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岛屿,似乎船行越慢。遥遥看见借着夏日余温冲破冰层的黑暗礁石,像一头浮于海面,正在沉睡的巨鲸。但探索号的行进速度已经越来越慢,正午时分,索性直接停在了浅湾的入口。船长甚至出现在了五楼的甲板,与客人悠闲地聊天。他在等待着另一场潮汐,将我们平安送入海湾。
所以整个中午,我们都只能眼巴巴地呆在甲板上。南极真正的主人其实早已出现。它们从邮轮旁边洒满阳光碎片的海面接二连三地跳跃而起。有一两只胆大些的,甚至一路游到邮轮的边上,跃起的时候,甚至能够分辨出来它们身上的黑白线条。
邮轮在潮汐中缓慢地弯向浅湾。所有挤在船头的人都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企鹅先生第一次向我们展示了庞大的家族。时近下午,太阳已经略微西移,在水边挂下一条懒洋洋的光带。浅湾里的雪线早已退守得只剩斑驳的痕迹。而大片青褐与焦黄混杂的地面,被整个家族的千数只企鹅占据。隐约已有嘶鸣传到耳边。摄氏1度的气温对我们来说算是难得的温和,对它们来说也许已经算是炎夏了。嘶鸣并不是因为感觉受到冒犯,而只是需要伸直喉咙,散发体内的热量罢了。
所以当我们穿着从邮轮上租借来的,笨重的防水靴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浅滩一路走上岸时,远在三米开外的企鹅群并未惊慌,甚至连绒毛还未褪尽的幼鹅都镇定自若,站在不知年月的鲸鱼遗骨上眺望海岸。它的父母已在归途中,赶在失去阳光的海水变得更冷之前,踩过青褐色的石子,被海浪推来,堆得有些发烂的海草,也许还要绕过几只随意霸占着海滩的海豹,匆匆摇晃着身子,一头扎进围拥在一起的家族里,才稍微觉得有些安全,顿顿步子,左右扭着头,凭着声音开始寻找饿了一天的孩子。
我跟在Juan身后,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男人两个小时前不厌其烦地跟我们重复着登岛的规则:不要试图拾取岛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一块普通的石子(那是企鹅必须且唯一的筑窝材料,否则它们无法让蛋在孵化过程中避免潮湿);不要试图留下任何东西,(如果内急,请乘坐冲锋舟返回邮轮解决);跟企鹅需要保持3米以上的距离,如果面对海豹或者海狮,这个距离被提高到5米;永远不要试图走入包括企鹅群在内的任何鸟群;永远不要挡住企鹅的去路,尤其不要踏入它们专用的雪道!所以一路,我们保持着缓慢安静的速度,除了偶尔问些问题,大部分时间里都将口鼻严实地掩在围巾之后,即使觉得热也不愿意拿下来。布满海滩上的那种混着腐烂海藻与企鹅粪便的味道实在太过击穿好莱坞式的想象。那些盘踞在悬崖上的家伙们,虽然偶尔也会急躁地奔跑,但肚皮上总蹭得一片肮脏的土黄色。只有8岁的Tommy有些扫兴。他照着Juan教的办法,按耐着性子守在一边,等着附近的企鹅抑制不住好奇心自己走近来。但那几只“笨得过分”的企鹅,只不过无精打采地朝他瞥瞥,掉头走掉了。他嘟着嘴去找Juan理论,电影里那个干净、亲近、有些犯二的快乐的大脚不该是这样。Juan对着他两手一摊:“抱歉,Tommy。这才是现实,比好莱坞的镜头真实多了。”
与因为童话破灭而哭丧着脸的Tommy相比,我倒真得心情平缓,晓得即便是《帝企鹅之歌》里美得离奇的镜头,也只不过是光影和臆想的拼贴罢了。只是想要沿着上次行程的观察,去印证一些细节。已经快到夏末,哺育小企鹅的最艰难的两个月即将结束。一路的行程中,已经不多见披着银灰色绒毛的幼鸟。仅有的几只怕是今年生得晚,身上的绒毛才刚刚与松脱的迹象,垮垮得像慵懒的胖子。起先总是盘旋在企鹅群上空的贼鸥似乎不是那么大的威胁了。它们也已略微懂得些照顾自己。在Brown Bluff的浅湾中,它们大多几个一群地躲在几米见方的碎冰之下乘凉,或者为了一块冰凉的落脚地互相推搡个不停。父母总在出海。夏季的南冰洋中有足够的磷虾来喂饱这些惊人的大胃王。追着父母求食的劲头从来生猛,甚至整个头颅都会深入父母张大的嘴中。但这样的喂食时日无多,当幼鸟的绒毛褪尽,一身的礼服初现,父母便再不理会他们的叫声。它们的命运就交给了自己。
大多数的新一代阿德利企鹅的幼鸟已经有了成鸟的模样。一身的黑白“礼服”光鲜水滑,只是个别的绒毛褪得急了些,总在头顶有一撮残留,如同顶着顶滑稽帽子。父母已经离开,饥饿逼迫着它们从Hope Bay陡峭的高处蹒跚着聚集到水边。好天气不再,小雪不断,风也开始大了起来。最高处的山峰直接埋入惨白的云里。即使是在湾中,浪头使得我们很难将冲锋舟靠得离岸边或者浮冰更近一些。但对面那些毫无经验的愣头青们仿佛更加惊慌一些。它们死命地挤在一起,惊恐地望着水面,稍微一点响动便怕得齐齐扭头退得远远的。短短半个小时,这样的试探反复了十几次,竟然还没见到一只企鹅下水。Juan说正常,愣头青们的试探有时可以持续一天,直到它们实在无法忍耐饥饿的时候,总有胆大的会第一个投入海中,之后一群伙伴就会纷纷下水。这如同一场郑重的成人礼。从那一跳开始,它也要独自面对冷雪冰霜,浩瀚的冰洋以及那些潜藏四处的猎手:海豹、虎鲸,以及凛冽暴戾的大贼鸥……
遗憾的是,我们并不能像在《帝企鹅日记》里看到的那样,经历它们一生的悲喜。我们甚至见不到这种只生活于南极大陆的巨型企鹅。但几天行程中,我们几乎都能与它们相遇。与在动物园中不同,看的是它们生活,艰难自然中的生活,也看着我们不能也不应干预的生死。我记得在捕鲸人湾见到的,本次南极之行的最后一只企 鹅。也许是受了伤,只能在浅水滩里斜着拍水。一旁的贼鸥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在一旁静静等待。领队Cara的声音有些喑哑,但还是带着我离开。“访客之道,在于让主人自己面对命运。”南极有自己的法则,企鹅也要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