由年龄和经验累积的生命力竟是那样迷人。

“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在这条一去不复返的成长道路上,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稍作停留,对她多一些宽容,对我多一些鞭策。然而直面现实,我定睛一看,只要还有时间,我便能顺着既定轨道将通往前方,我如果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不能跟着他人走。 我也相信,只要还有时间,她也必将能够安稳度过生命中的每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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