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个扎着麻花辫,赤着脚在山乡田野间,四处疯跑的野丫头,那时的山乡真的是山青水秀,炊烟袅袅。早晨闻鸡啼,中午闻鸟叫。傍晚,老水牛从树林里走出来缓缓下山,牛脖子下的铃叮清脆悠扬。
夕阳隐退,暮霭从山谷中升起,星星钻出碧蓝的天幕,黑夜就那么降临。一点点光亮从那些关不严实的柴门里透出,整个山乡的夜晚静谧而安祥,这是我一直烙印在脑海里的山乡景象。
如今,我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故乡。心中有些惊喜,还有些忐忑不安,依然是我熟悉的山水,四周起伏的群山像青苍翠绿的屏障,不增不减,静默无言。响水河似乎瘦小了些,沿岸是刚返青的油菜和露出田埂的麦苗。
只有乡村变了模样,再也不是红泥巴的土坯墙。统一规划清一色的楼房,家家户户宽大的铁门,高高的院墙。再也看不到泥泞的村道和村口那棵大青树,还有我十分怀念的响水河旁的磨坊。我熟悉的山村似是而非,我是个熟悉的陌生人,重回这片我熟悉又日渐陌生的土地。
吃着那些记忆之中的美食,总觉得少了一些滋味。是我的味蕾不在适应辛辣了,还是曾经的美食不再鲜美?感觉胃每天都在饱和的状态下,缺乏对食物的欲望。
几个同学约我到四姑娘山庄吃烧烤。我有些诧异,是四姑娘山吗?在我的记忆中四姑娘山是个禁地,很少有人肯关顾,就算是放牛娃明知四姑娘山上水草丰美,也不敢把牛轻易赶进山。.
传说四姑娘姓吴,是吴家寨一大户人家的女儿,爱上家里的长工。但父母却把她许配给了舅舅家的表兄。四姑娘在出嫁前夜悬梁自尽,家里人觉得亏欠于她,将她重棺厚葬。
四姑娘年轻早夭,心中有所不甘和牵挂,魂灵经常回家闹腾,吵得家里鸡犬不宁,人畜不安,大户人家无奈,请来高僧震宅。
埋葬了三年的四姑娘被从地下挖了出来,在一个荒山坡上焚烧,户骨被胡乱的掩埋了,连个坟堆都没有。从此那个无名的荒山被人叫四姑娘坟,人们忌讳这种不洁之地,都绕道而行。荒山渐渐被树木掩盖,郁郁葱葱。听说林中三人合抱的大树都很多。但是,村里人砌房盖屋需要木材时,宁可多走几里路,也不应采伐四姑娘山上的树木!
就是这么一个充满神秘色彩,被人忌讳的地方,如今却开发成了森林公园,周边有很多的农家乐。四姑娘的故事年代久远到分不清真伪,只是作为地方传说一代代的流传下来。梅双的故事却是千真万确的,梅双比我大两岁,但我家辈分高,梅双管我叫孃孃。
那时候漫湾电站刚刚破土动工,梅双同邻村的青年男女,成了我们这小山区里第一批打工者。在工地上干活期间,她和邻村的子周好上了。回到家乡后,俩人的关系成了没有公开的秘密。
梅双的父母到也很开明,并没有过多干涉她的自由。可是子周家里的态度很暖昧,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两人的关糸这么不咸不淡,不清不楚的纠葛着。
我们乡下的人规矩多,从来只有催讨的,没有催嫁的说法。如果男方不催着讨,女方父母没有催着要嫁的道理。这无关穷富,只关自尊。子周家里不请人上门说亲,梅双家人虽心有怨言,也不好发作,只能默默等待。
时间长了,村里自然会有些风言风语,哥嫂脸上挂不住。难免会有些言语轻重。作为母亲一边责怪女儿一边心痛女儿,却也无可奈何。
农历的五、六月是我们这里的雨季,太阳出来时热得全身冒汗,一旦下雨又会冷得手脚冰冷。田里的.秧苗己返青,正是薅头茬秧的季节。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干活的人经常蓑衣竹笠不离身。年轻的姑娘们嫌蓑衣笨重都不愿穿,喜欢买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当雨衣披身上。塑料布虽轻柔,却是缺点多多,出太阳时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下雨时贴在身上十分的冰冷,让人极不舒服。
蓑衣不仅保暖,还可防晒,而且透气性极好,休息时还可当座垫,唯一缺点就有些笨重。我自小怕冷,一下田蓑衣不离身。
记得那天刚到田里就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似哀愁的怨妇,没完没了。四周的山顶被乳白的浓雾笼罩,青青的秧苗在一层层的梯田中沐着雨露,远山近树,小河、人家、山道远处朦胧近处清晰。这泼墨山水丹青难描,画中的我们却是甘苦自知。
梅双在我和桂香身边,.已经冷得嘴唇发白。她先是和桂香商量,希望桂香把身上的簑衣和她身上的塑料布对换一下。桂香说她身上来了也怕冷。梅双转向我: "孃孃,把你的簑衣换我披一下吧,我太冷了。" 我心中虽不情愿,但出于人情不好拒绝,还是把被我体温捂暖了的蓑衣解下与她对换。冰冷的塑料布披在身上时像一条冰冷的蛇,让我心里直哆嗦。
那天的雨没完没了的下,梅双紧紧裹着我的簑衣半点都没有打算还我的意思。我身体冰冷,手脚冰凉,几次话到嘴边想开口要又开不了口。心中却是老大的不乐意,埋怨梅双不识趣。调换一下下不就行了嘛,怎么还有借不还了呢。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红彤彤的太阳光挂在西天,依然光芒万丈,云开雾散,又是一派山青水秀的风光。鲜艳艳的彩虹挂在山脚下的村庄上,给低矮的木屋渡上了层金光。我们在晚霞的余辉中走出秧田,梅双还我簑衣时脸上有些歉然。
那时候镇上已经有售票电影院了,我们总时磨蹭到电影开场后才去买票,等着票减半价。梅双因有男朋友,我们将她孤立,只是白天一道干活,晚上从不喊她一块看电影。
那天晚上我们看电影回家,已是十点多,村口却是电火通明。梅双死了,喝乐果死的。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好好的人为何会死?梅双父母也有此疑问报了警。
解剖结果是梅双刚做完人流一个星期,梅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梅双死在自己家里,与人无尤。梅双这种死法依我们这一带的说法,叫早夭。何况尸体被破坏,属横死。是不能葬在祖先身边的。还不能全尸入土,必须火化。梅双被抬到很远的后山火化,父兄给她用石头垒了坟。
听梅双家里人说,梅双心有不甘经常回家闹腾,她的妈妈一闭眼,就看到梅双站在床前。那段时间,我们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后来她家请人作法,在四姑娘坟入口处,给梅双重建衣冠豕。梅双的魂灵这才得到了安宁!
时间有时候是漫长无涯的,有时候又犹如转瞬之间。历史有时如山岳一般厚重,你搬不动它一块石头。有时有如昨天的舞台,今天还在继续演绎昨天的故事。四姑娘和梅双相隔几代人,不同的命运相同的归宿。又是在同一块土地上找到了身心的宁静。
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幸福还是痛苦,时间的长河如东流之水一去不回,我们只是一朵随波逐流的浪花,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泡沫。
如今破初被当成一件时髦的衣服。男女都可以无所顾忌。男人炫耀女人如炫豪车,女人的情史可以获得连载传播的资格。你若有胆量高呼要走过世界睡男人。不仅不被耻笑,还有人会拍手称好。四姑娘和梅双若是生活在当下,大可不必死,她们应该有很多选择。梅双若不死,定然和我们众多儿时伙伴一样有儿有女了。
当时年幼无法理解梅双,只到结婚生子之后方才明白梅双的苦楚。一个女人在生儿育女时有多艰辛。特别是在生产后,无论是精神和肉体都是最虚弱的。梅双在刚做完人流后不仅得不到调养,而且每天还得下田干活,全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一种无望的折磨。强烈的羞耻之心让她到死都沒能对父母言明实情。无处可诉的痛楚又让她了无生趣。可怜的梅双有死的决心,却沒活下来的勇气。
曾经林木茂密的四姑娘坟,如今改名吴家寨度假村。集旅游餐饮娱乐为一体,还带动周边经济,农家乐如雨后春笋,招牌随处可见。当年梅双的衣冠冢处是一个超大广场。经常演出些民族舞。我们到达时,有一群佤族少女在练习甩发舞。欢乐的木鼓晨得人心跳加快!
那遥远年代的四姑娘,还有二十多年前的梅双。你们的家园如今这般热闹,你们该不会寂寞了吧。
山脚下高速公路两旁,是退耕还林后从山林里搬迁来的农户。皆是红瓦白墙,绿荫掩映,此情此景,已是分不清塞外与江南了,城市村庄已经没什么两样。柏油马路曲曲弯弯。一成不变的山峦,变得似是而非的村庄。农田依稀。旧貌新颜,不见炊烟,不闻鸡犬,不见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