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山岩上叫茶园,茶园有几棵老鹰茶,几十亩田地。
茶园的前方是梯田,后方是大山梁,爬到山顶,是群山绵延的大森林。
茶园左边不远是松林湾,参天大松林是我们生产队的财富之一。房子周围都是楠竹林。
茶园老宅几乎被围在竹林里,清幽怡人,一派世外桃源的模样。
茶园主人老康夫妇跟我父母同庚,他家三个女儿跟我姐弟仨也分别同龄。我们两家共同喂养耕牛多年,一家一个月轮子。本来就是亲戚,所以关系更加密切。
大女儿嫁到牯牛背山下,丈夫懦弱,公爹暴躁,小叔蛮横,她没少遭欺负。
五六年前,有回她被欺负狠了,跑了五十里路去中峰求助于我。我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他爷仨咔嚓!她想出去打工,可一无身份证,二无特长啥都不会,三没文化不识字,简直寸步难行啊!
二女儿嫁到丁山,本来是自由恋爱夫妻和谐,可丈夫早逝。她就带着儿子改嫁到中峰。前任的孙儿都上幼儿园了,现任的女儿才上小学。她比我小两岁,可是饱经风霜的脸,满是愁苦皱纹,让人心疼。
小女儿嫁在本队,夫妻俩比她大姐二姐聪明能干,前几年一家子搬到高青场上做生意,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三个女儿都没怎么读书,十多岁就成家立业,而今都儿大女成人的。老康夫妻也老了。
前几年他家也“退房复垦”了。
可惜了,茶园老宅那如画的风景!
可惜了,那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竹林!
可惜了,那一瀑清清山泉!
夫妻俩搬到小女儿老家去,一来看屋子,二来借此安度晚年。
不曾想,一场大火烧光了小女儿家的老宅,也烧毁了老康夫妻的希望。再后来只好搬去街上挨着小女儿过日子。
老康的老婆来自江津蔡家,为人粗狂性急,任性泼辣。我就没听她轻言细语摆过龙门阵,总是扯着大嗓门吼天吼地吼女儿吼她男人吼她养的鸡鸭猪牛。她总是大大咧咧,放养着鸡鸭猪仔,鸡屎猪粪到处都是。
还在读小学时候,一次她生日,老妈命我们姐弟仨:拿着两斤白糖、两瓶白酒去她家吃饭。想到她家到处都黑黢黢的,她本人也脏兮兮的,我们姐弟仨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
老妈大怒,顺手抄起噼啪作响的赶畜生的专用工具“响篙”一阵追打,哎哟,我们最怕那个阵仗了,飞也似的逃窜,一路爬坡,十分钟就跑到茶园。
吃饭时,那一锅雪白绵软的豆花儿,火烧青椒做的蘸水,老盐菜洋芋汤,韭菜茄子豇豆,蒜苗竹笋腊肉,吃得我们直打饱嗝儿。
真没想到,她那样一个人,居然做出这样可口的饭菜。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她家吃饭,至今回味。从此,我对她多了几分尊重。
一晃过了几十年,老康老婆落下一身毛病,喘得厉害,胖的不像话,越来越懒得动,脾气也越发暴躁。
老康夫妇虽然不做庄稼了,可是街上的生活并不轻松。老婆不会用电饭煲不会用天燃气,烧火做饭还用柴灶柴禾。
只要天不下雨,老康独自一趟趟回老家背柴,来回二十余里一天一趟。七十年代末,本村修建小学,老康被巨石砸中差点截肢。后来虽然保住了腿,可也不算健全人了。
我时常在想,失去了家园和土地,却固执地从老家背柴来街上烧火做饭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真的就是他们期望的晚年幸福吗?
他家复垦后没购房,余钱用作养老,存折和密码分别由女儿们保管。他们夫妻需要用钱得提前给女儿们申请,她们同意后,再在方便时一起去信用社取钱来发给他们。
他们也不过七十余岁,真的老得看不住自己养老的钱钱了?还是真的没文化懂不起存折和密码?记得老康年轻时候曾经当过生产队的计分员呢。
上个月,他的老婆去世了。强悍的老婆一直压着他欺负,他们吵吵闹闹相伴相杀了大半辈子。
老伴一朝离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也许,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骆第跃老师有诗曰:
“故家老茶园,依山傍梯田。
林苍接层绿,春深似桃源。
居中有茅屋,环周生翠竹。
康家祖祖辈,背天面朝土。
老康憨实人,妻悍善持家。
一意要生儿,次第三朵花。
三女三颗珠,眉目不曾输。
自小操农事,深恨少读书。
长女嫁高山,夫懦公叔蛮。
欲去无依处,唯有泪涟涟。
次女自由姻,良眷相倾心。
惜夫逝去早,改嫁常凄清。
幺妹配本村,浅尝生意经。
迁居适街店,日子稍滋润。
子女各长成,皱纹渐逐深。
老来行不便,祖宅退还耕。
三婿老屋闲,借住度晚年。
流年偶走水,房焚命得还。
迁家邻幺女,独住自为餐。
不识煤电气,往家运柴难。
养老钱不多,子女组内阁。
支钱须申请,会商方通过。
岁月如刀剑,横祸腿伤残。
日日忍咒骂,妻病益凶悍。
老妻终去时,仿佛得清闲。
只是忽寂冷,枕孤难入眠。
兴起返茶园,蓬蒿侵满田。
喘息难觅旧,秋凉好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