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日的傍晚,夜幕已落下,我看到一位老人在路旁举起手机,努力地要拍下天边那一轮圆月。
据闻,那一晚——2016年11月14日,夜空出现的是本世纪以来最大最圆的月亮。
然而,外婆已经在那日下午,于我不经意的某个瞬间,在我遥不可及的江南,她没有留下一句话,永远地去了。我甚至不知,外婆撒手人寰之际,江南是日渐西斜,或是飘着细雨。
死亡是冰冷的。我知道它是一件真实的事。我无法妄想我还能再见到外婆,而在此之前,我或多或少曾意料到,永别是没有固定时间的一个仪式。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原本应是刻骨铭心的仪式,却与我隔着一千六百公里的距离。我本该安静地立在她老人家的身边,忍住泪水向她道一声再会。是的,再会,其实不再会。
我曾多少次推门,老式门的转轴总会吱呀一声。外婆很少刚好就在这扇门后,她也许在厨房忙碌,也可能在菜园子里除草施肥。找不到她时,我会到处呼唤寻找。这样的情景伴随着我整个童年。那时,外公外婆居住的小山冲还有相当多的住民。我翻过山,沿着溪流走一段蜿蜒的路,便到了外婆家。人们总是取笑我,大概意思是说:外孙狗,爬山勤,长大后便忘了外公外婆的养育恩。那时,我对这话不以为然。他们是对的。忘了养育之恩倒不至于,但越是长大,我和妹妹去外婆家的日子越少了。
母亲是一名裁缝。我三岁时,妹妹呱呱坠地。父亲长期在合作社上班,母亲平日里到乡亲们家中帮人裁剪缝制衣裳,以此贴补家用,这样一来,同时照顾两个孩子是不可能了。于是,我便被送到外婆家,由外公和外婆抚养。一直到五岁多,父亲才把我接回家上学。寄养在外婆家那三年里,我现在能记起的事情屈指可数。一次我跟小伙伴们玩,为了抢一个陶制的寿星酒瓶,我摔倒了,磕得头破血流;一次外婆为我洗澡,从梁上掉下一条蜈蚣,刚好落在她的手臂上,狠狠咬了她一口;还有不知多少次,外婆提着熬好的潲水去喂猪,为了阻止她的离开,我倒在地上滚了一身灰土…… 那个淘气的我,一个三到五岁间的顽童,总是一再给外婆带来麻烦,令她焦心。外婆曾为我付出了无法计量的心血。而现在,我竟一丝一毫也无从回报于她了。
今年十月,外婆大病初愈,我最后一次与外婆散步,她喟叹着小山冲的变迁,已没剩下几户人家了。站在一所房屋的断壁残垣之前,外婆说,某某(原房主)也不修缮一下,也不怕将来老了再回来无家可归啊。那一刻,在江南深秋的斜阳里,外婆佝偻着背,她的眼底,仿佛倒映出她经历过的所有岁月的苍凉。那一幕像一枚尖刺,深深地扎进我的脑海,它成为我永恒的隐痛,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祛拔的时空碎片。那个下午,桂花的香气飘在空中,我岂能料到这情景即是永诀?
外婆已经去了。从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刹那,这个世界就已经与她断了联系。她曾经惦记的关心的,或者曾经牵挂着她的,从此都与她隔绝了。我无法宥恕这不可逆的真实的失去,真实的死亡。
某些时刻,我依稀感觉,外婆的音容笑貌并未远去,即使我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去面对。我怀念,于是我怀念的事物像大地上茫茫的轻烟,在我永不可抵达的距离之外,继续显现出来。我了解这些遥不可及的事物的珍贵,我了解这一次,即使用尽此生余下的所有时光,也不可言喻我内心中那一阵坍塌带来的黑暗与剧痛。
2016年11月21日凌晨于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