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见见你爹。”额上刻着刀疤的干爹漠然地看着清瘦的少年,吐出一句话。
少年作揖,径直往家奔去。
“爹,等我……”
“爹,等我……”
自从那个月黑之夜被掠走,他在匪窝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他不知自己是肉票还是土匪?不知自己是尊贵还是下贱?
昨日,家中急信,殷老爷中风,时日不多。
土匪三当家,外号“刀爷”,少爷认他为干爹,给刀爷端茶倒水,已一年有余,刀爷作主,放他回家,大当家允。
01
“娘……”
“爹……”
“姐……”
八岁的殷家小少爷躺在潮湿干枯的柴草堆里,小声地啜涕,他心里一遍遍地呼喊,“我要回家,我要我的爹娘,我要我的姐姐。”
他蜷缩在那里,两只白嫩的小手被绳子勒着,胳膊像被分家一样,动弹不得,稍微一动,那根粗麻绳将变成千万条小虫子,迫不及待地啃食他的柔弱肩膀。
不远处一群彪形大汉喝酒吃肉,胡诌乱侃,狂浪的笑声此起彼伏。
八岁孩子肚子咕咕乱叫,一声响过一声。
靴子里的两只胖脚丫随时像要被卸掉的动物蹄子,冰冷刺骨……
恍恍惚惚中,小少爷瞧着调羹里的翡翠糯滑透亮,他张嘴,光溜溜的虾子快速长了脚,逃走了,他望向飘着桂花香的云片糕,嘴里的口水都被赶出来,奔着白芝麻的幽香,刚挨到,薄如纸的糕碎成渣,刚舔着一点碎渣,散发着霉味的硬物扎着舌头,少爷看见的还是那湿冷的柴草堆,手和脚已经肿胀得没了知觉,他再次陷入饥饿寒冷中,一动也不能动。
殷家这个三代单传的男孩子,是殷老爷家中唯一的宝贝疙瘩。因为上面还有两个长他很多岁的姐姐,他获得的宠爱就像正月十六的满月,没有一丝的不足。
小少爷再也忍不住哭嚎起来,“阿花,阿花,我要吃蹄子,要吃桂花糕,我要吃虾子……”
“爹娘,姐姐,爹娘,姐姐,你们不要我了吗?快来救我!”
“嚎什么嚎,吵了老子的好觉!”话音没落,一个粗短黑脸土匪冲进来抬脚就踹在了细皮嫩肉的脸上,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下来。
宣纸上一株娇嫩的荷花,被忽如其来的滴墨折断了细杆,晕开一滩血肉模糊的死水。殷老爷颓然扔下笔,有气无力地靠在了躺椅上。
殷家的小少爷再也没有出声,他咽下了十几个小时以来唯一的咸腥液体。
02
夜里,殷家老宅灯火通明,到常家大院的送信人,已经连夜赶回来了,老爷问道,“大小姐可好?姑爷怎么说?”
老爷,常姑爷离家已一年有余,杳无音讯,大小姐日日以泪洗面,怕是有心无力。
殷老爷捂着胸口气得大咳,“一对儿冤孽!”“快,快,给山里送信,要什么开口,有一点,不能伤害了少爷!”
三日后,一个荒凉灰突突的山坳里,殷家凑足了万两白银,早早等候,殷家大院出门掌事儿的老少爷们一并齐整整地等待接回被绑的少爷。
尘土飞扬,黄沙漫天,山匪的当家人胯着毛色凋败的瘦马,后面跟着几个凛冽的小贼,喝道,“银子留下,回去告殷老爷一声,公子舍不得我那富贵乡,玩得高兴,待几日再送回。”
殷家老少面面相觑,飞奔回去禀告“少爷他,少爷他……”
“少爷怎么了!说!”殷老爷颤抖着喊道。
“少爷没放回来!”
03
殷老爷急差信人,“只求少爷平安,殷家老少听候差遣!”
“少爷平安,备银万两!”
“少爷平安,备银八千两!”
“少爷平安,备银五千两。”
“少爷平安,备银四千两。”
逢年过节,孝敬山上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年年逆流而上,准时流入穷奢饿狠的荒野。
年年不定时凑银子,殷家流出的银水渐渐细窄。少爷栖身杂房,一脸黄瘦,两眼空洞,前八年的锦衣玉食温润软语,不过是他回味不尽的幻梦一场。
04
少爷当人质,有几年了。每每想起这个孩子的温饱,每每想起这个孩子的孤冷,家中亲人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得,恨不得,怒不得。
二小姐待字闺中,一恍惚,竟错过了嫁人最好的年华,殷家老爷和太太思儿心切,惶惶度日,家里的银子被盯得死死的,流水断了,家底也快抽拿的日见薄陋。
“只要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好!”
被绑上山六年的少爷回家了,门中大小管家和丫头们都不见了,老宅灰突突得没有一点颜色,少爷狂跳的心一路狂奔就快要挤破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爹!”只一声。再也无话,苍老的殷家老爷和太太和失散的儿子,抱在一起,久久地没有声音地流泪。
这些年,他们失去了哭的能力,怕被命运听到,再生劫难。
活着就好!
半月后,殷老爷辞世,太太紧追其后,殷少爷恍惚中,叹问:是不是自己永远回不来,爹娘就可以一直盼着,一直活着?
因常年担惊受怕,回家后的殷少爷落了一身病,他和两个已嫁为人妻的姐姐在三个空旷的宅子,继续解答他们的人生难题。
两年后,殷少爷娶妻。这位殷李氏知晓殷家鼎盛和衰微,毅然嫁入空有虚名的殷宅,她的善良执着是殷家少爷劫后余生的温情高光,一年后,喜得爱女。
然后,殷少爷却开始日日咳血,家中已无财力聘请昂贵的西医,日日喝些草药无济于事。殷李氏,爱夫心切,知道他不久后将撒手人寰,留她和孤女在偌大的宅院形影相吊。
05
阳春三月,桃花已经开了,殷李氏带着三岁的幼女,折了桃枝,将枝头上的花瓣轻轻摘下,别在孩子细软的发丝里,捧着孩子的小脸亲了又亲,她含着千言万语,“女儿啊,下辈子,记着娘的样子,我们还要做一家人,倘若你爹不在,留我们两个女人在世上没有活路,不如,我们一起走,到了阴曹地府,我们还是相互照应的一家人。”
三岁的幼女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她说,“花花好看。”
“孩子,娘决不会丢下你,我们娘俩儿一起陪着你爹。”说着,她用力揽过孩子。
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渐渐喘不过气来,她开始挣扎,她开始呼喊,殷李氏,没有松手,她的爱让她决心带着孩子一起走,孩子的鞋子一声声磕在坚硬黝黑漆金的床梆上,像一声声闷棍戳进母亲的心尖。
“嘣,嘣,嘣……”
“嘣,嘣,嘣……”
轻巧的鞋子滑落下来,敞口粉面西番莲缠枝花纹扭曲断裂,残破的花瓣滑过床面《戏婴图》浮雕,孩童的纯真笑容淹没在母亲怀里,花骨朵未开放,已凋零。
殷李氏随即随孩子一同去了,殷少爷目睹刚烈贞洁的少奶奶携亲骨肉气绝身亡,口喷腥热,痨病缠身的殷少爷,心中只有一个祈愿,等跟亲人团聚的那一天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