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像只火药桶”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成百上千只火药桶”也许更贴切,稍有摩擦,就要爆炸开来。
高中毕业那年,我南下深圳工厂里暑假打工,有一日父亲忘了带门钥匙,去车间找我,他走后,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女工小心翼翼地问我:“想问一下你爸爸会打人吗?”我意外,也不意外。她看了我一会儿,回答很简单,“他看起来就像是会打人的那种男人。”
父亲就是个满腹怒火的人,遗传了他的父亲,躁郁,狂暴,随时随地都有怒不可遏的导火索。
祖父虽然在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去世了,音容早已不再清晰,但是我仍清晰记得好几次,我放学回家,发现祖母躺在床上,服用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丸。从祖母抱怨的零星话语中,我了解到,无非就是偶尔米饭半生半熟,菜里盐加多了,夏日暴雨没来得及收翻晒的谷物之类的事情。
父母在那什么计划的年代里,为了有男孩传宗接代,同时不被“抓到”,常年在南方某城。我的小学时代一共也就见过几回面。大部分就回来一晚,将一个个不足周岁的妹妹送回来给祖父母抚养。在家逗留最长的一次,是祖父病重的那一年,那时候,我的弟弟已经出生了。
夏天夜晚,我们小孩子喜欢在一张竹床上面乘凉(老家那地方叫“凉床”),农村夜晚凉爽,睡着了还是盖张被子或者回床上去睡的。我在念五年级还是六年级记不清了,作业还算比较多,天黑以后还得在灯下写一会儿。有一回,我写得正酣,突然背上飞来横祸一闷棍,小孩子第一反应自然是哭,然后委屈从脚底上涌到脑门,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父亲大骂着“你是个死人啊”一类的话,父亲又是一棍子横扫过来。然后在骂声中,我知道缘由:我这个大姐是白瞎了名头,两个妹妹在竹床上睡着了,我没能及时将她们抱到卧室的床上去。她们要是着凉感冒之类的,都算我头上。
祖母有两个儿子,所以祖母同时抚养我们姐妹还有叔叔的一儿一女,堂妹小我一岁。小学阶段,小姑娘都喜欢一些有特点的文具,什么水彩笔啊,荧光笔啊之类的,我堂妹偶尔想要就能得到,我偶尔想要买一些就未必可以了。那些笔纸啊确实没什么大用,祖母觉得我非用不可,可以找我堂妹借着画一下就行了。那时候的我自然觉得不公平,声嘶力竭指责祖母偏心,说自己什么活都好好干,但是好处完全落不到自己头上。祖母也拿不出别的什么理由来,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你叔叔每年都给家里寄钱,她花的是自己爸妈的钱。你爸妈又不寄钱,你闹哪门子,喊破天都没用”。年复一年,小姑娘越大越花哨,这种情况自然只多不少。我和堂妹争东西的情形自然就传出去了。进入初中之后,大概是信了“命”这种东西,再不说什么偏心、偏爱、不公的事了,在家里如此,在学校也一样。不日常用的东西也不再要家里拿钱购买,厚着脸皮找同学借一下。
上了初中,父母就开始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了。小孩子总是喜欢争玩具,争不到的一方铁定要哭闹。然后老家迷信说过年哭很不吉利,坏了他们大人的运气。我的妹妹们年龄都相差不大,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有独自的玩具之类的,所以争东西是常有的事情。每逢她们中有人因此哭闹,哭得那个挨打是必定的,同时我不挨顿打也是说不过去的事情。——我这个大姐带的头,别的不会,就会和人争东西,这些妹妹有样学样,都是我的错,示范有误。我只觉得父亲无理,断不敢说出“她们争抢与我何干”这样子的话来,不然打得更凶了。父亲就像电视剧里封建王朝的皇帝一样,他说我有错我只能默认有错,我敢质疑反问便是“罪该万死”,挑战他的“权威”是大忌。
念初三面临升学,春节父亲在家,我定小心度日,再不敢惹他生气了,怕他断了学费我辍学。
我后来高中挨过一次打,也是最无语的一次。我堂弟喜欢吃鸡翅,翅根到翅尖那两节,这是重点。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一点,自那之后,这辈子我都记住了。那次父亲有事回老家,我放月假在家做饭,做了一道辣椒炒鸡肉,鸡肉自然是要斩成小块的。重点来了,开饭时,堂弟用筷子搅了一下,就耍性子说没看到一整只鸡翅,这顿饭他不吃了。这下好了,父亲这“火药桶”瞬间炸了,抡起棍子扫过来并大骂:“为什么要把鸡翅膀剁碎了?你不知道他喜欢吃吗?生活这么多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明知道还剁碎,你就是坏,你就是故意的!”那一次我真真正正意识到他的无理了,自此,他那股子无名怒火何时爆发我都不觉得意外了。
见面的时间越多,冲突自然就越多了。我那些妹妹们挨过的打骂也不少,尤其是老三。我那会儿离家出来上大学了,那年父亲在家翻修老屋,老三真是受够了他那些无故发作的怒意。我妹和我说,有一次她从父亲身边走过,说是走路姿势奇怪像没吃过饭一样的,便踹了她一脚;还有一次,她从我弟身边走过,不小心擦了一下肩膀,被我父亲看到说是路那么宽,显然是故意眼瞎冲撞我弟弟,便又挨了一顿打;拿东西慢了两分钟,家务做得不好……仿佛只要他想要生气就没有找不到的理由似的。
翻修老屋后的下一个春节,六七年前吧,算是“历史转折点”,我们彻底放弃了“父慈母爱”的幻想。老二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就辍学了,这一年带了男朋友回来见父母。对于我妹出去上班没有像别人家姑娘那样把工资如数交到父母手里,我父母很是抱怨。我妹对此很对他们有不满。带男朋友见家长估计也只是想走个正常的程序之类的,前几天还相安无事,后来有一晚,我至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对我妹又踢又踹的,骂的好像来来回回也只有一句“和她断绝关系,养女儿就是白养”。紧接着,把我妹他们两个的东西扔了出去,包括买的礼物,然后,我妹和她男朋友被当晚赶了出去。一顿混乱之中,我只记得谩骂和啜泣交织着,不知缘何,不知结局。也许,下一秒,我们都会被赶出去,或者都被打一顿然后赶出去。有什么分别呢?那次之后,他们只给两个还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妹妹交了学费。上职高的那个就辍学了。
恶性循环自此开启。老二再没有和他们联系过,父亲每次看到我们都是“白眼狼白眼狼”的非打即骂,我们也不想受虐似的去他眼前晃荡,他愈加觉得我们不孝顺,怒意愈盛。父亲现在迁怒于祖母,与其关系也闹得很僵,说是祖母养育我们的时候教导无方。今年父亲在家建房子,母亲开口找我们要钱未果,他们的不满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我现在打电话给祖母,基本上都在听她控诉父亲母亲逢人便说“别人嫁女儿得了十几万几十万的都有,我还倒贴几千块。”他们前两年有意修复与老三的关系,我外甥女出生,他们去看了几次,拿了红包那种。但是我妹妹每次都用心地回了相应分量的赠礼。
我的父母大概就是那种不适合做父母却又做了好多孩子的父母,所以他们人生艰难,我们青少年那一段也很难堪。他们给我们撒下一片或大或小的阴影,我们只能自己去努力寻找一点一丝的春风阳光,还要担心他们会突然出来截胡……
我只是想讲述人生过往的故事,并不因此回忆多有伤心之情或者抱怨之意,世间凡人皆有遗憾吧,只是我的遗憾在此罢了,也有人遗憾在此,深浅不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