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塞正在工厂,时间一到,便扔掉了闷热的头盔,正好一个电话打来。
阿诺。
阿塞调整心态,仍然没好气地接通电话。
“干嘛!没事找事。”
电话那头传来怯懦的声音。
“没事,我,我就是……”
“哦。”阿塞转头把电话挂掉撇在一边,忽然想起来什么,亲亲热热地打通另一个电话。
阿诺和阿珊坐在阿普的车上,阿诺看着忙线的电话,怅然。
“什么人呀,这是?”阿珊凑上前去,大声愤然道:“竟然忙线!”
阿诺的眼神一抖,暗淡下来,“……别说了。”
“你们……怎么个情况啊?”阿珊小声问他,阿普悄悄回过头。
“没什么……我,就……”
“别,别,我错了,不提他不提他……”阿珊心疼的轻拍他的后背。
阿普悄悄转过头去。
阿珊悲哀又气愤地握住他的手,“就是个人渣!我跟你讲,你对他那么好,天天管他一日三餐家里洗衣拖地,怎么,你说他一句他就打你?你离开一天他就威胁你?就是个人渣,不值得!你值得更好的男人,长的比他帅,比他成熟,比他赚的多,比他温柔绅士一百倍的男人!这种人赶紧分,下一个绝对比他好得多!”
阿诺低下头,把头深深埋在两个膝盖中间。突然开始哭泣。两个人被吓了一跳。阿珊趴下去捋他的后背,阿诺却哭得更大声了。
“混蛋,对你那么好……呜呜……给我去死吧……”
阿普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
“珊珊,你一定,一定要帮我,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扇他一耳光,你骂他,你狠狠骂他……呜呜……珊珊,接下来的交给你了!”
阿诺悄悄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阿珊偏过头去,重重点头。
眼里是无尽的恐惧和决绝。
近几天阿普发现一件事情。
那个阿诺总是约阿珊出来,不是去买买买,就是逛小吃街,就是去喝小酒,恰逢阿珊放假,也算是出去放松。好几次,那个窝囊废娘娘腔都搭他的车,刚开始不停抱怨,后来也便嘻嘻哈哈的好了起来:我又不会开车,这一带也不熟,这么晚打车,外一有人看中我的美色,我可不是要晚节不保?阿珊近来也不怎么理睬他,肯定是被那个二椅子勾了魂,天天都想着玩,谁还管自己男人呢!阿普也不在意,一把他们两个送到市中心,自己就往城郊跑,等和他的男孩玩的酣畅淋漓,冲个澡便回来。阿珊在不在意自己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孩子。
他的男孩才是真的像个孩子,一进门,就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我们的孩子呢?几个月大了?我……什么时候能抱抱他…?”
男孩是夜场的头牌,一头浅金色的卷发,半长的顺在额前,精致的脸蛋,雪白的皮肤,脸蛋总是微红的,殷红的小嘴,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眼睛眨眼很慢,金色的睫毛又厚又长,扑闪扑闪的,总是看着脚尖,像温顺的羔羊,依偎在身边时,偶尔还有些俏皮。男孩很爱他,深情款款望着他,说:“如果,如果我是女人,那该多好呀……”
目前男孩被关在城郊的公寓楼里,就像笼中的金丝雀一样,甚至每天的饮食都依赖于阿普。有时候他央求阿普带他兜风,阿普就顺便和他野战一回。他也不在意自己被软禁和控制,只是一心一意陪着阿普,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提供给他那些至关重要的情报。
依靠情报杀了人、升了官的阿普依旧没想和男孩恋爱。当情人挺好的。只是,他想到了男孩重复在嘴边的话:“如果我是女人该多好呀……”
“你想要个孩子?”
“嗯,”男孩笑得很幸福,“真的,好想要一个,能流着你的血的男孩子……”
“我总是会梦见呀,我坐在雪白的大床上,怀里抱着一个金色头发、蓝眼睛、有着和你一样肤色的男孩子,他真的很漂亮…然后你回来了,带着奶粉还有我爱吃的桃子回来了……”
阿普没有放在心上,一个男妓而已,玩坏了扔掉就好。况且他又不是只有男孩一个情人。只是这个男妓付出的比较多罢了。
听到男孩的央求,他起初没有在意。只是睡前,他忽然间又想了起来。
男孩的红唇诱惑的一张一合,轻柔的话语在脑海中不停萦绕,想到“流着你的血”时,他想到了,谎言,欺骗,酣战,骗婚;幸福的女人,惊慌的女人,倒在枪口下绝望的女人;多么刺激的开枪,多么刺激的事情……
他的血沸腾了。
他开车扬长而去,直奔城郊的公寓。此刻,他想到淋漓的鲜血,惨叫。他恨不得把阿珊的孩子直接从肚子里掏出来,看看是不是一个金发蓝眼的男孩子。
将阿珊留在了商场旁边的澡堂后,阿诺悄悄穿上黑色的衣裤溜出商场,闻着高级汽车尾气的味道追了过去……
奇怪,却又意料之内。
那辆灰蓝色阿斯顿马丁朝着出市方向驶去,却在一处废旧的公寓楼前转了个弯,不见了人影。
阿诺静静等着,依在墙边,半天没有人影。
这就对了。他瞥向另外一座公寓,踮起脚,像小猫一样贴着墙沿走,左拐右转,再一扭头,正碰上那个穿着灰色风衣的身影在一个楼道口消失了。
阿诺心道果然,赶忙拍下,蹑手蹑脚转到公寓楼的另一边静蹲。
从天光正敞挨到暮色四合,估摸不到一个小时,灰色风衣终于踱了出来。
阿诺屏住呼吸,拍下来。
风衣慢慢悠悠向前走去,走向一片破败的烂尾楼和断墙。他拿起手机,不一会,几十件风衣从四面八方的土地里冒出来。阿普回过头去,阿诺赶紧藏到墙后。见他张望一阵,带上墨镜转回去。
远处一个风衣毕恭毕敬走过来,托着两个箱子。阿诺想再看清楚一点箱子里是什么,奈何距离太远,于是端起手机,用相机功能放大屏幕,看到里面似乎是一些整整齐齐的摞状物。隐隐听见他们说:
“今天的?”
“是。新鲜。”
“多少?”
风衣比了两个指头。
阿普冷笑一声,把箱子踹翻在地。扎成捆的小人头像呼啦啦的飞出来。阿诺看的直了眼,拍下。
“对不起。”那个风衣又转头打开另一个箱子。阿诺伸长脖子,只看到了一些头发。
“那两个男妓,已经处理了。”
阿普低头去看,风衣殷勤地把箱子倾斜过来。霎时,血腥与恶臭铺天盖地而来。阿诺感到胃在翻滚。
似乎是一个赤裸的男人,黑色头发,头是半侧的,面部是人类不该有的表情。两个膝盖被咔擦一下压到鬓角,是不该有的弯曲程度。脚趾微微露出来,却在不该在的位置,向不该弯曲的方向弯曲着,惨烈。狰狞。惊悚。
阿诺趔趄一下,感到浑身发冷。
“那就现在烧了。就在这里。把那个分了,说好的三七分。”阿普示意几个风衣向四周走去看守,其中两个高大男人,带上墨镜,径直走向阿诺藏匿的断墙。远处咔哒一声,一个打火机扔进箱子里,很快,窜起熊熊火焰,焦臭的味道冲进鼻孔。阿诺痛苦的紧紧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又马上睁开眼。
两个风衣向前走着,已经不到十米。
也不知是被尸体吓到了还是怎么了,阿诺没有后退,甚至没有趴下,就是那样蹲在原地,他的眼里有灰色的血。
“嗯?”
高风衣停下来。矮风衣也跟着停下来,并警觉地死盯着墙,似乎要把它看穿。
“你的鞋什么时候破的?”高风衣看向矮风衣,皱了皱眉。
矮风衣晃过神来看向脚下,又看看对方。
“那个货有两下子。”矮风衣恶心的把鞋向沙土里跺了跺。
“吼,用指甲?”高风衣轻佻的看看鞋上的抓痕,“挺辣呀。”
“别提了,我哪知道他疯了会开枪,早知道换个人玩了……嗯?”
风中留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对了对眼。
矮风衣看向墙后,蹑手蹑脚地转过去,猛地向后扑去。
然,什么都没有。高风衣突然回头高声大喝:“谁在哪里!!!”
十几个墨镜齐刷刷转过头来,箭矢一样飞过来,伴随着高风衣尖锐的开枪声划破夕阳。
嘭的一声,似乎有人沉闷倒地,几个人看向高风衣,高风衣微微一笑,大喝一声:“追!你们,去那边,你两个,这边去!”
五六个墨镜呼啦啦包围了断墙和一座烂尾楼。高风衣跳进楼内,端起枪,矮风衣紧随其后。
阴暗脏丑的甬道里,横错的高粱摇摇欲坠,灰色的墙面长满了霉菌。一股潮湿而腐烂的气味充斥了逼仄的空间。
二人捏着鼻子向前走去,一面脏出花的玻璃前,映现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高风衣二话不说,直接开枪。鲜血溅到床上形成窗花。矮个子跑去查看,大骂出声。
“我操你大爷!”
高个子走上前去,矮个子直接把枪杀的人怼到他脸上,“我们自己人!你干了什么啊!”
死者的下体还半露在外,显然是开小差来解手的。
高个子有些恍惚,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趔趔趄趄爬上窗户。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慢慢接近。随后,他比了一个手势。
窗户上的小人似乎战栗了一下,随后用手势答复他。
矮个子长舒一口气,懊恼道:“都是自己人!”随后招呼屋顶上的小人:“刚来的吧?你下来。”高个子也露出微笑,见他身段小巧,许是心怀愧疚,又心生怜爱,道:“别怕,拉住我。”伸出两条手臂打算拉他下来。
那个小身影却一扭头,忽地像阵风一样跳窗飞了……
却说阿诺险些被打中一枪,惊魂未定,眼下四面埋伏,退无可退,见身前有一处烂尾楼,便不管不顾冲了进去。跑到最里面看到有一窗户,窗外似乎无人,便想跳窗逃走,却看见一道黄黄的尿流。那道尿流断了,还未等反应,那人惊恐大骂一声,身后已听见有人跑了进来。于是阿诺直挺挺扑倒在地,拦腰抱住那人躲到后面,砰的一声,温热的鲜血迸溅到脸上,自己也被震得浑身无力,趔趔趄趄爬上窗台有如刚才那幕,抹了一把脸就飞出窗外。心跳很久都没有这样快过了。身边掠过风声,很快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身后感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瞬息之间,左手已经没了知觉。阿诺忍住不敢叫,捂住伤口没命的逃,两手很快又黏又湿了。
身后的骂声与叫声越来越大,似乎是第六感,他感觉身后开枪了。干脆一个俯身扎到地里,咬牙闭眼,天旋地转,连滚三圈,侥幸躲过两发子弹,心里却已凉了半截。他不敢回头,慌忙边跑边戴上口罩,又一发子弹,他一偏头,子弹刮过耳朵,打断了口罩,自己也被刮出半个脑震荡,脚下忽重忽轻,再一抬头,前方尽是开阔的平地,又是出市的方向,天色已经黑了,心中也凉了。阿塞现在也该到家了吧,是不是还在厨房里做两菜一汤呢,自己跟踪的事情可从没告诉过他呀,他会不会担心啊,会不会没命的给自己打电话呀……
……电话…?
…电话?!
操!!!
怀里振动两下,紧接着是熟悉的铃声启奏。阿诺的喘息急促起来,更加不要命的跑去。
…AH.. AH... AH…
他无数次听这首歌,第一次是在逃亡的小船上,听见金碧辉煌的游轮在海面撒下音符。
第二次实在阿塞的酒馆里,他亲自点了这首歌。那时灯光忽红忽紫,照的情人的脸庞分外迷乱。
第三次是在秋天周末的清晨,激情了一夜后,阿塞穿着背心在厨房切桃子做早餐,嘴里哼出这一段。
第四次是确立关系后的第一次生日,烛光下老旧的破音响振动着奏出磕磕绊绊的声响,一灯如豆,两个人深深吻在一起,幸福在屋中弥漫。
后来他上了大学,两个人攒钱给他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他把《红日》设置成了铃声,于是每天都能听到了。
……
可没想到是现在这样的打开方式!!!
塞吉奥……!我要杀了你!!!
阿诺气的发狂,一边跑,一边气的想哭…
……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
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
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
一道火红的余晖下,照耀着破败的城郊。一个黑色的小身影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没命奔跑,一边东躲西藏,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风衣大军,举着枪追赶。
一生之中兜兜转转
哪会看清楚
彷徨时我也试过
独坐一角像是没协助
一道扫射,阿诺左闪右避,几缕黑色的头发断在半空,四处飞扬。阿诺一把抓起头发,一个前滚翻,向着一片乱石奔去,铃声越来越响。
在某年那幼小的我
跌倒过几多几多落泪
在雨夜滂沱
一生之中弯弯曲曲
我也要走过
从何时有你有你
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
像红日之火燃点真的我
……
后面的人还在穷追不舍,阿诺已经跑到一片高地的边缘,再往下十多米,是一片嶙峋乱石。阿诺抬手关掉手机,向下看看地形,回头看看身后黑洞洞的枪口,不加犹豫,纵身一跃。
“啊——————”
他上一次这么尖叫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看到最后一场考试的分数和分数线的时候吧。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前三次都离及格有一步之遥的自己,今年却超出录取线将近八十分。
他下意识抓住阿塞的手,抱住他,在他背后抽泣,怀里的人身体也在颤抖,似乎比他哭得还凶。
四年来,为了这一刻,他们在一栋没有电没有暖气的危楼里过了四年什么样的日子,只有自己清楚。
“啊啊啊————”
风声刺破耳膜,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AH.. AH... AH…
…AH.. AH...
第四章
阿塞永远会记得那个夜晚。
从五点钟开始到十点,阿诺没给他回一个电话。平日里,再怎么闹,也会不耐烦地回复一句信息的,若是忙,也会回拨过去再挂断,表明自己还好好的。可这一次,发信息也不回,电话也不回焦虑和恐慌节节攀升,不由地,他想起了前些天做的那个荒诞的梦,望向窗外,黑漆漆一片,心脏也突突跳起来,难受的紧。
不行。不能给阿珊打电话。
也不行。不能报警。
终于,他披上一件外衣,戴上口罩,出了门,哪怕已经要宵禁了,他依旧踩上破摩托,不由得又想起了阿诺。
那晚不知怎的风很大,摩托车掠过一片曾经掠过的花丛,眼里被刮出了泪花。
远远的,站着一个寂寞的人,那人似乎累的不行,弯着腰,堪堪举起一只手,一身黑衣,双腿还在发抖,似乎是想叫他停车。搭车的。模糊的双眼有点看不清,但他根本没空同情他。摩托车飞过那个人,掠过的一刹那,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停下车,跑过去。
他的小猫儿正歪倒在路边,右脚扭向里,左腿发抖,右手似乎都举不起来。他的小猫儿眼睛红红肿肿的,面色胀得像猪头,似乎有伤痕,嘴唇煞白,像落了霜。
霎时,喜悦,悲痛,愤怒,心疼,一并涌上心头。他一把抱住阿诺,小猫儿混若无骨的在他怀里融化,阿塞被他身上的臭味和血腥味刺痛了。
“…怎么,连你的车也不能搭吗……?”
声音很虚很哑。
泪水不争气的涌了出来,阿塞心如刀绞,不停捋着小猫的头发,又脏又油。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你去哪了…?嗯?”阿塞失声,“你干什么去了呀……我为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阿塞一遍遍道歉,怀里的小人一动不动,呼吸很微弱,似乎摇摇头。
“…回去…回家。”
“好,回家,我们回家……”阿塞搀着阿诺上车,“来,坐我前面。”
回到家后,阿塞细细安顿,见阿诺转头便吐到地上,又端来脸盆。吐也干净了,气也匀了,阿诺也便细细叙说,阿塞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流泪,不在话下。
次日周一,为了不让阿普起疑,便请阿珊在自己下班后来家里做客。阿珊见到阿诺,果不其然,亦是大哭一场,随后三人商讨对策。阿诺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经断裂,无法动弹。阿珊虽然学的妇科,但也会些外伤的治疗,因为不敢送去医院惊动阿普,便只能包扎了事,这两根手指大概是废了。那夜阿诺为了不让阿普起疑,夜里去酒吧连喝几杯,称阿塞彻底把自己甩了,自己要走回去,虽然没醉,但胃里已经受不了,这才回家吐了。然而他一心一意救阿珊于水火之中,三天后又一次背着两个人独自前往城郊了。
冒着必死的心态,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所幸命好今天没有碰上阿普和那些墨镜男。按着照片中的位置,找到那栋单元楼。他爬上阳台,一个个窗户向里窥探,原来里面大多都是空房。几乎爬到顶楼,已经气踹嘘嘘,正要向里窥望,忽然露出一点金色的毛发。
阿诺顿时大气也不敢出,把头慢慢缩回去,心道整栋楼只有这一个人了,那必然是他了,便仔仔细细地悄悄看。
却见是个金发的男孩子,肤若白雪,手指纤纤。男孩背对着自己,依靠在雪白的床褥上,双腿夹在被子里,面庞轮廓柔美,一时间雌雄莫辨,一举一动欲说还休,撩人心弦。想必就是阿普那个笼中的金丝雀。同样都是被骗的受害者呀。端详着男孩,阿诺忽然心生怜悯。却见男孩歪着头,似乎在把玩什么,再去看,着实被吓了一跳。
和男孩子的氛围截然不同的,一支黑色刚猛的手枪正被雪白的双手摩挲着。食指轻轻搭上扳机,举起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男孩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动作一滞,猛地看向窗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枪。
外面只有静谧的夕阳。
男孩皱皱眉,眼神迷惑起来。他站起身端着手枪,刷地拉开窗帘。
静悄悄。
男孩转了转眼睛,脸上笼上一层阴影。四下里看看,又转回去。
…适才险些一脚踩空的阿诺吊在另一边的铁栏杆上,脚下悬空,双手都使不上气力。心道奇怪,一个普通人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敏锐和警觉。向下一看,正好看见一辆黑色汽车从路口转过来,急得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滑爬上屋顶,抱住硬邦邦的柱头呛了一鼻子灰,却趴在地上侧着耳朵,一动不敢动。
不时,听得开门声,又听男孩柔柔的叫了一声:“阿普哥哥!”不时又是一阵缠绵之声,阿诺不敢放松警惕,小心停着,脸上却由红转白,又变青紫。
“哥哥,我好想你啊!”
“才一天呢。”
“哥哥,人家的小宝宝多大了呀?什么时候可以抱嘛。”
小宝宝?
“急什么,快三个月,怀着呢。”
“我不要女孩,不要不要,我讨厌女人。”
“安排好了,生不出男孩,就让她继续生,直到生出来为止。放心。”
……直到生出来为止?!
“还有还有,我刚才……”忽然两人降低了声音,阿诺竖起耳朵,感到脊背发寒。
“就你骚!”一记响亮的肉声,男孩惊喘一声,可想而知一副假装泫然欲泣的表情。
一阵窸窸窣窣,二人走进卧室,只听见阿普问着:“洗过了吗?”男孩乖巧地应了一声,随后不久便听得一阵激烈的云雨之声。
阿诺趴在房顶,听得满脸通红,面如火烧,却不能下去,生怕漏听了半句重要的对话,可偏偏两人似乎专心行欢,除了些浪语靡声,什么也没有再听见。也不知他们又做了些什么,阿诺忽然想起要给阿珊发短信,周末去他们家楼下的游戏厅玩,免得阿普再起疑。约么一个小时,那缕汽车尾气终于消失在楼宇中,阿诺终于敢动弹一下,又怕不妥,又在楼上趴了二十多分钟,换一条路下楼,身体已僵了,喉咙里已经像灌了沙子,腰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心里却满满的激动和成就感。
自那日阿诺去后,三人又是做了一个星期的戏,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三人都是论秒计算着时间,挨到下一个周六。
这一切简直太顺利了,顺利的阿诺都有点不相信。阿普正好有急事要出一趟远门,行李都打包好了,将阿珊送到后,人早已离开。阿诺与阿塞便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接受阿珊的热烈欢迎。阿诺脸上的擦伤早已愈合,只有两根手指像软体动物一样耷拉着,为了不引人耳目,阿诺特意戴了一双能遮住食指中指、露出其他手指的手套,似乎中二了些,举起手时,六目相对,眼神飞转,齐齐狂笑。
三人浏览了阿诺拍下的犯罪证据,阿诺把视频发给阿塞,把手机一扔。阿塞处理掉视频后,阿诺给阿珊准备了下包包,带上些现金。阿诺深沉地看看阿珊,看看阿塞,阿塞微笑着;阿珊看看阿诺的手套,又看看已经显怀的肚子,笑着笑着,眼里噙了泪花。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释重负地又深深笑了。
阿诺走到柜台,拿来一瓶果酒,啪地打开。
“这一回,正儿八经的庆祝一下:恭喜我们的幸运得主珊珊获得车票一张!”
阿珊不解地歪着头,定定看着他。
阿诺将酒杯倒满,透明的酒杯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眼里说不清的喜悦,就像他们的未来一样,“无价车票:通往人生下一站。”
阿珊坐在C位,捂住脸,笑着哭了。
三人慢慢端起酒杯,杯沿薄如蝉翼,轻轻碰击,发出清泠泠的声响,溅起两滴斑斓的酒花。阿塞一饮而尽。阿诺抿了一口,夸张地叫好,阿珊看着他们没有动,眼里尽是感激。
阿塞咕嘟咕嘟吹了瓶,阿诺一看,气的猛拍人家后脑勺,呛得他差点吐出来:“干嘛呀!喝一口就得了!这么好的日子,我还没拍张照呢!不行不行,你再去拿一瓶,给我满上,我要拍照!”
阿塞点头哈腰跑过去,连嘴都没来得及擦。
“今天的全场消费由塞公子买单!诶,我手机呢?”
阿诺四处摸摸,刚才太激动,似乎忘记把手机扔在了那里。“奇怪,”他念叨着,“刚才在这呀,珊珊,你给我打个电话,我铃声很大的,肯定能听见。”
阿珊赶紧掏出手机拨号,阿塞付了第一瓶酒钱,拿着第二瓶酒走过来,为了找手机,他关掉了音响,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铃声响起,几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AH…AH”过后,阿诺展颜一笑,向着铃声的方向走去。
蓝色的大门突然在这时被破开,黑漆漆的门洞,冲进来一张络腮胡、小麦色的脸颊:
“老婆!我的手机是不是……”
没等反应过来,适才那个有急事、带着大包小裹赶车的阿普已经阔步走了进来。
他的老婆背对着他,他老婆的男闺蜜刚才正在嚷嚷着找手机,而他老婆的男闺蜜的已经分手的前男友,站在两人中间,侧对着他,开瓶的手停留在半空。
啪的一声,瓶盖直接飞到阿普脚下,叮铃当啷。
此彼之间,不过瞬息。
静悄悄的屋里,回荡着高亢昂扬的旋律。
阿诺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怎么伸手想去抓酒瓶抓了个空。瓶子也当啷一声碎了。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
阿诺一把抓起手机按死。
阿普倚靠在门框上,正用腿挡住门口。他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下来。猫戏耗子般瞄了瞄三人,最终定格在僵硬的阿诺身上。
阿诺不敢回头。汗水汩汩地渗透出来。
“哎,哥哥你来啦?我的新铃声好不好听呀,老公?
“嗯呐,我和老公前天刚复合呢。”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房间里一闪一闪动着诡谲的蓝光,酒桌上,三个酒杯沿还粘在一起,杯中酒还没喝完,就在一分钟前他们还在那里边哭边笑、举杯欢庆来着。
阿诺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睛红了。
“哦…是吗?”阿普牵起嘴角,“这可是老歌呢。”
他的目光向阿诺的左手移去。
阿诺低下头装作玩手机,用右手挡住左手,感觉眼也花了,耳也聋了,划拉着一片空白,眼睛越来越湿。他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说话,可也知道无论如何阿普早已对他起疑。他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是啊,我,才觉得好听的,前天才设置的……”
“你以前是在香港吧?”
划拉手机的手不动了。
房间里忽然只剩下呼吸声。
阿珊震悚地扭过头,看到阿诺似乎晃了晃。
阿普站在门口,西装革履,像掌控全局的上帝,深邃的眼神俯视着三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脸上,是胜者的笑意。他死死盯着阿诺,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又深深看看那两人,随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不见”了的手机。
“好了,找到手机了,谢谢老婆。”他招招手,留下一抹阴恻恻的笑容,一字一句从边缘长满胡须的嘴里出来:“至于工作吗?……我今天就动身。”
门开。门关。脚步声很重,故意放得很慢很慢。每一声响,阿诺就发一次癫痫。
定定地看着手机,一片空白的屏幕,良久,阿诺突然发了疯一样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他狰狞着面目,捡起来再摔,不停的摔,摔。阿塞大喊着拦住他,他扭过头,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无声的嘶吼着,也一并狠狠砸烂,随后混若无骨的瘫软在地。
两滴泪水静静滴落在地上。阿诺捂住脸,把头埋进膝盖中间。不时,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皱巴巴、挂满泪痕的脸。
“快走……”声音虚哑若浮云,阿塞有些颤抖地半跪下来拉他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阿珊扑倒在地,一把抱住他。阿诺慢慢捋着阿珊颤抖的后背,定定望向阿塞,闭上眼,又睁开眼睛。
“带上珊珊,走,从窗户走,就现在!珊,咱们是老乡,你从没和他说起我对吧?…你们,离开马恰奇尼,离开米兰,越远越好!”
阿塞下意识摇头,瞥向阿珊,眉头紧紧扭绞在一起。阿诺伸出手来,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被阿诺紧紧握住,这一刻,一双爱人的手紧的几乎要合体几乎血肉相融,却忽然被推开。
“你快走!现在就走!走啊!他没见过你的正脸,也没听过你的声音!现在,立刻,跳窗走!去里米尼照顾好咱妈!还有,换手机!喏,这个,银行卡,这张里是我私房钱,这个是咱们买新房的存款还有没交的水电费,你到里米尼取出来,…呐,这一沓,我工资,拿走,路上坐汽车,多换几班,不差这点钱!我,我……”
带着手套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发了狠地砸到地上:“我不好!我不好!对不起,我忘了铃声了我忘了他会知道这个铃声!…对不起,对不起……”
两个人无言地抱住他,他混若无骨地融化在怀抱中。圆桌中央放着三个酒杯,一杯几乎满着,一杯半空,另一杯底都不剩。杯沿紧紧扣在一起,闪烁着清莹莹的光泽。一切都在提醒,上一刻抱成一团的时候,还是为了庆祝,这一刻抱在一起,却是为了生离死别。
第五章
2013年10月10日,凌晨2点37分。
宵禁。
路灯已经不亮了。至少是这一条路上。
或许少有人见过路灯都不亮的马路。然而黑天不是黑的,而是一种难言的脏色,看不透。天上没有星星,月亮只漏出一角,是真真黑蒙蒙一片。
那一角月光尽数洒在了阿诺的脸上,雕镂出他的五官,他微微发抖的下唇,静静滑落下来的汗滴。
与血滴。
身后站着十几个黑风衣黑墨镜。黑洞洞的枪口冷冰冰地看着他,将他吞噬。
剧痛从右肩膀开始袭来。阿诺清楚的知道,刚刚阿普的那一发子弹,击中了他。
在他十步远,是这个地域最大的警局。他用失去两根手指的左手捂住脱臼的右肩,一步一步捱过去。
砰。
他向右前方倒去。这一回是左腰。很快,整条左腿都感到黏湿无比。
他咳了一声右手捂住左腰,姿势像极了跳鸳鸯热舞的舞者,用右肘撑起身子,趔趔趄趄地向前扑过去。
阿普马上举起枪,忽然身后一个声音轻轻道:“别杀。让他知道什么叫绝望。”
阿普回过头,放下手枪,看着阿诺趔趔趄趄地脚步。
阿诺磕磕绊绊冲到警局前,用右肘狠狠撞玻璃,“开门!开门先生!我报警!我要报警!”
漆黑中,阿诺不住敲着窗户。他看见窗户映着的人正在一口一口地呕血。身后,尽是黑洞洞的枪口。
“开门!开门啊!有帮派在追我!他们有枪啊!就在我身后!开门啊!救命啊!”
手掌用尽全力拍到厚厚的玻璃上,发出微弱的声响。鲜血滴滴答答顺着玻璃流淌下来。
黑漆漆的房间里隐隐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阿诺几近昏厥,却依旧喜出望外,抓住救命稻草般更加使劲地敲着窗户,见到一头毛发隐隐从桌子底下升起来,必定是警察了。阿普冷笑一声,举起枪,砰的一声击中阿诺的两根手指间豌豆大小的间隙,直直把子弹打进警局。
玻璃顿时留下一个豆粒大小的洞。在阿诺的指缝间。他已经烂掉的手指,又一次鲜血淋漓。
阿诺失神地用头抵住玻璃,通过反光找里面的警察,然而枪响过后,哪里还有警察的影子?!
“…警察?警察先生…?”话音未落,阿诺一口鲜血吐到玻璃上。
身后的阿普慢慢将收回的枪又举起来,砰的一声,直擦着阿诺的头顶射进警局。
“哎呦,又打偏了。”黑暗中,男人挑了挑眉,“里面的长官,我是程,程·李奇。刚才只是打偏了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您的那位上司要我来处理掉这个亚裔,我们势在必得,毕竟我们十几个人,人手一杆枪,并且会不留痕迹。放心好了先生,到里屋去,我们保证您的安全。”
本就寂静的警局顿时没了一点声响。
阿诺抬头,又回头,霎时口中鲜血喷涌,摇摇晃晃倒下去。阿普一步一步走向他,口中振振有词:
“安啦,您警局的玻璃,天亮前就给补上,——保证和之前的防弹玻璃,一模一样。”
警局前,黑色风衣乌压压地将阿诺围的水泄不通。阿诺挺挺地瘫在地上,身下是一滩血泊,直睁着眼,一手还紧紧扒着窗沿,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气喘不匀。当他清楚的看到阿普,不,程的面貌,眼里蓄积了一些泪水,随即紧闭上眼睛。
程像逗猫一样弯下腰,嘴里还啧啧有声。看到阿诺在脚下苟延残喘的样子,他噗嗤一声笑了。
“早知道你会叫那两个家伙先跑路,也早知道你今晚回来警局。算的很好,速度很快,我欣赏,我喜欢。不过靠这些想赢可就不够了,还需要一点点内部消息:整个九区警局的副局长,可是我的老大呢。也就是说,掏空心思追踪我到老巢,和光明正大去警局,性质是一样的;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每一位实名举报的公民都在三天之内杳无音讯了吗?”
阿诺禁闭着的眉眼都在剧烈颤抖,悄悄的,滑落一滴绝望的泪水。
“哭了?你个基佬,你个娘娘腔,天真无知的东西,敢睁眼看我么?”
阿诺没有动,皱紧眉头。程扒开他的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白。
“——不对。不该叫你娘娘腔,该叫伪装成娘娘腔的痴情种。你演的真好啊,差点把我骗过了,不去奥斯卡领奖可惜了。如果把这一段拍进电影里去,那简直太棒了,横扫电影界各大奖项——在警局门口被帮派枪杀,多讽刺啊。只能怨你的铃声,还有那个贱货——啊,都怪她,怪她太弱小了。学院里唯一一个亚洲人,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钱,又没有恋爱经验,要不是太好骗,我才不会和一个黄种人结婚呢……
“你说是吧,十二岁和妈妈从九龙司偷渡来里米尼的小支那?”
阿诺瞬间睁开眼。
“可别,这时候舍得看我了,小美人。你妈还在里米尼吧?仍住在你就读的高中那个范围对吧?公交车坐四站地就能到吧?…听着,我懒得千里迢迢过去干掉一个无所谓的人,但若他自己千里迢迢过来了,那可就不一样了…但我猜这只是早晚的事吧!”
程掐住阿诺的脸颊,甩在一边,听到脖子“咔巴”一声脆响。
“喔,下面播报一个好消息。”程打开振动了的手机,念念有词:“你那个苦命的闺蜜,还有你那个老情人儿,正住在汽车旅馆,放心,他们安全得很。不过,你那个不靠谱的情人真是的,他们订了两间房,没住在一起——还有,你知道我的手下现在正住在阿珊的隔壁吗?”
程阴森森地笑笑,抬手用闪光灯照阿诺的脸,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脸色这么恐怖?想咬我?…好吧,给你个机会——咬过我的小狗再说。”
程退后一步,吹了个口哨。一个身段纤细的金发男孩袅袅娜娜的走来,柔若无骨的依偎在程的胸膛上。
“讨厌啦。”
“难道不是吗?嗯,小狗?”程使劲抓揉着男孩的肩膀,把枪递给他。白皙的纤手配上粗长的黑枪,产生极强的冲击力。
阿诺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后,红着眼眶瞪住程。若给他一丝气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跳起来,将程碎尸万段。
男孩优柔地挑起枪支,打量一下。
“要活的,别玩过火了。”
男孩乖巧地点点头。
阿诺用尽全力,却只能瑟缩起身子。
下一刻,砰砰两声,顿时肠胃翻腾,血肉共振,骨骼巨响,血流精准地从肘弯处汹涌而下……
黑暗的屋子,身下是柔软的大床。动了动,发觉手脚脖子都已被拴上铁链。身下没有来由的剧痛,痛不能言。身后是窗户,但似乎被封条封死、用钉板钉死了,身处何时何地,统统不知道。阿珊将头歪向一边,堪堪碰到床头的柱子。伸直双手,互相够不到彼此。她挣扎着,不一会,手腕鲜血淋漓。
她默然将头依靠在床头,滑落无声的泪。忽然泄愤似的,狠狠跳起来,铁链被拽得铮铮回响,床纹丝不动。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
程叼着烟卷,吞云吐雾地走进来,阿珊看见他,顿时啜泣起来。程冷哼一声,“忘了你在备孕。真是的,烟也不能抽,还得睡好床,女人生孩子可真麻烦。”
“你是不是也忘了自己还在怀孕?跑出那么远?就不怕跌伤了?——噢对,也许我该告诉你,恭喜你,不再是孕妇了。”
阿珊怔怔望着他。
“带你走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医院。他妈的,是个女孩。打掉了。”程叼着烟卷,深吸一口,缓缓吐到阿珊的脸上,“怎么?你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毕竟做了三个多月的母女了吧,不过你应该一直盼望着流产这一天吧。嘻,别这么看我,怪讨厌的。告诉你,肚子里没有儿子,你连狗都不是。为了让你升级成受孕妈妈,我只好牺牲一下咯。”
阿普坐在床上,脱掉外衣,解开皮带。忽然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拿来两个酒杯,倒上果酒。
“增加一点情趣吧,我们到底也算是夫妻呢。”
给阿珊倒了几乎全满,自己却只倒了半杯。他冲阿珊笑了笑,“喝啊。”他举起杯,笑容凝固在脸上,“怎么不喝啊?”
啪的一声,半满的酒杯被掷在地上,玻璃杯摔得稀烂,酒水撒了一地。
阿珊看懂了这一幕,不禁绝望的哭了。
“他倒还没有粉身碎骨呢,不过也差不多了,就差一个你——但凡你忤逆我,他就是这个。”
程用脚尖点了点碎成渣的酒杯,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阿珊,拨通一个视频通话。屏幕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张墨镜男的脸,很快镜头转移到一旁。
逼仄的空间,狭窄的床上,一个人浑身缠绕着殷红的绷带,挺尸一样躺着,数十根针管穿透头皮、胸膛、肘弯、双腿,活像被蜘蛛丝吊起来一样。只有一扇小窗子,窗外郁郁葱葱,却更添凄凉。
阿珊捂住嘴,抽搐着把头埋进臂弯,不住的颤抖。
“听着,害惨他的是你不是我。若不是你太傻,怎么会被我骗了肚子?若不是你出逃,我干嘛开枪打他?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你可真厉害,让三个人替你活受罪,你十恶不赦,你罪该万死,你知不知道?”
阿珊颤抖的幅度更大了。程看着她,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
“好了,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原谅你了。若是这件事传出去,全世界的人都会对你口诛笔伐。你以为那两个人就不恨你吗?没有你,就他们两个,腻歪的,到现在都能过蜜里调油的日子呢。好了吧?别哭,我看着心疼。哭多了伤身体。切入正题吧。”
程脱掉衣服,又脱下裤子,接着将阿珊放躺,伸手解开她的扣子。阿珊像布偶娃娃一样任他摆弄。
“要互动。别这样,夫妻是要恩爱的。”
程搂住阿珊光洁的身体,抬起她的大腿,抚弄裸背。喃喃低语着,挺起了腰。
……
阿塞疲惫地倚靠在一个石墩上,粗喘着气。
从汽车旅馆逃亡开始,他又奔波了整整三天,来到这个城市。当然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路痴。
平时出街的时候和阿诺一起,都是阿诺给他指路,有时到了越偏僻的地方他的方向感反而越好,从此他也不再记路,有阿诺的地方根本不用愁。自从和他在一起后,阿塞认路能力开始退化。
而此刻的他就像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
这里也许是八区。可他不清楚。
他四处张望,路上的人们没有看他。
他掏出手机,还剩二十多的电量。不能打电话。他看看手机,犹豫着打开浏览器。
疑惑的是,新闻栏里风平浪静。
某某某发表什么讲话,提出什么什么的方针;某某老牌知名演员睡女粉丝;某记者的丈夫婚内劈腿,该记者已被停职……
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塞点开搜索栏,颤抖着打出“枪击”二字,随后闭上眼睛。
睁开眼的时候,所有的枪击新闻都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关于大前天的消息,什么也没有。他不放心地在词条上添加了“九区”。
消息依旧是在一周前。
阿塞长舒一口气,展颜一笑,笑着笑着眼睛湿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臭不要脸的,没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白让我担心这么久,白让我跑这么远路!
阿塞抹了抹眼睛,仰天大笑起来,又笑出泪花。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呀。
他仰倒在公共座椅上,望着天,摸了摸胸膛,给阿诺打电话。
刚一打通,瞬间被挂死。
哈哈,这得多激动啊。这性格,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阿塞也不急,慢慢地又给他打电话。
然而,还是被挂死了。
阿塞皱皱眉,捧着手机等了一会。
没有回电话。
这也不是他的作风啊。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阿塞再次点开浏览器,看不到任何三天内关于犯罪事件的新闻。
奇了怪了。
怎么消失了呢?
…消失?!
去年,他的一个同事实名举报工厂虐待员工,周一的时候他消失了。
半年前还在楼下开小卖部的女孩,白天去饭店吃饭被人奸了,又被网暴了一个多星期,去了警局以后再也没回来。
那三天前阿诺……
别!
阿塞抓紧手机,涌出一脑门的汗。
比遇害登上头条更糟糕的就是,遇害后有人把热度强压了下来,就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阿塞懊恼地猛锤自己大腿。为什么那黄金三天,他一眼新闻都没有看啊!
铃声响起,吓得阿塞一个激灵。
“您好,请问是阿诺的爱人吗?”
不是阿诺。
也不知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阿塞硬着头皮往下接话,“是我。请问是哪位?”
“哦,我是阿诺的同事。他今天上班,中午请假了说要游泳去,这不,手机落下了。我看他应该是把手机忘了,翻了一下他的通讯录,跟你打电话次数最多了,我才也许你是他很重要的人吧。您现在方便给他取一下手机吗?”
“他上班了?他怎么样?”
“呃?他?挺好的啊。就是一直戴着帽子,做事都很利索啊,心情也不错……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关心一下他。”
即使不知道真假,阿塞依旧是长舒一口气,放了一万颗心。
“哈哈,理解理解。如果您方便的话,下午什么时候帮他来百货大厦取一下?”
地址没问题。
“嗯…几楼来着?我有点忘了。”
“1306。正门有两个电梯,出了电梯右拐就是。”
从头到脚,一点毛病都没有。阿塞又一次开始怀疑。他复盘起刚才的对话。
“对了,我姓马里托。请问您贵姓?”
阿诺什么时候脑抽了,十月份下午请假出去游泳过?
“叫我阿塞就行。”
“这,还是留一个姓吧。我怕搞混了。”
目的性这么强?阿塞皱起眉头……
…不对!
他到现在没找到换手机卡的地方,所以一直用着砸碎了的破手机。但阿诺不是换手机卡了吗?如果他还安全的话,才不会用那个砸了个稀巴烂的手机呢!
为什么他一上来就问自己是不是阿诺的爱人?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哦,我姓罗曼诺。”阿塞胡乱编了一个姓,接着推脱:“先定一下时间吧——呃,我现在在外面有事情,可能赶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阿诺回来的早呢。阿诺不是有个闺蜜吗?你打个电话叫叫她吧。”
对面的“同事”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她上班呢。”
“嘶……实习生这么苦吗,连下班时间都没有?”
“她有事,赶不过来。你定个点吧,罗曼诺先生。对了先生,您现在在哪里,这么远?”
阿塞心里一寒。阿珊已经落在阿普手里了。
“哼,倒也还在九区。如果非要让我回去,怎么说得到明天早上,一夜坐车不休的那种。”
阿塞的心思沉了下来,没好气地回应着,越想对策,越感到绝望。
“…好吧。那先生,打扰了。”
对方挂断电话。
阿塞抱住头。两个最重要的人,三天之内杳无音讯,下落不明,像两粒沙子掉到太平洋里,影都没有。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海,里面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前路,竟是这样迷茫。
第六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阿塞几乎是成天泡在网吧里,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去各大网站扫荡新闻,两天下来,不提收获,倒是熬出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以及一个憔悴的似乎碰一下就会散架的躯壳。
最难熬的不是身体,也不是眼睛,是心。煎熬在煮沸的苦药汤里,看不到希望,反而看到更多丑恶的真相,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绝望,阴暗的世界赤裸裸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根本来不及闪躲。
此刻的他终于换了手机和手机卡,原先的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连同他和阿诺十年的通讯记录,也统统消散如烟。不,连烟都没有。
不敢回马恰齐尼。多亏是那个电话,让他大概能猜到:阿珊一定还是活着的,毕竟生不出男孩子,阿普是不会罢休的,就怕那个女孩想不开自寻短见,可是这真的不好说——在那样的情景下,也没有比死好到哪里去;至于阿诺,应该也还活着,要不然怎么把自己引回九区呢——但必定是负了伤;手机在他们手里,那人可能也落在他们手中了,情况不会很好。哪怕他坚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深知自己在强大的黑手党与体系勾结面前的渺小和无力。
每天晚上,他都会面对着电脑,默默流一会泪,似睡非睡的眯一觉,然后流着眼泪苏醒。
每一晚都会梦到他。甚至有时候,自己清醒的时候,都好像能看见阿诺。
十七岁,里米尼的深秋。
阿诺怔怔看着他。他穿着校服,却是从酒吧里跑出来的,第一枚纽扣敞开,第二枚纽扣在追赶摔倒的时候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狼狈如他,依稀能看到雪白的前胸。深秋的酝酿中能看见阿诺低挂的泪痕。
那双小手卑微地爬上来,他心神一乱,害怕的抽回手。一个风尘店的厕所清洁工,走样的身材、当爹的年纪,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满心炽热的倒追、情真意切的牵手呢。
“我不是那种人,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别走!…我真不是,我也没和别人跳过交谊舞更没和人热舞过,我学了好久,就是因为和你,就因为我……”
阿诺隐隐带着哭腔,说话有点跑调,说到最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偏偏吐不出口一样,急得他使劲跺了跺脚。
阿塞低下头,也难受的绞紧眉头,眼睁睁看着阿诺离开。
他又做了一个梦。
时而是阿诺带着浑身的血站在他面前,他紧紧抱住阿诺,两个人相拥而泣;时而是他看见阿诺的手指完好如初;时而是他与阿诺缠绵悱恻,忽然一声爆鸣穿透玻璃;枕头鹅毛漫天,怀中的阿诺在漫天飞雪里倒下,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时而是阿诺一身黑衣推开他,反手向阿普举起枪,开枪的下一刻他却直挺挺倒下了……
上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是在三个星期前,那一天风轻云淡,夕阳很美,阿珊刚从里米尼过来,阿诺第一次见到阿普,那天阿诺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狗狗你对我真好”,然后从身后抱住他;接着跨坐在他的腿上,郑重其事地说阿普有问题……
不愿再想了。
想着,阿塞又出了一身冷汗,一摸,脸也是湿的。以泪洗面的日子,他真的一天也不愿再过了,可他控制不住,因为他可能将失去的是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的两个人。
几天后,在八区城郊的街头,出现了一个怪人。他每天在不同的网吧里游走,从凌晨一直深夜,所有人都散尽了,他也不肯离开。
这家网站的网管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待人很热情,嘴边总是挂着: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已经第三次看见他了。每一次,别人的电脑都是各种各样的游戏或者写真,可他的电脑上尽是浏览器的页面。不像是有网瘾的人啊。看他那么憔悴,又那么沉默,又那么心焦,嘴唇又那么干裂,她总是不忍心地递给他一大杯水,他挡住屏幕,一饮而尽,回头感激地看着她。
网管靠在店门口,发觉他坐的位置,是一个几乎谁都看不到电脑的位置。奇了怪了,难道是写书的来查资料了?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从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到月明星稀,他依旧在那里。等到整个网吧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看见他在某一刻似乎激动的要跳起来,关上电脑,有死死地盯着屏幕,眼里有什么东西显得特别可怕。她终于忍不住了,阖着眼睛走到他身边:“…先生?已经两点多了。”
那人浑身一个激灵,似乎很害怕似的,赶忙回头,下意识用身子挡住屏幕。
“…啊?两点多了?”那人有点慌张,迟钝地挠了挠头,“我……记不清时间了…你们要打烊吗?那…我走。”
“不,不不。先生,您可以留在这里。”他颓废的凹陷的脸颊,不带感情的话语,她忽然有点害怕,瑟瑟地问了一句:“先生您…是小说家吗?”
男人似乎很不可思议,“嗯?”
网管趁着男人发愣的时间,跳过他去瞟他的电脑界面,霎时心跳也停了,霍地发起一身冷汗。
电脑显示的,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视频。可是仍然能看见:一群穿大衣的人们围在警局前,似乎围着一个人。围着他的其中一个人拿手电筒照向他的脸庞,然后,身后一个人举起了枪。
男人盯着她的脸色,吓得跳起来,挡住屏幕,她也吓得往后推,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台没摆好的电脑直直砸在她身上。女人哭哼一声,也不顾电脑,抬起泪眼就向门外冲。见她要跑,男人顿时急了,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蛮横地把她扯回来。
网管抬眼见到他狰狞的面容,头脑一时间也晕了,张口要叫,被男人凶残地一把捂住嘴。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熏的她快要晕厥。百般挣脱不得,她绝望地流下眼泪。
“听我说,”男人气喘吁吁,“不是,别这样。那个人不是我,那个被枪击的,是我…我很好的朋友,我是要救他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才上网查,我已经查了整整四天了……”
怀里娇小的女人不停颤抖。
“真的不是我!他现在不在八区!我是受害者,我是逃来这里的,他们有的是黑手,我被盯上了…你别!不要!不要报警好不好!我真没杀人!”看女人呆呆的没有反应,他疲惫地道:“我…我放开,对不起。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你不要跑好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扶起她,把她身上的电脑线捋下来,抬起掉在地上的计算机。看着网管惊慌又怀疑的神色,他私下看了看,走去饮水机接了一大杯水:“喏,抱歉,压压惊。”看她不接,忙说:“这可是你们的水。”
半天,女人怔怔说了一句谢谢,伸出的手欲接不接,最终还是自己去接了一杯水。阿塞的眼神暗淡下来,赶紧跑去电脑,死死盯着漆黑的警局。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挡住了大半个屏幕。
他用手机录下来,眼里不住的暗涌。
该死的树。
他发现视频的发出者写下一行字:
…这是我发这条视频的第三遍,也是最后一次。前两次,每发出不到两个小时都会被吞掉。昨天,删除视频的人查到了我的名字、户口、地址、家庭。他们打电话威胁我的生命。我不希望受害者的家人们满世界找不到他们牵挂的人,可我也有要保护的人,这一次的视频只保留一个小时马上删除,如果我遭遇不测,请网友保护好我的家人。
该视频来自米兰九区Buona fortuna街区的警局监控。10月10日凌晨2点40分整。
……
阿塞一点一点看,一张一张拍下,还没等到看完,界面忽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阿塞看了半晌,站起身来,轻轻一字一句地念出祷词,然后默默地在胸前笔画了几个十字。
女孩站在后面,目睹了从头至尾的过程,慢慢红了眼眶。
站在电脑前不知多久,他抓起手机走出店门,听见身后小网管正叫他。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先生…?”
阿塞愣了愣,笑着摇摇头。转身要跑,又扭过头来:“谢谢。不要对别人说。”说罢要走,忽然又一次转过身来,冷冷的灯光照进他燃起光亮的眼睛,眼睛里噙了泪花:
“愿主保佑你。”
……
逼仄的空间里尽是冷气流,暖黄的灯光时不时闪烁。
此时的阿诺辍了学,脱下了校服,穿着他穿不下的毛衣,披着他的棉袄,正在伏案奋笔疾书。阿塞坐在他身后给他烧热水,听见阿诺时不时抽鼻子,还带着水声。
阿塞抱着臂,悄悄拿纸擦了擦鼻涕,难过的叹了口气。又不敢叹气太大声,生怕打扰他做题。
题纸和稿纸被划拉了一遍又一遍,却比他的被褥还干净;题目上的字和符号,早已超越了他的平生所学,什么都不认识。
为了阿诺考上比可卡大学,两个人都豁出去了。原本录取条件是必须念完高中并且什么什么考试要达到优秀的——他也不懂,可阿诺神通广大啊,竟然高中辍学也一样拿到了录取资格——也有条件——一个很离谱的条件——从申请以后的每一次学校考试和省考都要达到优秀线——可阿诺的高中两年都没安心学过习,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校方的一种变相的拒绝。
台灯忽闪忽闪,阿塞的心被自责给充斥了。本来他打算在家安装一个极亮的吸顶灯供他学习的,可讲了好几天的价买回家后发现灯根本不亮。危楼那点低得可怜的电压根本不够灯点亮。去退货的他被店主和几个人揍了一顿,最终还是阿诺百忙之中抽空、穿上他恨之入骨的校服、伪装成高中生去店主那里,左一个鞠躬右一个道歉,挨了一顿臭骂把灯退了,拿了钱回来。
无法,阿塞只好给他买了一盏台灯,揣着皱巴巴的票子,听说台灯有价格更高的护眼款,想都没想就下了单——和他的破衣柜是一个价钱。店主没有欺负老实人,灯光效果很好,可掉链子的还是危楼的电,让灯忽明忽灭。
这促使了阿诺情绪的不稳定。且连续三年落榜,加之这年冬天格外冷,校方下达了最后通条,二十四岁的年纪,同学们都工作了,自己却连大学还没考上,让阿诺就像一只压抑的困兽,时不时就要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发,让阿塞也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不知道在和他共度生命的哪一个瞬间,忽然想到在一起倒不如分开……
门开,一个黑衣男子端着稀粥和一些精致的小菜早点走进来,放到女人床前。女人接过勺子,舀起稀粥,吹了吹。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让前一个男人离开,径自坐到女人床前。
“怎么样了?”男人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昨天晚上刚又吐了,现在还难受吗?”
“有一点。”
男人接过女人手中的勺子,把粥喂进她嘴里。一边喂,一边念叨着:
“一个月零三天了吧?都有些显怀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下孕妇装。”
阿珊撒娇一样“切”了一声:“你真厉害,一个月就显怀。”
程笑嘻嘻地摸摸她的头。阿珊主动凑上去和他亲热,依偎在他怀里不肯让他走。
亲昵了一会,程还是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阿珊闭着眼睛,还沉浸在适才的温存中。
很久,她笑容褪去,悄悄转过头去,把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铁链绞在一起手指恰好抓到封住窗户的胶带一角,脸上流露出寂寞的表情。
她慢慢掀起来,一个食指长的缝隙,把纸板顺着折起来的痕迹掀起来。
这个姿势,她日日夜夜的做。这个缝隙,她扣了一个月。
顺着这个缝隙,她勉强能看到窗外一丝光景。
窗外什么都没有,一片荒废,一片荒凉。只有残垣断壁,她早就估计到,自己被安置在烂尾楼里了。
一天一天,她发觉这里是一栋废弃的居民楼。有时候傍晚,不知是自己一个人久了幻听还是怎么,总是能听见头顶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动情地长吟,不太像女孩的,可因为太远听不出是男是女。而无论白天晚上,这里都安静的像一潭死水,感到自己被全世界遗弃。
几乎每隔几天,夜晚她都要嚎啕大哭一次,发泄自己的情绪,保证自己还有人类的喜怒哀乐,确保自己没有因为许久不说话而语言迟钝甚至失声。
一个月来她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窗户是封着的,手脚是拷着的,深陷在寂静的泥潭里,看不到地,看不到天。甚至,连一盏灯都是昏暗断联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不是修行,这是酷刑。
病态的,她开始陶醉在原先她很恶心的楼上动情的声音,比从前更盼望、更依赖程,每天迫不及待的想见他,见他来了又不肯他走——这个亲手把自己打入地狱的魔鬼。
只有那每天一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感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存在,还有人记挂着她,哪怕是记挂着她的子宫也好。
慢慢地,万籁俱寂。她顺着罅隙望眼欲穿,荒凉的窗外,黄沙地之上能空旷的能直接望穿宇宙。从暮色四合望到月明星稀,她腰也酸了,慢慢流下一滴清泪。
八区的清晨。天还未亮。
网管再一次踏进网吧的时候,下意识从她右手边开灯,却忽地感到不对劲。
顺着门缝望过去,就在昨天那个怪叔叔的位置上,投射着变幻不定的光亮。
不对啊,昨天走的时候关机了呀。
不详的预感,视频上举起枪的人就像就在自己面前,一种冰冷的感觉直彻心扉。她也不管不顾,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然后撒腿就跑。
身后很快没了声息。她不敢停下,又跑了一会,实在支撑不住,停在十字路口,杵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拿起手机报了警,又马上给男朋友打了电话。前面大道的绿灯还没亮,她依旧横穿过马路,往市中心跑去。这还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闯红灯呢。她想。
远处走来两个高大的身影,她心中一喜,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飞奔过去,不敢叫唤的她不停挥着手。东边微亮的晨曦照进大空间一隅,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自觉看到了晨光,忽然头晕眼花。明明跑到了两人跟前,却忽然飞了出去,落在马路上,她好像感受到了马路上凉凉的露水。如血啃在喉,喉咙里卡着一轮太阳,在甘甜的灼烧,浑身热热的,热的浑身无力,很快又像坠入冰窖一样,冷得动弹不得了……
最后一抹红日还润透在冰冷的脸颊上,身下的鲜血润透了纤细的身体。两个男人收起枪,撂下躺在十字路口中央的女孩,与她胸前的血洞,撂下四面八方挂着蜘蛛网的监控,上了没挂牌的黑色轿车,一脚油门,从她身上碾过去,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落下一道靓丽的霞披。
程看着视频,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机转过去,给床上的人欣赏。床上的人剧烈抽搐了一下。
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投射下细针一样的阴影。程气定神闲地坐下,翘起二郎腿,开始摆弄一旁的电脑。
“死相可真吓人啊,这么可爱的女孩,和你一样可爱呢。——你不心痛吗?”他操作着,忽然挑了挑眉,把电脑给那人看:“唔,好像上新闻了呢。”一番操纵,他又把电脑转回来:“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怎么刚才的新闻,现在就消失不见了呢?”
男人耀武扬威地笑了笑。
“你也不想看到这么可爱的人接二连三死去吧,也不想看到他被误伤是吧……你知道他的名字,嗯?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派人保护他。”
眼睛旁边半绑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来,绷带变成了红色。
红色的绷带下,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
惨败的脸庞上,一滴干涸的泪珠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