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驰骋的是来自胶州湾的风,它拂过一个个村庄,就像抚慰一个个没有娘的孩子,有时它会悠缓地逡巡,有时它会迅猛地围捉,有时它会在一个隐蔽的时空舞起漩涡,让那些刚刚飘落的叶子再次飞翔。
寻觅,常常来自于内心深处。
沿着每一条喧闹的大路和温馨的小路,沿着每一条还能够缓慢流动的河流,沿着每一座丘陵的边缘,沿着每一亩地的沟沟坎坎,我让我的情感跟随着麻雀,跟随着蝴蝶,跟随着蜻蜓,跟随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肆意地流浪,无边无际。
走进黄昏,炊烟点燃的苍穹,白云渐渐变黑,成为越来越恐怖的乌云。
这让我联想起狂风,雷闪,暴雨,以及它们降临时的一切。
但是降临之后大地总是生机勃勃。
总是无限的静谧,总是燃烧过季节的最成熟的碧绿和最璀璨的金黄,在等待着收获。
沽河从苍苍茫茫中蜿蜒而来。
两岸大地的风景,在波涛上汹涌。她孕育的一切:她的梨,她的葡萄和芹菜,她的老酒,她的白菜……都一路美丽地走来,直到走进胶州湾忘情翻卷着的啤酒般的泡沫。
收获之后的原野,没有尽头。
此时,我在想:什么才能够覆盖住这无尽的原野?
天空即使星转斗移了,仍然可以。
一颗从这块土地生长并成熟起来的心脏,足够。
回归
在秋天的林子里,穿行。
远离城市,远离嘈杂,去亲近属于自己的土地,河流,树木,野草。在古人隐逸的河川上,让日渐沉重的躯体在天然风光里,回归本性。
在大自然中陶醉,让我想起赋予我生命的亲人,他们遗失在土地里的面容,永远对我微笑。而那些来自于土地的呼吸又使我更为伤心。
远处,那是一条干枯了的河。
蒲苇到伏,叶子衰败。裸露的河床,红色的泥浆里,有泥鳅挣扎,攒动。
如同面向黄土的父老乡亲,在这块贫瘠的平原上,年复一年艰难地劳作。
富裕,对于勤劳者,始终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衣、食、住、行、医、学,每一样都能够使血压升高,使心脏负担加重。
这些年,土地仍然频繁举行葬礼。忧愁的眼泪仍然黯然流淌。
如同这条河流的夏天,流经这片土地时,河水就变得通红。但我看不到那些混沌迷茫的眼睛。
一代代的交替和牺牲,土地才有了更多的树木和庄稼。
我是从亲人的血脉吸收营养的茎块,自己长大了。而亲人却老了,只能成为我的养分。
村庄,我在她身边的林子里穿行。
她美丽的自然风情和延续不断的苦难,属于她的子子孙孙。
回归本性,我终究还是一个农民。
这时候的秋天,谁都知道是最成熟的季节,什么都可以风干。
而那些到处奔走和招摇的灵魂,如同土坡,弯弯折折,有高有低。
可是,这一切,在这块土地上,又能够算得上什么!
一粒盐
从胶州湾而来,海水到滩涂上来完成一次使命。
无数次的置换,从一个水库,到另一个水库,从一个池方,到另一个池方。多少个日子的阳光,多余的水分蒸发去做流浪的云彩,海水缓慢地成为卤水。
逐渐向高的浓度,准备抵达结晶的瞬间。
一粒盐的诞生,是大海的浓缩。
这是可以点制豆腐的水。
也是喝了足以致命的水。
这样的水,暗红,厚重,混浊。生命稀少,可能会有几只卤虫。
可是,就是这样的水,析出了盐。
原始的一粒盐。它外形粗糙,灰暗,含有杂质。
氯化钠并非是它的全部内容。
一身分裂的纹路,向外辐射着幽光,仿佛在述说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灵魂的裂变,疼楚不堪。
一粒原始之盐。
它被从池方里捞起时,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野鸭混浊的眼睛,希望看清这个世界,却没有足够的视力。
想表达,却没有口舌。
这样的一粒盐,是一座富有的水立方。
它贮藏着胶州湾的古老神话和雾一样的秘密;贮藏着异国侵占的历史,战争与火;贮藏着渔船的欸乃、渔歌,还有渔姑的爱情故事;贮藏着鸥鸣、帆影,还有水手的梦。
一粒盐。需要父亲的枪和刀,船和浆,锄和犁,
才能够严肃地诠释。
这样的一粒盐。曾在我的童年里,腌制着白菜,萝卜和蔬菜,腌制着微不足道的鱼和肉;曾在千家万户的大铁锅底可怜的丁点油腥里吱呀歌唱,让贫瘠的生活还能够品尝出一些美好的滋味。
一粒盐。一滴母亲混浊的泪,
在记忆深处不断地敲打心壁。
一粒盐。终于走出了海水,却遗落在盐场泥泞的路旁。
没有一只海鸟会来衔起。
它躲在蓬蓬菜的根部,寂寞地反射着阳光。
这是一粒原始之盐。
我捡起来,看它的模样:冷峻,棱角分明,但内心沸腾,大海一样。
夕阳
夕阳,一个贪玩的孩子。它就要躲藏起来。
它在树梢上,留下最后的笑,用晚霞遮盖住自己,让渔村的炊烟充分地想象,还能够拴住什么。
在那一棵树的根部,
在那一座山的顶上,
在那一片海的尽头,
它一阵阵坏笑,并坏笑着甜睡过去。
海鸥,倾斜的翅,沿着它的轨迹前往寻找,却在夜的黑毛孔里,迷路。
一艘渔船,摇上天空。
云彩像是喝了桂花酒的兔,依偎着嫦娥飘曳的裙。
夜的深沉。光的流水,忘我地洗涤。
梦,在银河里,数不清的星星,模模糊糊,越走越远。
夕阳,一个贪玩的孩子。
从一颗树的梢上,从一座山的顶上,走过,谁都恋恋不舍,它却在海的尽头走丢了自己。
水湾
越来越清晰的影子,在湾面,扩散:
童年的影子;父亲的,母亲的影子;堂哥与村姑谈恋爱的影子。
走近,就又走回到了童年。
我的伙伴都赤条条的,一尾尾鱼。鸭和鹅,水面跳着的名叫扁担钩的小动物,水底活跃着吃脚丫的小草虾。
永远茂盛的芦苇和蒲草。
走近,就又走近了父亲和母亲。
就走近了老屋,我种植和浇灌的蓖麻子和向日葵。摘不完的扁豆总是举着果实。它们都自觉地将影子投射在湾面。
父亲在水湾的南侧,总是挖一种叫干勾的黄色石头。
母亲在那棵我吃过它榆钱的老榆树下缝补她总是缝补不完的衣裳。
走近,就又走进了对岸的槐树林。
夕阳西下时,村姑将一件衣裳反复搓洗,堂哥抱着侄女在岸边与村姑搭讪。一只蓝鸟在岸边轻巧漫步与仔细倾听。
那天太阳落下去很早,村姑却没有再来。堂哥在水湾边悲伤地徘徊。几声柳腔呜咽着在湾面上划破涟漪,在黄昏里荡漾。
越来越多的影子,在湾面,扩散。
童年的伙伴,都长成了魁梧的影子,我已经不认识。
父亲和母亲,像那颗老榆树衰老之后就倒下了。他们的影子,都在我哭泣着的梦里。
水湾,来来往往的影子,从此都与恋爱无关。
渔夫与海
鸥鸟,飘飘扬扬,时光的碎片,灼烧腥咸的空气,蓝蓝的,没有痕迹。
世界,萎缩。一块块礁石的坚硬,碰触浪花的柔软,闪避脆弱的内心。
海水,坠堕于整个宇宙。永恒漫延着,雾的发辫,抖落一叶叶船的卡扣。
最廉价的生命的生和最宝贵的生命的死。没有什么不同。没有。
其实,这是反复了无数遍的轮回。
蓝色,已经熟谙到懒得阅读。一行行,响着的语言。
向同样辽阔的天空,愤怒地咆哮或者呐喊。
渔夫的身影埋葬的是一叶小舟,胡须渣子一样凋零的帆,马达淹没了渔汛。霓虹灯,鬼眼瞪着,飘过,飘过,码头依然遥不可及。
谁在呼喊。
渔船,木之唇。波浪起伏,情欲之谷,摇动。浪尖,鱼之天路。目光之网,洗劫或者掠夺。
渔夫在最后一刻呼喊着:给我一具最结实的网吧。
一具用阳光编织的网,比死亡还沉重,最终沉入了海底,黑夜这条每天都漏网之鱼,已经无法逃脱。
胶州湾之恋
一朵浪花和另一朵浪花,
可以忽略不计的喧哗,在湾面之上。
一只海鸟和另一只海鸟,
互相吟唱,存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旋律,在天空中激荡。
一艘渡轮和另一艘渡轮,
你来自黄岛,我来自薛家岛,擦肩而过,碧波荡漾。
一座岛子和另一座岛子,
隔海相望,谁记住了谁的模样?
如果你就是那位渔姑,那我就是那个远走他乡的汉子。
渔村,太多的痛苦,风缓慢的稀释。
青涩的果实顺着山坡滚落。
礁石太多的沉默,是因为太多的黑暗、浊浪和反复无常的潮流。
渔船的方向始终前行,码头没有凝固。
浪花开过了,湾面还会再绽放一朵。
海鸟飞走了,天空还会再飞来一只。
渡轮到达了彼岸,此岸还会再停泊一艘。
岛子在夜色中模糊了,黎明还会再重现一座。
如果我就是那个远走他乡的汉子,从此就在这里永远地守候,
哪怕是再也没有一朵浪花、一只海鸟、一艘渡轮和一座海岛。
远方
大地很平静,没有风暴、雷电、地震。
海鸟在冬天里,沉默着飞过。
远方在召唤。
一条河流的轨迹,是属于水的。
这个季节,岸已经枯瘦。
仙胎鱼,上个世纪的影子,在记忆的画面上急速穿行。
我要走了。
柳腔呜咽,你愣在那儿。
你不懂这土地的忧伤。
我要走了。胶州湾仍然有雾,还没有结冰。
岛子张望了许久,也看不到海湾大桥的一根肋骨。
村庄一下子瘫软。
而大地依然非常平静,没有风暴、雷电、地震。
水面
我将我的一颗心,像童年时抛土块一样抛进水湾。
我知道会有熟悉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一直抵达已经陌生的对岸。
这个已经没有生灵停留的季节,水的平静让我想起飞走的蜻蜓和蓝鸟,枯萎的心事在那丛衰败的蒲苇里悬挂着惆怅。
水面还很生动,
故事之幕需要徐徐拉开,一切都需要最平静而又最鲜亮的回忆。
鱼虾跳跃,它们是想看到我,然后去寻觅最完美无缺而又温暖的台词。
我看到秋天走了。
我看到白云飘去。
我看到夕阳落着。
我看到水面上只剩下我的老屋,无花果枝头上还吊着一枚揪心的果实。
我看到一片叶子已经枯黄,寒风在不断地反复阅读,已经不能够再萌发任何新意。
我看到一只羊跪在水边仔细地啼唤,她的孩子只顾在田野里奔跑一点儿也没有听见。
湾面洗净了她慈祥的影子。
一滴血
一滴血,它在滴落,但滴落得很缓慢。
它滴到一枚翠绿的叶片上,迟疑了很久。
这是季节之血,来自于沧桑,来自于风雨,岁月已经过去了千年。
脚步拖曳而来,也很苍老。
我记着你,影子却已朦胧,仿佛还有几声哭泣,在大脑沟回里袅娜。
谁没有过去?但我会怀旧,会怀念一座老屋,一条胡同,一堵断墙,一泓水湾,一绺水草。
我所熟悉的这一滴血,它滴落得有些慌乱、心痛,在我注视的时刻突然加速。
它在一枚叶片的脉络上沁润、蔓延,那么壮烈,让这枚叶子瞬间就具备了一颗赤心。
降落
降落。降落。
一粒灰尘。一枚树叶。
一只蜜蜂采集甜露之后骄傲的回来。
一只风筝飞翔之后疲劳的滑落。
降落,我愿意,
以最慢的速度,以最舒缓的音乐,
以最田园的风景,以最难以忘怀的停滞了的河流。
降落,我回到故乡,
在我最熟悉的村庄,走近平静的水湾,
眼看着风摇晃着的芦苇最后一次白了头。
降落,我要离开城市,
在蟋蟀叫不出声音的时候,在山的背后,我来做最后一个秋收的农民。
我准备着在来年播下一粒最优美的种子。
降落,在胶州湾畔,在我反复歌唱着的礁石,
从一朵浪花,到另一朵浪花,
由一片白云,到另一片白云。
降落,远离速度,远离城市的纷纷扰扰,
低到海平面,低到可以抵达的最蔚蓝而又深邃的灵魂栖息之地。
降落。降落。
叶子
一片,一片,
仅仅是一片,小小的叶子。
那么青涩,带点儿枯黄。在风中,旋转。
嫩芽的梦想,枝与枝的相知,叶与叶的爱恋。
悬崖之上:小小的叶子,翩翩飞舞。叶面上尚有一滴泪珠,未来得及流下。
一枚
降落着的
伤感的
眼睛。
你的注视让我战栗,
悬崖之下,平静的胶州湾也开始慌乱。
来自于悬崖上的那颗树?
谁的枝梢在摇动、呼唤。小小的叶子,仅仅是一片。那么青涩,带点儿枯黄,在风中盘桓。
任凭风的安排,命运的降落,那么坦然。
峭壁的狰狞,礁石的冷漠,
一棵棵野草的嘲笑。
一片,仅仅是一片,小小的叶子。
那么青涩,带点儿枯黄。渴望着海鸟的翅,降落,降落。然后在浪尖上,颠簸,小舟一样地去远。
悬崖之上:有颗被风举起的树冠,突然间狂舞起来。
悬崖
雾,一小片,一小片,轻轻,轻轻,在浪尖上飘。
羊群。船的牧羊犬。湾面,平坦茂盛的蓝色牧场。
礁石,都穿着褐色的衣裳,不动声色,一群狼的隐者。
一棵松树,从崖壁上斜出。是海风随意挥就的草书,一笔,就足够了。草们弥漫的崖壁,在每一个年轮,都生动起来。
草的蔓藤,延伸过来的手臂,垂落。一只刚长出翅膀的小蝗虫,在上面挣扎着,攀援。
一面布满历史胡须的铜镜,锈蚀斑斑,
已经看不出多少真相。
谁在崖顶伫立,那么远的看海。又一只风筝,没有挣扎,向崖底静候的海面滑落。
我怎么就听不到一点声音?
原来,什么都会被浪头吞没。
海鸟,从崖顶的巢里跃起。
惊落了夕阳。
谁
夜吸吮,剩下的最后一粒露珠,
正躲在芙蓉树叶的背面,凝视渔村。
邻家的狗不小心吠了一声,它就胆小地跳在我的鼻尖上。
装模作样地问:你是谁?
葡萄藤疯狂地在羊毛滩上爬行,它的汁会是咸的吗?
山坡上,桃的腮帮飘着红彤彤的云彩。
太阳照耀,秋季在湾面上开始一层层行走。
唱柳腔的人正在沙滩上孤独地流泪。
乡音使岛子哆嗦起来:哦,哦,你是谁?
礁石守望成老人。岸,渴望着帆都归来。
一只海鸥在黄昏里不停地飞,
它在寻找另外一只。
落日在最后一刻,羞怯地喃喃着:
那个从远方归来的,你,你,到底是谁?
这样的一个日子,我从清晨出发,黄昏回来,
逆时针围着胶州湾转了一圈。
深夜,虎守山石头缝里的蟋蟀突然之间就叫了。
心里一阵痒痒。胶州湾知道我是谁。
一个人的忧郁
一个人,走着,
在已经陌生的海滩上。乌云压低,天海合一,呼吸如浪一样沉闷。
一盏灯在模糊的黄昏,终于憋不住,
光,扩散开来,遥远的跟踪。
一个人,走着,
在海风亲吻着的村口。啤酒的味道弥漫,蛤蜊尖叫,胃摇晃起来,岛子摇晃起来,胶州湾摇晃起来。
一条狗兴奋地看你,你默默地与它对视。
一个人,走着,
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浪花开了,又谢了。
码头伸出,小路变成大路,门始终没有敲响。
很多年,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山楂树挂上红色的小灯笼,一样可以想念。
一个人,走着,
在渔村的夜晚。蝙蝠,黑色的闪电。葫芦花怒放,蛾在寻找它清香的花蕊。渔村在黑夜里只知道静静地等待。
谁在窗口将影子斜出?穿透了梦呓,鼾声以及一个人的忧郁。
写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