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飞家有了电视,夜晚就热闹了,腊梅家也不安宁了,凳子被搬个精光,晚上很晚才陆续还回来,关键是夜夜欢声笑语撩人。
桂兰不看电视,向东偶尔站一会儿。因为妈妈严厉的眼睛,腊梅也从来不去,小义和红梅不管,他们也不怕骂,小义一摔门,锁上,气得桂兰咬牙切齿,也不好高声骂。红梅跟姐姐共用的房间,门都关不严,没有办法摔,就听着,偶尔被扇一下也不动。
腊梅的红鸾星动了。小王砖匠依旧还在问着,请媒人跑了好几次。有几次傍晚还碰见他在村子里转悠,妈妈都已经感动了,不停地劝着。可是红梅越来越厌烦了,女孩子被人家喜欢不应该暗暗欣喜吗?
七月是收获的季节,虽然酷暑难耐。忙忙碌碌后,金黄的田野换上了绿色的新装。夜晚,星空下是提着灯笼的萤火虫,此起彼伏的蛙声。向东最喜欢这样的季节和日子,惬意地拿着手电筒到处看看,偶尔会遇见黄鳝便是意外之喜了。
唯一的一个心事,儿子落榜了。等了好久,他决定跟儿子谈谈,谈谈他的未来打算。
小义秉承了父亲的优点,大眼睛,皮肤白皙,比几个姐妹还胜几分。因为很少下地干活,确实有几分书生气。在红梅眼里,这也是他们偏心的证据,他都不下田里去,像个脱产干部,另外连双眼皮都不给我!
晚上,两口子坐儿子对面,轻声劝慰着:“没有关系,不怪你。再看看书,还去念一年,明年试试,就是考不上,也不怪哪个。”
儿子摇摇头。
“辛苦一年,要是考上了,你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像我们一样苦了。”
你看,云飞的爷爷,乡里干部,现在在家还每个月拿钱。种庄稼,还要靠天收。干了,涝了都白忙活了。脱产的就稳稳当当地拿钱。
小义不想读了,上高中的不多,上大学的更寥寥无几。
能继续上学的,要么读书厉害的去搏一搏,要么就是有门路的,分数能搭上边就能捞到书念,能有工作。
我们家就是有门路也看不见,也不愿出钱找,只愿意出力气,连力气都不够。
“念书不是靠自己吗?怎么会要门路呢?”桂兰想不通,听儿子嗫嚅着,有点生气:“哪里有门路,哪里有钱?”
“没有钱是一回事,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
桂兰嘴有点哆嗦了,怎么不愿意呢?向东倒没有生气。问儿子:“你说什么门路,行的话,我们借钱也去找。”小义不吭声。
云霞去了厂里,再过一年,拿三千块就可以转正,有户口也有工作了。
三千,桂兰的心里刺痛了一下,向东叹了口气,一斤米还不到两毛,这几年有点盈余,一年也只有百来块,盖房子,队里统一一起做的,节省了很多,家里没有欠什么债已经不错了。
三千,像个顶在云端的大山横亘在前面,两个人都沉默了。当然不止三千,先要找门路进去,然后才能花那个三千。就是三千块,砸锅卖铁也不够,而且也不一定办的成。
砸锅卖铁,就是那么一说罢,没钱没胆去折腾。
云飞考上了工业大学。爷爷说,请电影!
云飞的同学也来了,两人意气奋发大河里摸鱼池塘里摸蚌,腊梅碰见他们赤身在池塘里,赶紧跑回家,身后是哈哈笑声。她觉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在背后,灼热的,欣喜的。
腊梅在家总是支着耳朵。明知道不可能,甚至不能说,忍不住暗暗欢喜,悄悄伤心。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的不是银河。银河隔着的牛郎织女是有情的,他大概是没有的,只是微微一笑。
看电影,腊梅没有去。摆宴席,腊梅去帮忙,没有上桌,他来找没有酒味的碗,找凉开水喝,眼里都是笑。
热闹过后,腊梅没有了精神。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有点心灰意懒,别人的人生,一下子就变了,成龙成凤,自己的人生,怎么做都差不多,要不就答应了砖匠罢。
晚上乘凉时,隔壁村的本家,一对夫妻上门来了,为他们亲戚说媒。
小伙子,二十三岁,高中毕业,在大队当干部,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姐姐早结婚了。房子没有腊梅家的新,挺大。小伙子人好,有前途,有钱拿还能照顾家里,妈妈人也好,要把媳妇当女儿待呢。
“他当干部,能找个有工作的呀。”
“他不是脱产的那种,找有工作的有点难。好的看不上她,差的他看不上。不如找个像你家的这样好的,样样都好,这样才称心。”
两口子晚上嘀咕着,都二十三了,估计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现在不好找了。家在小山边上,地多,活多,出场也不好。婆婆上还有老婆婆,不一定好服侍。女儿确实小,只怕不好应付,要是过日子还应付,过个什么劲。
大队干部,相当于有工作,有点钱有点脸面。
什么东西都有两面,让人又爱又恨。
隔天,人家又来问了,催着相看,悄悄看看,不成没有关系,又不费什么。
一个夜晚,在媒人家里,腊梅和妈妈看见了小伙子,姓张,名红兵。
个子中等,不胖不瘦,戴着眼镜,面色较白,一身蓝色衣服。中山装,口袋还插着钢笔,腊梅心跳了一下。
张妈妈很瘦小,笑着迎上来,拉住了腊梅和桂兰的手,亲热得不得了。红兵在一旁站着,碰见她们目光时就微微哈腰点头。
全场就媒人和张妈妈热热闹闹说着,腊梅眼睛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慢慢地打转,舒展,像电视里人跳舞一样。腊梅没有说一句话,都妈妈说了,看着漫不经心,耳朵却支着,听着他偶尔回答问题或附和一下,声音洪厚好听。
腊梅决定和妈妈一起去他家,看看他的家,妈妈倒想打退堂鼓了,觉得有隔膜似的,没有办法亲热起来。
靠着山脚的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树,竹,围住,门前有稻田和池塘,池塘边一圈黄的红的美人蕉如美人临水。
屋子外墙白石灰斑驳陆离,台阶下,墙头上,狗尾巴草在阳光里招摇着,老式的大理石门槛,厚重的灰色大木门是层层叠叠的褪色的对联痕迹。
这个房子就像个褪了色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