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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多让人流连,它是不加思索地敞开,向前,接受新奇。它是不疲倦的,讨厌好戏落幕的,即便将日子搅成了混沌色彩,也是浓郁得腻味,连带产生的某种忧愁也迷人。
十八岁的萨冈写了本《你好,忧愁》,开头形容“忧愁”是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心中好似展开了一匹绸缎,有什么东西在轻柔地撩拨着我,使我遁离了其他的人。”
旁观者带着笑,宽容又戏谑地看待他们如何浪费这段时光。这是因为太明白,待时间成熟,他们会醒来,变得和所有人类似,囿于小城,三点一线,追不上梦,也到不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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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校门后,再提迷惘、倦怠和忧愁,可就没那么浪漫了。好似一旦和现实接壤,那就是踏过了一条线,之前的任性可以勾销,之后,就要乖乖地学当一个大人了。要负责任,要有目标,不许停留,并且,遭受到任何,都不值得同情。
然而,一夜长大终归是妄想。我们都一样,要经历冗长的缓冲期。为了看清热情所在,为了认识自己,又或者,只是找寻一个支点,跳脱出重复的日常,喘上几口气。
《帕特森》的男主角和这个小镇有着一样的名字,他是一名巴士司机,木讷、严肃,生活极有规律。早晨6点多自然醒,泡一杯燕麦片。出门去巴士站,听换班同事的一天变个样的牢骚,然后沿着固定的路线开。小城的街道不宽,节奏迟缓,也没有什么风景。乘客上上下下,他在工作时,唯一的乐趣就是听他们闲聊。
女友劳拉和他相反,凡事新鲜、好玩才够味。她兴趣多多,虽没有全职工作,却把时间填得满当当,变着法子玩创意。她为周末市集准备烘焙蛋糕;研究每晚的新菜式;动手改造窗帘;设计黑白波点裙;帕特森无法付全款,就自作主张分期买了把吉他,跟着教程边弹边唱,憧憬当民谣歌手。当她拿到卖杯子蛋糕赚的钱后,第一反应是用这两百美元请帕特森吃大餐,再去看午夜场的恐怖电影。
她是一个闭着眼、逃避日常的白日梦想家。帕特森很明白这一点,甚至是强迫于自己习惯每天开门后看到的“惊喜”。然而他又爱她的热情,迷恋她所拥有的温度,他需要这些来冲淡他过于向内的一面,安抚他对自身的怀疑。当劳拉对他说,“我觉得你是个伟大的诗人”,他才露出舒展开朗的笑容,那是影片中仅有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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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帕特森对日常的对抗,就是写诗。诗歌这一体裁的轻盈,决定了它可以在随时随地生发。字句在天空打转,然后像雪花般落在肩上,既无知无觉,又能感受到一阵清爽惬意。
所以,影片和诗歌的交叠是这样呈现的。帕特森边吃早餐边玩弄火柴,诗句就来了,“That is what you gave me,I become the cigarette and you the match,or I the match and you the cigarette,blazing with kisses that smoulder toward heaven.”(那是你给予我的,我若为烟,你便是那火柴。或者,我若为火柴,你便是那支烟。燃烧即相吻,化为烟缕升向天空。)
他走在路上有诗;在公交车上休息,拿出笔记本,也是诗;中午吃着劳拉准备的便当,对着盒子里她的照片微笑是诗;带马文(他们养的宠物狗)散步,把它栓在酒吧外,自己去喝酒,冰块和酒精碰撞,他把那种愉快也写成了诗。
《Pumpkin》
My little pumpkin,
I like to think about other girls sometimes.
But the truth is
If you ever left me
I'd tear my heart out
And never put it back.
There'll never be anyone like you.
How embarrassing.
(我的小南瓜,
我有时会去想其他女孩,
但说真的,如果你离开了我,
我会掏出我的心,
再也不把它放回去。
世上再不会有你这样的女孩了。
真令人不安。)
帕特森常常一回家就去地下室,补齐这些散落的诗句。并不见得每个句子都惊艳得发光,他甚至羞于对劳拉念写给她的诗,也每每推辞女友让他印刷出来,让更多人看到的请求。
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写诗的小女孩,和他一样,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女孩大方地念起她的诗,《Water fall》,“……水潭和沥青变成了倒影云朵和屋舍的泥镜……”。他盛赞,并不假思索地说他“遇见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当女孩反问他时,他只承认自己是个喜欢诗歌的巴士司机。
直到影片末尾,在他俩出去看电影的那个晚上,马文咬碎了帕特森的笔记本,诗句化成了一团团碎屑,他才意识到了怅然。劳拉责备自己没把马文关到车库,帕特森却安慰她说,“这些诗都是写在水上的。”
多么美的形容。原来,当写诗成了本能,会拥有一颗无时无刻不在跳动的“诗心”啊。诗人也好,不是诗人也好,有名气也好,默默无闻也好,写出来也好,不写出来也好,你都可以享受有诗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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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种角度说,女友劳拉和他是一类人。帕特森是不在意虚名的天生的诗人,她是专注发现趣味的生活家。他们都和功利主义至上的社会格格不入,却都在出于本心地过活,选择自己所选择的,也是种幸福。
就像萨冈写的,“自由自在地思想,自由自在地瞎想,自由自在地少想,自由自在地选择我自己的生活,选择我自身。我不能说‘成为我自身’,因为我仅仅是一块可塑的面团,只不过它拒绝任何模子而已。”
缝隙当然也有。细看影片,会发现他们两人的精神世界是没有交织的。譬如,劳拉总会念错他喜欢的诗人的名字,和她并不能交流文学,甚至还不及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女孩。劳拉拥抱科技,会跟着网络教程学吉他,而他则坚决不用智能手机,巴士出事故了,只能借乘客的手机联络公司。
而他们对彼此相斥习性的接纳又很相似。劳拉会愿意让他留在那个世界,看他待地下室的时间过长,她只会轻轻下楼,问句还好吗。帕特森也从不干涉她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她第一天自弹自唱,他就极为捧场。
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写,“我们都是黑暗海洋上行驶的孤独船只。我们可以看到其它船上的灯光,虽然我们无法碰触这些船,但是它们的存在以及处境的相似给我们提供了莫大的安慰。”
导演没有回避个体的孤独感,那是任谁也无法抹去,必须由自己直面的,生而为人的难题。但他以温情的叙述,给主角们安排了一个出口,一个合乎他自身和世界相处的方式。这个出口,可以推及到任意其它。只要找寻到它,都会将你解救于日常。
人人都有自己的深海,黑魆魆得可怕,一不留心,就被吞灭。如若与人相伴,看到了那束照亮自己的光,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