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至,夜的黑潮来得愈来愈汹,也愈来愈早。下班后点燃车子,便须拧亮车灯了。于是,我沿着昏黄的光照出的幽暗的路回家去。
不知怎的,每每走出单位的院落,融入喧嚣夜色里川流不息的柏油路时,我的心却忽然沉淀出一种红尘之外的清净和安详。或许白日的尘埃落定,终于可以从轰轰烈烈的职场拼杀中逃出来,从全副武装中松懈下来,让每块肌肉、每个骨节、每根神经自由伸展舒张,回归本真的我,依然脆弱、温婉、渴望依靠。
我庆幸没有卷入拥堵成患的城市中央或者环路上。居住城里,郊区工作。我尚有一条开阔畅通的道路穿行在Boulot和Dodo之间(法国人将日常生活归结为三个押韵的词:Boulot—Metro—Dodo,即工作—地铁—睡觉),尚能享受汽车风驰电掣的速度,聆听寒风呼啸而过的凌厉之音,感受车轮子在高速旋转下与柏油路的摩擦,偶尔还能再欣赏一下街边的景致,哪里又拔地而起一幢高楼,哪里又新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车行或者小孩子的培训机构?
璀璨流光的灯火之下,坚硬冰冷的城市也变得柔和从容了,让我恍惚幻境中,或在梦里面,将世事的纷杂混乱都远远抛离了。
拐上莲石路,档位级级攀升,脚下的油门还在使劲踩。而快速路的另一个方向,摩肩接踵的车子急不可耐地眨亮“眼睛”,仍然无可奈何地像慢慢爬动的虫。我悠闲地将左手臂倚上车窗棂,下意识地瞥一眼后视镜:没有车在后面跟,闪着蛋黄色光芒的街灯像串起的一条长长的链子,同道路一起绵延起伏;楼群简约的影儿和高架桥伟岸的身躯在我80脉的速度里疾速地退却,远去融进夜的黑潮里。我心底柔软的弦倏然拨响,一个高音叹调:“哦,天哪,醉心的灯火,如织得这么美!”
大城市的节奏太紧张太快了,快得几乎迷失了自己。当我日益将那个曾经纤弱的读书女子训练成条件反射下敏捷而强壮的动物时,我不知道我那日渐粗粝的灵魂渐渐失去了感受美与生活的能力。
那段失恋的日子,我拼命流浪,仿佛只有将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才能忘记他!在三亚凤凰国际机场,没有朋友来接,没有穿梭巴士,黑出租太贵,我喝一杯很冰的咖啡。等到同航班的人几乎走尽了,我才由直升梯到二楼的出发站打到一辆出租车。
天已经漆黑了,机场去三亚市内的路很黯淡,对开而过的车子稀稀落落。不敢看前方的路,前路茫茫且无知己。我的爱情历经多年仍悬而未决,我的生活也不过是沙上城堡,我的心仍然如此地荒芜、败落和凄凉!身疲惫、神枯槁,我颓然将自己靠向窗棂,几乎与现在同样的姿势。我抬眼瞥见后视镜中疏疏拉拉昏黄的路灯在汽车的疾速奔驰中一盏盏地退却,像一个个谦卑却不屈的灵魂飘然逝去。它们照不亮柏油路,也照不亮四野的黑暗,却那样地给我的心以温暖,让它渐渐地从冰层中苏醒。
一个月前,我和他在里斯本暮色中的火车站告别,或者说诀别。
他问:“为什么坐火车回巴黎?飞机已经要飞四个小时了。”
我说:“因为火车会让我离开你离得慢一些,飞机太快了,一降落巴黎,我们便是天涯陌路客了。”
在火车出发的鸣笛声响起的刹那,车站的灯哗啦一下点亮了。我踩上火车踏板,回头看他。高高的街灯下,勇敢的飞蛾迫不及待地扑火,好似蝴蝶最后的眩舞;而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穿正装,系领带,不动声色地将之前拉松的领带又打紧。橙色的灯火,如清晨第一缕明媚的阳光,为他镀上了棱角分明硬朗俊美的轮廓。幽深的眸子,荡漾潋滟的一片湖水。我肝肠寸断:他,对我,仍然充满魅惑,仍然在远处彩虹般瑰丽地闪耀。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嘴,伸出手,是挥别,还是寻找彼此?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所有温暖痛苦灼热或冰冷的语言和情感都在车轮与铁轨的猛烈撞击中摔得支离破碎。盛满灯火的车站在我眼前疯狂地退却。他,旋即成为夜色中的一个盲点,甚至整座里斯本城也在蓦然回首间消失了,只剩下点点迷离的灯火明明灭灭。我的泪,一颗蒲公英流浪的种子,落进天际的银河里,再也回不到我流连无数次的一片湖水旁。
过去有些年了,我终于根植于最初的城市,也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他,有了一份绵密细长的爱情。
因为我知道:哪一座城市的灯火,无论多么美,多么迷离、温暖或辉煌,都不会属于我,都会在我的视线和记忆中疾速地远去、模糊,并且遗忘。而我的他和他的爱情,会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盼我的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