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

1.

一大清早,阿山就有点愤愤不平,早晨在公司食堂吃早饭的时候遇到高中同学张副经理,阿山热情地上前打了招呼,脱口而出直接叫了名字,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直呼其名,只是一时没拐过弯来,张副经理的反应却让阿山颇为意外。

“你好?什么叫你好?以前读书的时候都是叫小名的,现在当了经理了就是不一样了......”

自从应聘到这个公司后,阿山变得很容易愤愤不平。

阿山觉得自己的人生路太坎坷了,他总是想,为什么同样做一件事,人家就很轻松,而自己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

退伍之后,他给村里的包工头陈老板开车,收入只能混个温饱。工作之外,就是跟村里年龄相仿的狐朋狗友吹牛打炮、喝酒打牌。时间流逝,生活的紧箍咒不可避免地套在他们的身上,这班朋友结婚的结婚,创业的创业,与阿山渐行渐远,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县里的一个公司正在招聘驾驶员,家里托了关系,阿山终于应聘成功,他很开心,甚至有点踌躇满志,不仅工资提高了,而且是总经理的驾驶员,据说总经理的驾驶员灰色收入是很多的,只要总经理有一份,驾驶员那份也少不了。

但是,当他正式上班之后,才发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首先是当前反腐形式严峻,业务单位倒还是愿意送,总经理可不敢收了,关键是总经理也没看上他,他只能帮普通的工作人员送送资料,每个月除了少得可怜的薪水,根本毫无油水可言。

上班时间越久,阿山越是发现,一个公司,人与人之间清晰地分出了三六九等。经理级别与普通工作人员自不必说,就算普通工作人员之间也按照职务分工不同形成各种各样的鄙视链,比如说同样是驾驶员,为总经理开车的周师傅就受到其他驾驶员众星捧月般的拥戴,不仅无人检查他的作息,就连报销发票也会格外顺畅,而阿山除了正常出车要随叫随到,不用开车的时候,公司中搬搬抬抬这样的重活也要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杂役,更可气的是,每月报销发票,办公室总是啰里啰嗦问东问西,就好像他会去虚开发票充数一样,虽然他的确是这么做了,但周师傅难道没这么做?

2.

事业不如意,感情生活也不顺畅,年近四十的阿山仍然是孤家寡人。

公司里的三姑六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三天两头都有人将手中掌握的适龄女性的照片带给阿山,阿山却一律摇头,实在拗不过,才去见个面,回来以后就没有下文了,一问,不是嫌这个皮肤太黑,就是怪那个脾气不好。一来两去,媒人们撮合的心也渐渐冷淡了,然而他们又怎会懂阿山呢?阿山的心早就拴在总经理的秘书小杨身上。

杨秘书年轻貌美,长发披肩,声音甜美,每天早晨在公司电梯中遇到她,总会对阿山报以矜持的微笑,让阿山如沐春风,让阿山充满奋斗的力量,让阿山觉得在这势利的世界还有一股清流,每一天,阿山都盼望杨秘书能坐他的车出门办事,这样,他就有与杨秘书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惜杨秘书出门一般是用总经理的车,否则就是开自己最新款的MINI COOPER,基本没阿山什么事,这让阿山嗟叹不已。

阿山日思夜想,不能自已。然而有一个问题,杨秘书新婚不久,老公是县里商业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急切之间,阿山也不好直接表白。

还好阿山颇有才情,善于写诗,在部队的时候,他就经常创作一些诗歌向部队的报刊杂志投稿,虽然从来没被录用过。退伍后,一直没有灵感也就没写过,但功底还在那里,现在,想爱的心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创作了一首首情诗。

终于有一天,阿山克制不住对杨秘书的相思之情,从他创作的几十首诗歌中选择了几首他认为是精品的打印出来,封在一个信封里,当然没忘记在信封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乘杨秘书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将信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然后忐忑地等待杨秘书的回音。

“她会发怒吗?会不会怪我太唐突太轻佻了,如果她怪我,我请求她一定要原谅我,因为爱是无罪的。”阿山觉得胜券在握。

杨秘书久经沙场,应付这种狂蜂浪蝶的经验丰富:她将阿山饱含热情的杰作交给了总经理,据目击者说,杨秘书冲进总经理办公室时梨花带雨,一脸委屈,就像被人强奸了。

阿山没有等到杨秘书的回音,等来的是公司人事部经理对他严肃的批评教育,不仅扣发了当月的奖金,而且威胁他如果再骚扰杨秘书,将会受到法律制裁。

阿山不由自主地怂了,写了书面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给杨秘书写诗了,看着人事部经理胡乱地将保证书折叠然后扔进抽屉,阿山觉得自己就像阳痿一样,虽然还是想爱,却再也硬不起来了。

这件事的后果,一是不仅杨秘书再也不会给阿山展示她标准的职业性微笑,公司其他的女员工,见了阿山都绕着走,似乎都害怕阿山一不小心也会送她们一首情诗。二是给他作介绍的人也都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能握有与杨秘书相仿素质资源的人的确也不多。

3.

阿山刚刚在情场铩羽,他的父亲就被检查出得了肺癌。阿山连夜将他的父亲送到了省城的医院,大城市大医院,医疗资源紧张,病人们竞争激烈,例行公事的医生护士毫无意外地让阿山脆弱的自尊心再一次遭受重创,他刷爆了身上所有的透支卡,终于为他的父亲在医院安顿下一张病床。

一口气还没松,就接到公司人事部的电话:人事部经理又要找他谈话。

于是阿山在相同的办公室,见到了相同的那张面孔,只不过房间里多了两个穿着银行制服的陌生人,阿山有点纳闷:透支卡还没到需要还的时间啊?

人事部经理用下巴示意阿山坐到三人面前的一张椅子,他们三人围成一个半圆包围着阿山。阿山曾经到警局的审讯室去过,倒不是他犯了什么事,他的一个战友复员后分配到警局,他去那里看望过他,审讯室里就有这样的一把椅子,放在狭小的房子中间,孤零零,冷冰冰。

阿山怯怯地坐下了,他瞥了对面的三人,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其中一个穿银行制服,看上去像头头的人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A4纸递给阿山,阿山接过一看,只看到抬头有“借款单”三个字,结尾担保人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着自己的大名。这个签名就像一条毒蛇,狠狠地缠住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

他模糊地有一点记忆,当年他给陈老板开车的时候,陈老板为了资金周转去银行贷款,让他做了担保,他虽然觉得不妥,但碍于面子,只得签字。此事年岁久远,他早就忘精光了。没想到前段时间陈老板资金链断裂跑路了,银行只能找他这个担保人还钱了。

“你是不是做了这个借款担保人?”人事部经理的声音很温柔,然而却没什么温度。

阿山木然地点点头,他感觉人事部经理的眉头一皱,然后朝两个银行工作人员看了一眼。

银行头头接着说:“陈X强已经跑路了,你是他的借款担保人,按照协议规定,他的借款由你负责偿还,本金与利息总共是......”

阿山的头像是被一个大锤一下一下地敲着,耳朵里嗡嗡作响,银行头头后面说了点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见。

“阿山,你有钱还吗?”人事部经理对阿山的情况还是有点了解的。

阿山摇了摇头,他感觉人事部经理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嫌恶。

“你先出去吧!”人事部经理说。

阿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办公室,就算坐定了,他也感觉整个房间都是地动山摇的。

他以为人事部经理还会找他,然而直到下班,也没有电话。

“难道他们知道错怪了我,不用我还钱了。”晚上,阿山在简陋的出租屋里转辗难眠。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人事部经理又阴魂不散地来找他了,这次没有电话传唤,而是直接找来了。

“昨天晚上,公司领导层为了你的事紧急开会,最后同意由公司先将你的贷款还给银行,然后每月从你的工资中扣除,从下个月起,每个月只发给你200元生活费,直到还清贷款为止----反正公司食堂提供免费的伙食。”

阿山有点傻眼,他还没想通怎么就变成是自己的贷款了,他可一毛钱也没看到过,而且自己的老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自己去救命呢。

“阿山,公司做这个决定,是挑了很重的担子的。”人事部经理语重心长,“年纪不小了,以后做什么事要留个心眼,公司也不可能什么事都挑得下,就这样吧。”

阿山一个人在办公室抽了几根闷烟,越想越憋屈,这钱到底是不是应该他还,他想不清楚,似乎应该是他还,因为他签了字,然而他也没看到钱,要他还,有点说不过去,现在实际上,他已经把钱给还了,这件事似乎已经解决了,但是之后呢,自己生活费,老父亲的医药费都没有着落了。

他感觉所有的路都被堵上了。

“好好好......都联合起来,不让我活了。”阿山恨恨地想,他抽着烟,手指在键盘上起起落落,一行行铿锵有力的诗句在电脑屏幕上跳动着。

抽完身边最后一根烟,他把刚才写的诗句全删了。

4.

不管阿山写出多少美妙的诗句,下个月,他的工资卡上还是只到账了200元,透支卡的还款日一天天逼近了,阿山的烟抽的越来越凶。

工作还是在他无心做事的时候如约而至,在阿山最烦躁的时候,办公室通知他送王副经理到省城公干。

阿山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在高速上奔驰,车速是标准的120码,车里空调的温度也打得很低,然而阿山却很燥热,简直就要爆炸了,他偶尔从后视镜中看坐在后座的王副经理:胖胖的已经发福的脸,用同样已经发福的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她的生活一定很安逸,就像其他的人一样,只有自己活得就像一条狗,为什么命运要让自己经受如此的折磨呢?

他越想越生气,他很想骂人,他觉得没法再开车了。

他将车停在了路肩上,熄火,打起了双跳灯,然后打开门跳了出去,倚在路旁隔离栏上,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高速上烈阳高照,没有空调,王副经理在车上也待不住了,她打开车门,疑惑地问:“怎么回事,阿山?”

“我开不动了,你自己开吧!”阿山扔了烟头,以一个他自认为很帅的姿势跨过隔离栏,解开裤带,对着长势良好的灌木撒起尿来。

“你神经病......”王副经理在背后带着哭腔骂。

“痛快!”阿山抖落了最后几滴尿,打了个激灵,提起了裤子,又倚在隔离栏上,开始抽烟,不理王副经理。

王副经理平时总是以一种淡淡的优越感面对阿山,在日常的制度架构下,王副经理是金字塔尖的人,而阿山则处于塔底,她的那种颐指气使是若有若无而又无处不在的,即使表象是平易近人的,在本质上似乎也是一种施舍。

或者王副经理并没有这种想法,但阿山却明白无误地感受到了。

但是,现在,形势比人强。

在高速路这样的非常规情况下,虽然车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高速交警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巡逻到这里来,而且也没有到报警这种程度,原来的权力架构瞬间崩塌了,王副经理变成了弱者,而阿山却成了能左右形势的强者。

“阿山,你看,我下午在省城还有会呢,你别闹了,有事情回去再说。”王副经理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低声下气地求饶着,也许心中抱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打算。

阿山仰着头,对着碧蓝的天空翻白眼,心中就像喝了冰水一样舒坦:“这天怎么这么蓝,平时总是雾霾......今天我一出门就这么蓝,果然很好......”

王副经理劝了一会,发现阿山只是装死不回应,失去了耐性,走到一边给总经理打电话。

阿山在边上暗爽了几分钟,电话铃响了,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内网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听见总经理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最后命令他立刻将王副经理送到省府,不得有误。

阿山拿着电话唯唯诺诺,缩头缩脑,总经理的威严无可置疑,效果立竿见影,阿山乖乖地跳上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一到目的地,王副经理就恢复了平日的风采,微笑而保持距离地向阿山告别,她让阿山自己开车先回公司去,而她会坐长途车回去。交代完,王副经理急急忙忙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事在单位传开以后,同事们一方面觉得暗爽,另一方面又自觉地与阿山划清界限,就如同阿山沾染了什么不知名的病毒,靠近他就会被传染。

5.

又一个早晨,阿山走进电梯,一电梯的人都缩成一团,留了一半空间给阿山,杨秘书更是双眼望着电梯天花板,一脸冷漠,迷人的微笑早已消失不见。

公司好久都没有布置他出车了,阿山渐渐地变得无所事事,他感觉有点不妙,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公司领导层来找他。他原本准备在公司高层找他的时候大闹一场,然而一直没有人来,他就像一个武林中人,学了一套精妙的拳法,却找不到一个对手,他很郁闷。

阿山只有将他的满腔愤懑仍然发泄在诗歌创作中,只不过现在他不写情诗了,改忧国忧民了。自从被发生活费后,阿山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租的房子退了,晚上就睡在办公室里。胡子拉渣,头发蓬乱也不高兴打理,倒日益像一个愤世嫉俗的诗人了。还好他的办公室位置比较偏僻,平日里来往的人就少,倒也不会有碍观瞻。

如果事情没有变化,阿山或许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然而阿山注定不是那种安定的性子,他心中的一团火是不会熄灭的,有一天,他把这些天写的诗打印了出来,拿着厚厚的诗稿走进公司会议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然后一把火把诗稿烧了。

烟雾触发了火警预报,单位一阵鸡飞狗跳,英勇的保安踹开门,发现阿山正对着灰烬傻笑,一时间也没人敢动他,保安们急忙先灭火。

阿山的家人来将他带走了,直接送进了市精神病医院,医药费都是公司垫支的,医生诊断阿山得了抑郁症。

半个月后,阿山又出现在了公司门口,他穿着退伍时发的绿军装,可惜胸前没有挂任何的勋章,他曾经见过到政府上访的老军人,胸前挂满了军功章,如果他有,他一定也会将勋章挂满胸前,然而他没有,但是他觉得一身绿军装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他拦住每一个进出公司的人,向他们诉说他的遭遇,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目的,但是他停不下来,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有存在的感觉。

行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应有的同情,只是纷纷闪避,避之唯恐不及。

大概在阿山拦住第九个行人的时候,四个五大三粗的保安终于围住了他,虽然阿山早年当过兵,但到底时间久远,身体素质大不如以前,而且双手难敌四手,经过奋力抵抗,终究还是被四个保安制服,他们将身体扭成一团麻花的阿山架进了路边早已等待多时的车子,一路绝尘地驶向了市精神病医院。

从此,阿山再也没有在公司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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