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说,东宫那位疯了

从当上大楚太子的那天开始,至春风吹落东宫花瓣的那刻结束。

我被迫藏起那道软肋,太久了。

我爱她,不惧身份,道德,和死亡。


01

我一直在看那个蹲在凌霄花藤下的姑娘。

灵蛇髻在她头顶,缀着金色的步摇,可除了这一处亮眼的首饰,再无其他:没有金钏玉钏,没有玛瑙烧蓝。

金碧红蓝都看不见,她只穿着月白色的衫子,系一条大红的腰带。

凌霄花藤架下是一口古井,古井旁凤仙花开得正盛,她蹲在井旁,拿凤仙花染着丹寇。

出于逗乐的心理,我出声:“偷摘御花园的花,你是哪个宫的?”

她一个踉跄缩到井后,而后见我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笑嘻嘻爬出来,摸摸我的头:“半大的人,架子端得与龙座上那位如出一辙,你又是哪位宫妃的皇子?”她又掏出糖来,“吃了我的糖,可不要与我为难。”

我接过糖,示意她凑近。

她蹲身侧耳过来,我却扶着她的肩,猛然把糖塞进她嘴里:“你见过哪个嫡长子,需要一个新晋贵人的施舍?”

她一个入宫秀女,数年都未得恩宠,如今平白晋封贵人,指不定有什么小算盘。

我对任何示好都警惕,我退后一步,居高临下看她:“只怕你见过父皇的面,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罢。”

她有些吃惊,似乎确实才认出我是谁。

吞下糖,她擦了擦唇角,又笑了,耳鬓前有一缕细发绕成小圈贴在脸颊侧,她的笑比那抹了桂花头油的发丝还要精致三分。“没毒,瞧把我们的小太子给紧张的。”

但我并不想落人口实。我躲开她想揉我头发的手:“未立皇储,你出言不逊。”

“早晚都是你,你戒心却比你父皇还重。”她嗳呀一声叹着站起身,“走了,不跟严肃的小孩儿玩。”

我乃大楚嫡子楚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深宫无人同我玩耍。


霏秋封贵人的这一年,我十岁,她十六。

在我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装得比我成熟罢了。梳着大人的发髻,戴着大人的首饰,藏着那份小气与寒酸,还装作对任何人都很热情的样子。她嫌弃我是古板小孩儿,我记着了。

我是小孩,她哪里不是?我的弱点只是没她高罢了,而她空长我几岁,偏偏又虚荣臭美,又出言不逊,后来见了几次面,她说话始终横冲直撞不过脑子,还有一份“跟谁都很熟”似的热心肠,真是要命——我不去提点提点她,她还真以为小孩好欺负了?

于是在父皇大寿的时候,筵席下我假意央求她帮我偷拿贺礼中的茯苓霜止痒,说是急性过敏,耽误不得,茯苓霜并不珍稀,日后从我宫里补上就是。

我们俩身边的宫人恰好都不在,我再委屈巴巴眼里包着一泡泪,撸起袖子给她看“疑似”过敏的红疹子,霏秋果然中计,殷切安慰我,然后慌慌张张去偷,正好巡逻的公公如我所愿前来巡守,霏秋被惊得打翻了景德镇上贡的御瓷,一套温润似玉、薄如蝉翼般的茶盏被我动过手脚故意放偏,这回全部都碎成了渣渣。

还轮不到龙颜震怒,她就先被中宫皇后罚去浣衣局做半年,迎接她的是数不尽的衣物和起早贪黑的生活。

我计谋得逞,逍遥快活去浣衣局看望她。

“封贵人后本可以出人头地,啧啧,可惜你活回去了。疹子是我故意画的,上当了吧?”我幸灾乐祸,用脚虚踩着木盆边缘,睥睨她,“再说一遍,谁是小孩?”

她低头捣衣,拿木盆要装,拿不动,木盆正被我踩着,她硬掰,我便用劲,她不肯抬头。

风吹拂她鬓发,风撩拨我心弦,那一刹我竟鬼使神差,许是她的倔强使我好奇,我手里正拿着一卷太傅刚教过的《论语》,我不假思索将它卷成筒,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颚。

黄昏下,残阳里,她的碎发末梢显得嫩黄,一张白嫩的少女的脸,眼眶和两颊一片通红,明显刚哭过。她不满我挑她下颚,很“凶狠”地瞪回来。

我又啧啧两声:“哭鼻子啦,还狠巴巴的,逞强什么?服一时之软,享一世之快活。”

“玩弄人于股掌,很彰显你的智慧?”她把衣物摔回盆里,“尊贵地位之于你,取予之间;之于我,天壤之别。你走开!”

她抢木盆,我踩着盆不放。她使劲,我更使劲。我磨牙,劝诫道:“梁子宜解不宜结,低头服个软,我或许并不真为难你……”

“哦。”她冷淡应一声,大大出乎我意料。她突然松手,我脱力向后倒去。

哗啦啦——

后面晾晒的竹竿应声而倒,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感到绝望:竹竿挂着的是皇后要在乞巧节祭月的礼服,而那真丝上堆绣着花团锦簇的合领衫被交叉的竹竿挂成破烂、落入尘埃,尘埃后是浣衣局一众老少,众人看热闹似地诧异看我“对一个小仆妇大打出手”,偏偏这时候还有人尖嗓高声唱喏,我瞧见远处款款而来的金色衣摆。

被皇后身边的嬷嬷拎着衣领拖出去前,我挣扎着对霏秋,只来得及蹦出仨字:“你故意……”


02

我在殿前被罚跪,跪到星星爬上中天。

霏秋微笑着陪我罚跪,跪在我身后斜后方。

我听见她很轻的一声哼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学的。”

我回头瞧她——真是滴水不漏,还是装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

我恨得牙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够狠,敢舍得……你等着,下回我非得……”

可惜,真等到下回相见,已是很久远以后,这过家家般的“仇怨”太不值一提,那当然是后话了。但今夜,我起码从她的“小手段”中得知,她与那些意图不轨的女人终究不同的,恼了,乏了,恨了,释然了,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想给我吃糖讨好我,是最字面上的意思,她气我利用了她的好心,也是明明白白拿我“借力打力”的手段反咬一口,爽利干脆。被她这么一整,我反倒生出亲近之意来。

我挪挪膝盖,把偷垫的软布包抽出来,塞进霏秋手中。她疑惑之后,没有推辞。

我凑近和霏秋聊天,从最初恨不得“磨牙吮血”到后期“相谈甚欢”,我也没料到,罚跪还能跪出“跪友”来。

“你知道吗?我父皇喜欢的不是我,只因为我是先皇后留下的血脉,才有些照看罢了。我虽然拜入当今皇后膝下,皇后无子,悉心待我,但我叫一个陌生女人作娘,终究不会有亲生的那般亲近。”

“你好歹有个爹,而我家呢?贫苦出身,几世终出一将才,我爹领军,敌人闻风丧胆,就想出下三滥的伎俩,趁我满门远渡,把我家人绑了,屠戮殆尽!我因为先被送入宫作秀女了,所以无虞,父亲他们出事后,皇上送来一堆嘉奖的礼品,她们碎嘴说我毫无皇上宠幸却让我平白捡了贵人的头衔,可我哪里想要呢?那是我家人的性命所换取的啊!我又生了一场大病,皇上便又忘了我,我并不贪慕这虚荣,从来没奢求过帝王恩情,只求亲人能够……”

“你可拉倒吧,你可虚荣了,把指甲染得那么好看,还说不是为了邀宠?”

霏秋抬手把十指递到我面前来:“真的好看吗?哎呀不是不是,宫里她们都这么染。”

我跪着身子扭了扭:“真羡慕你从前,亲人还是对你很好的,不像我的至亲,还不如外人——见你第一面,我说过要慎言,”说要慎言的我并不慎言,见到霏秋,我的嘴就像失控了一般停不下来,不吐不快的倾泻感使我畅快淋漓,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这么痛快过,“你一句小太子,可能会要我半条命。想我父皇坐天下,他……”

然后我的话便被打断了,黎明时苍白月光下掠过寒鸦,宫门大开,太监拢着袍袖迈下白玉阶,传来父皇的口谕:“此子顽劣,又养于深宫,多是接触莺莺燕燕,养出了妇道人的短见。罚去军中,磨砺男儿血性。”

一道圣旨,我便被罚去了军中。

朝奏九重天,夕则流浪边疆,昨天我还在和霏秋冤冤相报,以牙还牙,今天我们却相见恨晚,抱头痛哭,感慨造化弄人,知音难觅,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我去军中报道,先是练兵家基本功。后来几年跟着南荒将军,平南楚叛乱,吃了些苦,十年才归。

如果不是父皇召见我,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


03

我二十岁,霏秋二十六了。

二十六的霏秋是个老姑娘,父皇的口味依然没有变,又有新鲜脆嫩的小白菜们被招进宫来,十六岁花枝招展,二十六岁的失宠女人只能等死,何况霏秋还从未被宠过。

我倚在汉白玉栏杆上,先是沉默,而后拍拍,试探道:“霏秋,风采依旧啊。”

“彼此彼此。”她玩弄着秋香色宫绦,上前一步,“呀,你长高了这么多。”她拿手在自己头顶量一量,然后平移靠近我,只挨到我肩臂,她又戳戳我脸颊,“黑了,瘦了!”最后一巴掌拍我肩膀上,“可以啊,功勋卓著……我家哥哥若是活着,定也能拿到你如今的功勋。”说着便突然止住了话,红了眼眶。

我把腰上宝剑系的流苏解下来,放在她手心里:“虽未谋面,但若你哥还在,定也愿将功勋赠你——今日殿上得的赏赐之一,不是多名贵的玛瑙珠,但你可以天天戴,它颜色暗沉,别人也认不出来源。”

她嘘道:“这借口找得莫名其妙,谁稀罕你的破珠子似的。”说完却口是心非,把流苏当腰佩,挂在了腰间。她沉默了会儿,终犹豫问道:“这次回朝,你会待多久?如果很短暂,也千万挑个时间来,我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太想说了,后宫里无人能说。”

“这么巧,我也被一肚子话撑得慌。”我啧啧道。

于是我看见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像我行军时路过水道,蒹葭苍苍,四野虫鸣,看了千百遍的、深蓝夜空里的那一钩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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