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对于身处动荡时期的人们来说,随意拎出一个人,预计都会是一段沉痛历史。我们就像站立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下端,逃无可逃,活命是唯一祈望。
结局如果早已写好,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翻盘?
譬如这个忍辱复仇的女子,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明天?她还有未来可言吗?
女生们倾向于这样的后续:
大仇得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青年鼓励她重燃希望,从此安心地生活。他承诺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所以坚定地向她求婚了。他的计划是一起离开重庆,回去他的外省家乡,过起与世无争的小日子。她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无法拒绝他的痴情,所以愉快地答应了。最后,在春风拂动的江边,在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颜子回的观点很简单:这样的结局很美满,却不符合当前的现实。现实是满目疮痍,谁也不能幻想与世无争。
沙狄续写的剧情是这样的:
男孩子确实非常喜欢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当她告别青楼,成为一个自由人后,对他是抱有期待的。他们的事情遭到男孩父亲的断然否定,最吐血的是那个父亲不但听说过她,还光顾过青楼。太他娘的狗血了!青春向来是冲动的,男孩子不管不顾地和她私奔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过上了一段神仙般的小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不过半年时间,男孩子工作时喜欢上一位漂亮同事,难以自拔。他对她坦白了,决意带着同事回去重庆。孤零零的她坐在窗户前望着一弯弦月,思忖着要不要新的报复。
在我看来,各种可能性都存在,生活是复杂的丛林,里面隐藏着数不尽的枝节和芽点。非要给它画上一个句点,前提当然不可能是一场喜剧。不是因为喜剧常常显得肤浅,而是就目前的世界舞台而言,根本就不会上演喜剧。所以结局指向明确。
“这么说,你是更倾向于沙狄的测度的,”伍道祖说,“而且,本来你是有更加悲观的预测的,你不忍心说出来罢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想,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没有结局,任何意图延展故事的行为都不道德。不要以为填充有意义,留人以想像才是恰当的。”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品味,”我说。
“这不是品味问题,是叙事的方式问题。既然人们都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又懒得思考,作为一个叙述者,我们该做的不是迎合,而是引导。所以不需要寻求什么群体性的赞赏,必须教会他们如何分辨是非和看清事实。”
“你说得好容易!”沙狄说,“你能看清什么事实、分辨什么是非?”
伍道祖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以我们的经历,至少现在是没有资格去谈论这些比较大的问题的。他把自己打扮得象个思想家,真不知道累不累。
戴兰这时说:
“你说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我姑且相信;但是,戛然而止不是凭空消失,好坏总会有一种结局,你不能莫名其妙地说一声完了,让大家放任想像。这个留白未免太空泛。”
“你们不要求全责备好不好!”俞小蛮十分不满地说。
“有时候高估听众是可怕的,只会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我承认,是我错了,没有把故事讲得更加直白,更加通透。你知道吗,力夫,虽然我很喜欢西洋的某些先进思想、推崇他们的先进技术,但在文化方面,我一直是非常保守的。比如书法绘画,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方的油画,纯粹技巧性的东西。而中国画的意境之美,才是美学的最高境界。不排斥创新,但必须懂得借鉴,融合,自己的好东西才能发扬光大。现在的难题却是,多半人不懂也不想懂到底什么是我们的好东西。简单、刻板,无知无畏,无限度地往庸俗处拉拢,就是大众认可的好。力夫,你甘心成为那样的大多数吗?”
其实我是没所谓的。纵观历史,毕竟绝大部份的民众都只能平凡度日,否则,何来那极少数的谱写历史的英雄和伟人?再说了,不甘心又能怎样?从一个群体进入另外一个群体,可由不得你甘心与否。就算外部条件成熟了,还得尊重主观意愿。老子就喜欢混迹于市井,做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尤其三个女孩儿,笑声里掩饰不住钦佩之意。
“不要哗众取宠了,”伍道祖不屑地说,“听你说得那样轻松可笑,真正到了某一天,你做不到这样消极寡淡。比如你父亲对你的期望,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你敢于对抗、舍得抛弃吗?多数人是不得不做平凡的人,因为没有机会,没有出路,永远在最底层。可是有的人,生来就不可能平凡,因为他有资源调配的充分权利。”
“这就是你嫉妒力夫的原因,”沙狄说。
“显然,你们又错了。我为什么要嫉妒他?我有什么地方比他差吗?你们真的是在制造矛盾。就事论事,是我一向以来的主张。从深层分析,我要说,沙狄是最嫉妒力夫的人,处处小心维护,总怕得罪了一样,朋友之间至于吗?要么你天性爽朗,不懂算计,要么你表面憨直,善于背后捅刀子。”
“简直就是放屁!”沙狄哭笑不得,“有你这么损的吗?自己心思深,以为别人和你一个样。我喜欢力夫怎么啦,愿意听他的,就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不稀罕,哪个要你喜欢了?你就认真说说,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
“力夫,我想揍他一顿,你不要拦着我!俞小蛮哪,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你说我不讲道义。”
我拉住沙狄,给了他一拳,烦躁地说:
“多没意思啊,说不过人家就想动手,以为自己在街市上混啊?我有预感,不过太久就会天亮了,等那时候动手打一架,我们也看得见,打架才有意义。话说回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打得过伍道祖吗?”
“打不打是一回事,打不打得过是另外一回事!”沙狄气恼地说,“我早想揍他一顿,烦他那个傲慢劲儿!”
俞小蛮感觉大家都在欺负伍道祖,替他委屈地哭了。她再次表明立场,永远站在他的一边,对抗庸俗的大多数。戴兰劝俞小蛮收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站队,省得被打脸时更尴尬;她还是想弄清楚那个复仇后的女人去向何处。有些故事,就算是主角死了都不会结束,更别提她还有选择的可能。
大家都在等待着叙述者的回答,俞小蛮也停止了哭泣。不知道她这么直接地表达情绪,触动了伍道祖没有。从小声低语可知,至少她感动到了蒋和珍。
最后,伍道祖坚持不住他的叙事原则,未知真假地给出这样一个结局。不管怎么说,都是个结局吧,像是消化掉鲠在大家喉咙里的一根刺。
在江岸边,那个年轻男人的确恳请她跟随他回去,他愿意娶她。她感激他的付出,但早已心如死灰,感觉活着就是惩罚。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她的,劝他自己回去。然后,她纵身跳进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