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船已经停泊在码头,汉子们忙碌着搬卸沉甸甸的收获。
渔姑的红头巾,在岸边燃烧。秋天的天空,渐行渐远。
唱一首渔歌吧?汉子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迷茫。
嗨哟,嗨哟。他努力地回忆童年的情景,抖动着青铜的肩膊。汗珠铮亮。无数太阳轰然坠落。
响。连绵不断,仿佛渔歌的前奏。
有橹吗?有帆吗?有纤吗?
马达声中,遗忘了一切,遗忘了父辈的音符。
我们丢了自己的魂。
唱一首渔歌,好吗?
马达声中,海鸥遗忘了原始的声调,波浪遗忘了蛮荒的词语。
二胡的弦也蒙上了灰尘,蜘蛛的丝。
船已经停泊在码头。夕阳在胶州湾西岸停泊。
红头巾点燃的霞光,血的记忆正在复活。
那么多的车辆不停地驶向对岸。以前所有神灵无法抵达之地,现在由海湾大桥这根弦就可以抵达。
抵达远方,也许那里还存在着一个有渔歌的部落。
风,吹来!
风,吹来。从太平洋,从黄海,从湾口,一万年吹来,帆的凋零。
风,吹来。浪尖上,有刚刚诞生的,也有刚刚死亡的,一切都不言语。
风,吹来。渔村,陌生的窗口。一张脸在二十年里,渐渐衰老,皱纹的波。街,弯弯曲曲,一条海蚯蚓。
风,吹来。码头一年又一年的僵硬,再一次平稳的停靠。没有渔姑的红头巾。
风,吹来。海螺在黄昏,呜咽。呼唤不回一轮反复垂滴的落日。
风,吹来。岛子有雾,属阴。山菊花绽放。森林都失踪。刚好有黑龙归来,一场大雨。
风,吹来。我沿着岛子上唯一的大路,走近一座庙宇:佛啊,我多么想回到过去。
风,吹来。我是一个无情的流浪汉子,归来的仓促而又疲惫。我伸出我的手,握不住的阳光,很冷。而朦胧里,母亲的目光,颤抖,有些红肿。
风,吹来!
造化
酒杯,蔚蓝色的,旋转。这一汪湾水,倾注着天地造化。
我日夜所思,如何能够一饮而尽。
白云飘过,将天空擦洗得辽阔、深远。
这样的秋天,岛子平缓的山坡,树与草缠缠绵绵,我守着一地山菊花缓慢地绽放。
等待着渔歌响起。
然而,总是安静。
船来来回回于一片又一片簇拥着的网箱,每一片都有一座漂亮的小屋,在海面上摇摆。
什么都长大了,正是捕捞的时节。
网扣上,鱼、蟹和浪花的挣扎。
风还在树林里隐居。不用呼唤,迷路的蚂蚁正顺着一根蔓藤回家。
山坡的草叶子吸吮了太多的阳光,渐渐泛黄。
祖宗的墓地,墓碑上都没有文字。
然而,故事总是口碑相传。
在蔚蓝色的旋转中,所有的事物诞生于此,叫做富饶。所有的风光都汇聚于此,唤做美丽。
老树
鸟飞起的时候,我刚好路过。
鸟对我很警惕。我要对鸟儿说,我不是坏人,我也是一只鸟儿。
鸟很警惕,根本就不信。绕树三匝,才恋恋不舍地飞去。
不一会,鸟就焦急地叫着飞了回来。看见老树还在,它叫着的声音温柔了几分。
前天,一棵老树,比腰粗,被挖走运到了城市。
昨天,另一棵老树,比腿粗,被挖走也运到了城市。
院子里剩下的这棵,比胳膊粗,也称得上老树了。
鸟儿每天绕树三匝,对每一个到来的人,都非常警惕。
尽管我是这个村子土生土长的人。
浪,在奔跑
浪,在奔跑,奔跑,奔跑。
我伫立于崖岸。静静地看日出日落,船来船往。
我看到了蓝色里出现的,是青铜色的渔人。
谁的渴望穿越了一个季节,所有的思念都在海草房顶打着网结。
鱼,在飞。它们的肚皮分外耀眼,天色也越来越凉。
我的芙蓉树,你的紫色花,一根根刺,那么柔软地飘。
到处都是风景的岛子,爱的记忆如山坡上的矢车菊,旋转着黄,灿烂。
石头都温暖起来,有一些枯萎,吸吮了太多的阳光。
我甚至想念起了络绎不绝的蚂蚁。
渔姑包裹着红头巾走来,二十多年前,一个写过诗的女孩子。竟然如此丰腴,但陌生。
多少词语忘却了,浪花飞溅。
原来我已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风也把我遗忘了。
我伫立于崖岸。浪,在奔跑,奔跑,奔跑。
突然我想到了回去。什么都可以撤退。二十多年的时光,怎么可能。
我走来走去的路,将这座岛子紧紧缠绕。
接近
接近水的楼,不怕海。除了雾,没有什么能够如此放肆。
循着岸,数不清的礁石,浪花都模糊了。
岛子成为一艘船,停泊着。
天边,是一道迷茫的蓝线。望不穿,让人浮想联翩。
涛声滚滚而来,越来越清晰,最后,是几个不怕粉碎的浪头。
风,原本兜满在帆上。而现在已经没有帆,只有马达平铺直叙的轰鸣。
褐色的木船,自由自在的接近,仿佛小小的陆地,彼此抵达。
黄昏,人走来了,停滞在那里,不言不语。夕阳在跨海大桥上吊着不动。
海里也停泊了一枚蠕动着的心脏。斑斓的光,很美地流淌,鱼的鳞片,跳跃。
接近。接近。和海如此接近。
那是一个走上码头的人,举起了的双手,在回光返照里,成为海鸟向往着的橄榄枝。
女姑山
本以为这山应该是伫立成一位美丽少女的模样,永远向大海的姿势,然后渴望爱或者被爱。
但走近,海拔却是如此之低,山坡平缓。
有一片滩涂无边无际的绵延,
有一条最纯净的白沙河远远的缠绕,
有一座莲花的岛子永恒的对望,
有一湾碧水从来都是深不可测。
风和雨,两千年的路程。汉武大帝的脚印,还在那块最完整的汉砖上,喘息,没有破碎。
站在山顶,凝目远眺,胶州湾面都痛苦地颤抖起来。
波浪剧烈摇晃,注定要扯破湾面。
大海太遥远。大海太残酷。
生,抑或是死,海鸥在浪尖上思考。一片蓝蓝的火焰,有诞生,也会有毁灭。
所以需要在海边不断塑造一尊尊神,保佑每一艘船的平安,每一方岸的吉祥。
女姑庙被拆除了五十年。那根硕长的鱼骨之梁下落不明。
归来的船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在谁的码头才可以停泊。
准备出发的汉子,没有了可以跪着的地方,
只好在自己的心里跪下。
而今,这么多年了,我反复在女姑山下走过,大海却依然陌生。
我没有渔船,没有一具简陋的网,
我甚至没有在胶州湾底捞起一枚蛤蜊的本领。
在胶州湾畔行走,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而在女姑山的身边,我只能够为她粗陋地低吟浅唱。
爱,或者被爱。诞生,抑或是死亡。
而女姑山,面向胶州湾,一万年,美丽的容颜亘古未变。
洪州城
从湾底爬上来的一枚蛤蜊的纹路上,从湾心游过来的一尾红甲吉的鳞片上,能弯弯曲曲看到你美丽的风光。
船在胶州湾面,拖动,它唯一的一具网由于沉重,正深入淤泥里继续沉重地思考。
瓦当在哗啦啦互相碰撞,那一片都能够敲打出一段历史的音乐,断断续续。我不知道,那一段是属于洪州城的。
传说中一座因为灾难而沉入湾底的城。
此时此刻,我逐渐在进入那段历史的时空:
四米高的城墙,城门旁两尊狮子,巍然而立。低矮的房屋,宽阔的街道,拥挤的人流。一切都那么的安详。
然而,海却突然变了颜色,翻滚起来。
在大地崩坍的时刻,哪位将军正在冒岛的点兵台上点兵?谁正在磨石礁的城垛上远望着滚滚而来的海啸发呆?
父亲说过:狮子红了腚,淹了洪州城。
我好像就是那个将狮子腚涂红的罪人,正背着亲人向高万丈山上狂奔。
站在那座有时被称为莲花岛的岛子上,我在想:
莲花湾的莲花就是洪州城灾难中消逝的人们的精灵。千佛山的千佛也都在沉默着为消逝了的洪州城祈祷。
胶州湾面,碧波万顷。
一座城,在历史上没有记载。
只留下一段传说。而灾难中的那些英雄,没有留下一个名字。
飞翔的蛤蜊
从湾底,爬到岸边。
淤泥里没有退路。
一枚蛤蜊的轨迹,比长征还长。
历史在你的壳上,作画。
每一条纹路都蕴藏着胶州湾的秘密。
风雨阅读几千年了,鸥鸟阅读几千年了,鱼虾阅读几千年了,都无法破译。
乌云汹涌,波涛汹涌。异国的战舰驶来了,每一艘都沉没在岁月深处。
子弹纷飞,降落在湾底的弹片都成为你坚硬的壳。
红甲吉的背,血的光。船的欸乃,如婴儿的哭泣。
湾面永远有雾。海草压抑着的缠绕。
那么多年,蛤蜊停止了爬行。
而今,每年的五月,蛤蜊成群结队地从淤泥爬上岸,
蛤蜊的节日,一枚枚蛤蜊都激动地飞了起来。
她们的壳上潮水弥漫,来自蛮荒至今的典故和传说,都被每一双目光生动地演绎,使得平静的胶州湾翻腾不息。
振壳飞翔着的蛤蜊,比飞着的蝴蝶都美。
写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