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面的温度本来就低,半夜后,洞穴深处涌出一股股寒气将仲夏的燠热完全驱散,坐卧在洞里的人全部被冻醒,身体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寒颤。赵娇晚拉着张杏元走出洞外捡拾了一些柴火回来引燃,洞中的气温方始回升了点。
大家围坐在火堆边,虽然倦意浓重,却再也无法入睡。火光飘摇,照着各人疲惫憔悴的面容,人人强打精神,神情尽皆难看之极。没人说话,木柴哔哔啵啵的声音便特别刺耳。申爱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依然沉重,粗黑的眉毛纠结成川字,他心结难解,从始至终都被恐惧、懊悔、忧虑折磨着。申学斌已经失去了劝慰的耐心,他正被身上的伤患折磨得牙关紧咬,痛不欲生。张杏元螓首靠着赵娇晚肩膀,两人握手凝视,含情脉脉的沉浸在两人世界里,完全漠视了别人的苦情。
人在难处有多少人靠得住呢?除了至亲的父母,别人的关心都只流于表面,最多是隔靴搔痒罢了。夫妻都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是同学呢?少年人一腔热血,义字当头,却常常沦为被他人利用的工具。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是历尽沧桑的经验,却不是这些生在象牙塔里的学生现在就可以明白的。申学斌已经在后悔今夜的冲动了:波哈他们调戏几个女同学和自己有多大的关系呢?摸一把又不会少块肉,乡下看电影这种事情不是司空见惯吗?大庭广众之下波哈们不过过个手瘾罢了,难道还敢有进一步的主动?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一身伤痛却无人过问,这些同学们说不定还在因为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连累了他们而心生怨恨呢!这是何苦来哉?!
申学斌的眼眸阴郁得要滴出水来,脸在飘摇的火光中透着种病态的死灰,坐着的身体摇摇欲倒,竟在轻微的抖索。坐在他对面的宁凤梅注意到了他的情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丢在他怀里,申学斌没有捡拾,头一仰,身子向后缓缓歪倒,睡意和伤痛让他陷入了昏厥性的睡眠。
待到他苏醒过来,头顶的山洞缝隙里射进一缕炽白的日光,如瀑如幕,光线里有无数的碎片飞扬。耳边隐约传来鸟雀的鸣叫,叽叽喳喳地打破早晨的静谧,风的啸叫从山洞深处传来,如人的叹息。他的头枕在申爱虎的腿上,绻曲的身体盖着件汗臭味浓烈的衬衣。申爱虎穿着件红色的背心正闭着眼睛打着呼噜,肚腹一呼一吸的律动着,让申学斌有种卧船的恍惚,他心中有着微微的遗憾:要是睡在女同学的怀里该是多么的浪漫幸福呀,可是……这终究是种奢望。
他轻轻的坐起,感觉身上的疼痛有所减轻,受伤的部位麻涨火辣,肌肉一跳一跳的象在向脑神经诉苦。膀胱里翻涌的尿意让他很是难受,便挣扎着站起身子往山洞外面走去。
洞外的日光明晃晃的,几个女同学正蹲在一个水池边嘻戏,昨夜的休憩洗去了她们面上的疲惫憔悴,青春的脸在水色映射下越发的明媚。申学斌没有看到赵娇晚和张杏元的身影,就向朱艳飞发问:“艳飞,娇晚和杏元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朱艳飞站起身子,小手拂去脸上的水珠说:“他们下山去了,说是打听昨晚的事情。”
申学斌“哦”了一声,趔趄着走到水池边,捧了水扑到脸上,池水清冷彻骨,让昏沉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又挽起衣袖,将双手浸入水中,他的手腕手臂多处受伤,冷水激在伤处不由连打了几个哆嗦,但伤处的麻涨却因之有所减轻,身体受伤后无论冷敷热敷都可活血散瘀,激活身体的潜力达到自行疗伤的目的。一阵山风吹来,掀起他背后的衣服,露出了背上那些红肿淤青的伤痕。
朱艳飞低头看去,那份惨状让她触目惊心,一只手捂住嘴里的惊叫,一只手掏出手帕跌跌撞撞的走向申学斌,她颤抖着将手帕贴在伤处轻轻的擦拭,却发现并不能使红肿淤青消除,泪水迅速的在她的眼睛里弥漫,迷蒙了她的视线,而那些伤口越发的恐怖凄惨,在泪花折射下铺满了她的眼睛,早晨的阳光微微发烫,她却觉得浑身冰寒,她十五岁人生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脊背可以承受如此多的伤痕,一个人承受痛苦的能力难道是无限的吗?面前这个人难道没有疼痛的神经吗?其余的几个女同学也发现了申学斌身上的伤势,个个目瞪口呆集体失声,黄菊花忽然拔腿狂奔,向山谷一侧跑去,不久后捧着两手树叶返回,那树叶前端苍翠欲滴,尾端及脉络却色做紫红,两种颜色交错重叠,浑然天成。“三七叶?”申学斌脱口而出,他家里种着两株三七,以往负伤时父亲都抓一把三七叶揉擦伤处,三七活血止痛,舒筋活络历来是治伤良药。黄菊花“嗯”了一声,腼腆笑道:“今早我在那边无意中看到几株三七,刚才看到你负伤,想着三七叶可以治伤,就抓了点来。”
宁凤梅手指刮着脸皮,羞着黄菊花说:“什么无意看到,明明是今早你去那边方便看到的……”说了两句,又觉不雅,赶忙伸手捂嘴,脸上却笑容大绽。
黄菊花一脸羞得通红,眨着双大眼不甘地反驳说:“好象你不要方便一样,真是,也好意思说!”她边说边将三七叶浸在水池里细细洗净,捞上来抖干水份,双手将叶子揉捏出汁液,递给朱艳飞说:“你用这个在他伤处推拿按摩,由轻到重,他身上的伤就慢慢好了。”
朱艳飞双手接了就要往申学斌身上弄,黄菊花又止住她,不好意思的扭扭捏捏的说:“你……别急,最好吐点口水在里面,口……口水消毒,伤也好得快些。”
朱艳飞一愣,稍做犹豫,便张口吐了口水在三七叶上,然后往申学斌伤处涂抹揉搓。乡下土医生认为口水有抑菌消炎排毒去肿之功效,每有蚊叮虫咬之红疱,或蜈蚣蛇啮之伤口,莫不以口水涂抹。申学斌的父亲是个草药郎中,申学斌小时候或患毒痈浓疮,或有流血伤口,他父亲或用茶叶,或用黄豆,或用一种树叶嚼碎包扎患处,三五日后疾患去除,伤口完好,比之西医功效胜过多多。他母亲说父亲那是口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三七叶有种浓郁的药草气味,或许是加入了伊人的唾沫,申学斌觉得药气中多了种芬芳,揉碎的叶子在伤处滚动,细腻温和润滑,犹如伊人的香唇吻过肌肤,他身躯火热,却四肢冰凉,脑域中旖旎的念头如一千匹烈马驰过,令他魂摇魄荡,目瞪口张,眼前的池水荡漾着他的丑态,他却有种身在仙境的快乐。
朱艳飞在耳边柔声问:“痛吗,痛我再轻点。”
申学斌摇摇头,口里几乎要发出舒服的呻吟。宁凤梅却在一边大煞风景地说:“轻了干么?又不是要你弹棉花,治伤就要用力,用力才能把药揉进肌肉里,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你力用轻了不是对他好而是害他,知道不咯?”
朱艳飞听了也不生气,反而虚心的点头受教,她轻声地像哄小孩一样的对申学斌说:“你忍着点,我要用力了,你要是痛就喊出来,喊出来就不痛了。”
申学斌哭笑不得的点头说:“你用力就是,这点痛都受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哦,古代的关羽刮骨疗毒仍然谈笑风生形若无事,我虽然不敢和那种大英雄相比,却也不能丢了男人的面子撒。”
朱艳飞做了个鬼脸,可惜没有被申学斌看到,她的手渐渐加大了力度,申学斌不免皱眉咧嘴,口里嘶嘶不绝。
不久,申爱虎打着哈欠,一脸萎靡不振的走出洞来,申学斌连忙招呼他:“家门,你身上有伤么?快过来,黄菊花采了三七叶,有伤揉一揉好得快。”
申爱虎瘪瘪嘴滔滔不绝地说:“我身上才没有受伤,你以为别个都像你一样没用哦,打那些狗屎我不费吹灰之力,还受伤?你讲相声吧!呃,家门,你功夫怕是个女师傅教的哦,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呢?人家是学打先学挨打,你连挨打都没学会,啧啧啧,有点丢我们申家屋的面子哦!”
朱艳飞听了不服气的反驳说:“申爱虎,你是没看到刚开始的时候那混乱的场景,申学斌以一当十,咋可能不受伤呢?你说他武功不行,他可是连申相平都打赢过的。”
申爱虎得理不饶人,继续讽刺说:“我家门这叫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和那个蒋该死一样,打农民伯伯厉害,打鬼子就不行了。”
申学斌听了后一笑置之,也不生气,口中说:“光头佬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抗战光头佬出力不少,要是刚靠我们的小米加步枪,抗战可能还没有那么快就胜利的。所以客观公正的说,华夏抗日,光头佬也是出过大力的。”
申爱虎听了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说:“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苛同,你说光头佬厉害?三年解放战争他怎么不厉害了?我们以少胜多,光头佬节节败退,最后成了丧家之犬,他厉害条卵哦!”
赵晓芸这时插嘴说:“光头佬失败有多方面的原因,得民心者得天下,只因他代表的是地主资产阶级等一小部分既得利益者,背弃了广大的穷苦百姓,故而注定要失败在人们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三年解放战争,他的部队一而再的投诚、起义,这除了说明毛爹的英明伟大外,也证明了光头佬政策上的失误及制度上的腐朽,他的失败,不是因为士兵的无能,而是光头佬的领导阶层从上到下的堕落,埋葬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们自己。他背弃了国父制定的政策,最后却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可恨之人亦有可悲之处。”
相比申爱虎的愤青,赵晓芸的分析不失客观和冷静,其论点虽然有点片面,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能够有此见识,难能可贵。
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没有什么电子电脑手机游戏,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端贫乏,没有玩具,没有娱乐,没有旅游,没有美食,甚至没有父母家人的陪伴,驱走寂寞的也许仅仅只有一本连环画或者小说,看着地上的蚂蚁,天上的鸟,或是家养的鸡鸭狗牛,甚至是洼坑里的一汪映着阳光的水渍都可以消磨掉无聊漫长的时光。大人们眼里的时间是短暂的,小孩子眼里的时间却是那么的漫长,小孩子掰着手指记算着时间,看着月升日落,不过是期盼着过年的一身新衣,一点“美食”,还有父母亲人短暂的陪伴。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乐趣是“故事”,听或者是讲,他们意气风发的议论着藏否着那些或虚构或现实的人物,发表着见解,表达着喜恶,他们滔滔不绝,他们妙语连珠,他们的倾听和讲述使自己获得了满足,赶走了空虚寂寞。
赤日炎炎,睛空万里。视野里的景物都泛着炫目的光,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地里的水份早就被蒸发殆尽,所以空中没有了氤氲的舞蹈着的水汽,水汽妖娆多姿,变幻莫测,比最好的画家的作品还要美丽。太阳少了水汽的滋润越发的暴烈,它照射在树木上,仿佛要将枝叶点燃;它照射在人身上,仿佛要将人的水份全部蒸发,水池里冒着白色的蒸汽,如果不是有流水注入,恐怕早就干涸了吧。几人又渴又饿,渐渐没有了精神,朱艳飞和申学斌坐在水池边,双脚浸泡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花。申学斌注视着朱艳飞纤细的足,那白皙如玉的皮肤有着细细的短短的卷曲的绒毛,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足被水光日色映射流光溢彩,如丰满的雪原上点缀的青松,如宣纸上勾勒的墨梅,充满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申学斌有点口干舌燥,他痴痴的望着朱艳飞,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
那句话一旦说出来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性,朱艳飞接受的可能万中无一,反而会使她心存反感,只怕两人连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了。可是那句话却又如鲠在喉,不说出来极端的难过,几乎让他窒息。他竭力控制情绪,试图抚平内心的忐忑,缓缓的开口,喊了朱艳飞的名字:“艳飞,我……我……”喜欢你三字却重若千斤,压在他口腔里吐不出来,他原本就有的口吃毛病在这一刻变本加厉,憋得他喘不过气来。背向他们的宁凤梅突然喜极而呼:“张杏元,张杏元他们回来了。”
朱艳飞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申学斌,里面蕴含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没有说什么,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收腿上岸,俯身搀起申学斌,两人转身往上山的小路望去,视野尽头,赵娇晚和张杏元正携手而来,隔老远就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朱艳飞扭头对申学斌说:“他们一定打探到了好消息。”申学斌内心轻叹,他知道向朱艳飞表明心迹的机会更加茫渺,也许,今生都没了可能。因为乞丐没有勇气和资格向公主说爱。自卑怯懦有时是因为自知之明,倒不完全一无是处。他的心空落落的,如悬崖间的自由落体,有种叫绝望的东西塞满心室,泪水一下子弥漫了眼睛。他内心痛彻的喊着朱艳飞的名字:“艳飞,艳飞,我要怎样才配得上你?为了配得上你,我愿意坠身地狱,尝遍苦刑!”
被同学们围拢的赵娇晚故作平静却难掩高兴的说道:“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一个晚上担惊受怕,其实是自己吓唬自己,呵呵,我早知道,生命哪里会那么脆弱呢?”申学斌没有拆穿赵娇晚的妄言,昨晚说打死人的话貌似不是别人说的哈。张杏元提着一袋包子分发着,包子是周官桥饭店里做的白糖包,二毛钱一个,却不是申学斌这些农村娃儿平时可以享受的。放下心头大石的申爱虎满脸盛开花朵样的笑容,一口咬了大半个包子,口齿不清的大叫:“好吃,我要吃十个。”
张杏元笑着说:“你这个大胃王,包子管你够,我买了三十个呢,撑死你,咯咯咯。”
山谷里和风吹拂,欢声笑语打碎了山野的宁静,震破了沉闷,盘石岭山忽然多了种浓烈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