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标题：登陆艇探照灯。

七十年代念高中。夜晚看见，一艘华字艇顶推七八艘甲板驳杂货驳，穿过长江大桥，像一列厚重的湖南木排，疾驶东下。在长江汉口滨江公园水域右调头转弯。顶推船队总长一百五六十公尺，约万把总吨的大型船队，总宽28公尺。长江大桥墩距宽100公尺。船队过桥两舷余宽各30余公尺。像儿童玩积木，现实是成人打工谋生，岂能差池？长江江面宽约一千公尺，两岸水线有囤船停泊船。顶推船队全速转弯，不全速舵效不灵；到武昌月亮湾顺身，进入一纱厂锚地挂浮筒，解队。一系列操作下来，胆大心细不是？我站在汉口港25码头囤船，等待这艘船来泊。交通部长江航运管理局重庆分局人民26号艇。

即使白天，一般海员职工，看不懂这艘船。很简单很丑陋的。62公尺长，1095吨总排水量。唯舰岛居中靠右舷，再无任何上层建筑。乘员住舱全部在主甲板以下，全封闭式。犹如潜艇的生活空间，全年靠通风机透气。曾经三副三管轮以上有单间，其它可能是三层单人铺；后来都改成双层单人铺统舱。许多员工在这个狭窄空间工作一辈子，卅年。中国船舶证书：1944年制造，美国休斯敦，LSM中型机械化登陆艇。经巴拿马运河投入太平洋海战。二战结束后，一大批舰艇闲置于冲绳岛海湾，海军官兵返回美国。美军馈赠一批几艘登陆艇给前朝海军，进行一对一的官兵培训，时间一年。美方廉售一批登陆艇给前朝商用。拆除雷达、导航仪等武备，仍是最新式的柴油机动力GM3600匹马力的航船。中方立即投入川江实验。LSM双车双舵，舵效14秒慢，航速14节。美国人认为它航行川江，不可理解。重庆某私营轮船公司大佬（考察过北美）说LSM不男不女。意思它既不是客船，又不是货船；颠覆了传统观念对轮船的认知。是，LSM是军舰，有大门开合，驾驶台偏在右舷是避敌方炮火射击。外型上闻所未闻。这是科技创新的军舰之一。舱内有冷暖气空调，有冰柜，电磁炉。不然丑小鸭怎么跨越太平洋赤道作战呢？中看不一定中用，简单丑陋不一定是蹩脚货。

LSM中型机械化登陆艇，是大小各种登陆艇中马力最大，吃水最浅，航速最快的。美国本土生产558艘。用于太平洋海战，进攻日本列岛的蛙跳夺岛作战。既可支援一线登陆抢滩的纵深火力展开，又可集群直接登陆作战。一艘LSM装载史都华战车五辆，从大海直接冲滩5英尺水深处，打开大门，放下吊桥，战车冲上海滩开火。或一艘LSM装置火箭弹200枚密集阵海上发射。或装载海军陆战队一个营登岛。所以LSM的装置有三件套是超级的，一是GM柴油发动机1800匹马力X2部。二是电气低音铜喇叭，与航空母舰舰桥同一规格。三是強力探照灯2部，既利于登陆艇大门打开时，战车涉水登岸辨别方向；又指引战车群辨认海岸地形地貌，实施战车火炮打击（时译坦克为战车）。

1949年前朝撤退台湾，带走廿几艘LSM。军用商用，一律归属海军。新中国搜集有廿几艘，中央军委与西南局商量决定，划拨一半建立海军舰队，划拨一半归重庆商用。沿海、长江商用十几艘LSM登陆艇，一律划归上海－重庆航线。因为四川无铁路，只有川江是交通命脉。战略运输靠重庆管辖的商船。四五六七十年代，长江上马力最大的内燃机轮船，是不起眼的它。LSM来华之初，专业指称＂美字艇＂、＂华字艇＂。

LSM开进川江，运汽油、运钞票、运钢坯。下水运军火、粮食、药材、桐油。本船装载四百吨。解放军最初对官僚资本的LSM进行没收。每船派出军事代表2名（正副连级）、通信员2名，佩带武器，军事管理。宣布政策，愿意回故乡的，发路条；愿意留下工作的，原职原薪待遇。每船成立党支部，军代表是支部书记，俗称政治委员。坚强的核心领导。船上所有文件，由船长政委联署。此船先是单船航行，后来试试绑拖驳一只，试试夜航上中下游，试试吊拖，试试伏尔加河航行法…最后川江上水顶推两驳，下水顶推三驳；中下游顶推七八驳。行内有名的黄牛船LSM．力气大，耐用，吃草（燃料轻柴油）。

交通部长航局是司级长江政企合一的国营轮船管理机构。重庆分局是处级长江川江轮船管理机构，各部门是科。科长行政18级，月薪80。各船党支部书记行政20－22级科员，月薪66－53。被提拔到分局科室担任副科长19级。最初派船的军事代表是抗战入伍的新四军。供給制，他们的待遇比较低。后来脱军装转为行政干部，太廉洁。登陆艇的行政管理级别是党支部科员级。1955年行政定级，LSM登陆艇一等一级船长月薪288，一等一级轮机长月薪277。等同大学二级教授二级工程师。执照由交通部部长签发。他们的待遇比较高。赎买政策。长江航运驾驶、引水、轮机技术干部薪资划分三等九级。一等一级是天花板。登陆艇驾驶部三副和轮机部三管轮以上，是工程技术的高级。太高了。馬力大、航线难、操纵难是评级高的综合原因。与中级技工、普通员工薪资差距太大。舵工月薪81；普通水手、加油、厨工，月薪四五十。这批船长轮机长年纪40以上。许多住家上海。各种遭际，善终较难。

太平洋战争美国海军LSM艇长，上尉军衔，二十几岁大学生。前朝海军LSM舰长，少校军衔，卅几岁。解放军海军LSM舰长，大尉军衔，卅几岁。只有商船LSM群直线航行上海至重庆。由于美制登陆艇马力大，航速快，舵效慢，操作笨拙等特性，上海招商局特地在宜昌港设登陆艇引水组，科学调配进出川江引航力量。川江航行危险难度最大。工作营运周期年复一年。工作生活没有选择的辛苦。反映了国家对这种交通工具生产力的依靠和重视程度。

妈叫我骑自行车来江边迎接爸。将自行车给他骑回家，我乘公交车、或步行回家。

在25码头大囤船上，碰见爸的一位同事，到过我家。我喊＂常伯伯＂（隐去实名）。中等结实身形，步履稳健。休假后回船。人民26号船队在武昌一纱厂锚地，系好浮筒。本船鸣笛三短声，倒车退出大梭形编队。主桅白绿白垂直三色船队灯立马关闭，换成白顶灯。探照灯向右左两侧、后方扫射一遭，划过黑暗的江面，看看有无小木船需要避让。然后鸣笛一长声，横渡长江。我姆妈在家里会听到这一声特有的低音铜喇叭。传播很远。

常伯突然跟我说，汉口的囤船水手，怕探照灯。航船靠拢来了，囤船值班水手就是不站到位；躲在房间里头懒着，生怕被来船的撇缆铅头打中了！生怕被探照灯照瞎了眼睛！他们吃饭拿工钱的差事，就是接撇缆系缆桩。还能做么事？常伯和我，伫立在夜的江风里。渔火在黑暗里眨着星星的眼。常伯对我起兴论禅。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湖北人氏？他说，还是上海港的水手懂规矩！有船来靠，信号旗、信号灯打理起来。水手穿好救生衣戴好安全帽，拿起竹杆勾，前后位站着笔挺，任由来船探照灯照耀。什么叫国际海港？

凡是在上海生活、学习、工作过的人，懂得技术和规矩，调教出来走遍中国都吃得开，包括香港。

我们…（他用了主语，不知道是单指自己，还是泛指群体）1945年派驻日本先遣。穿便装去街头闲逛。见到漂亮的日本女子，就去拉扯…日本女子旁边往往有男子，不知道是男友、丈夫，还是父亲？这些男子大多是平理头发。就跟我们打架。一时街头…

街头执勤警务的是美军宪兵。即刻，警笛长鸣。驻日本占领军军事警察MP吉普车迅速赶到。统统检查证件。我们出示证件，美军MP一读，啊，盟军！你们走吧，带走女子。将打架的日本男子抓起来，铐上车回营。

我是个菜鸟高中生，在夜晚江风的囤船上，常伯讲这些。我不懂啊！不懂汉口的囤船懒溜子习气；不懂上海的囤船克拉斯，水手工字号也有做事体清爽的小开，乖乖隆里龙！不懂东洋人东京湾横滨的清酒料理街坊，日本女子沙扬娜拉！更不懂美国宪兵中士的执法权威。盟军－前朝海军的军官派司也算是盟军？太平洋海战时，前朝海军几条几百吨炮艇躲在重庆梁沱里。也叫舰队？我一塌糊涂耶，望着常伯伯；他似乎失落了什么？我，只有抿着嘴巴，唯一的礼貌－矜持。

人民26号艇黑影已经临近了，高高的圆形舰桥似一抹深夜的苍穹，里面站立笔直的人关注着江面，关注着囤船，观场临机发挥。我只能看见右舷绿色航行灯、主桅顶白炽灯。国际标准的单船夜航灯号。凭夜航信号灯组合，识别它缓缓进入与囤船平行的水域，横距囤船约五十公尺。GM柴油机营营地响。突然，驾驶台顶探照灯向右前方、右侧面、右后方，来回扫视一遍。雪亮的光柱划过了黑暗的江面。我知道，驾驶台上有四个人，老大在左前方发口令操作，正中舵工执舵，三副掌握车钟，副班舵工听命令扫射探照灯、接收无线电话。

小鹿吃水似的…

这个探照灯十分好使，白炽灯光。直流一千瓩。聚光好，光柱小，射程远。常伯讲解，我听课。

登陆艇稳稳不动，数秒；然后，全身静静地向囤船横移过来，悄悄地平稳缓移。当时，驾驶台与机舱的车钟是手控双车。老大下达车钟口令，三副摇铃车钟，轮机长听车钟令即回复车钟执行令，两个轮机员分别手动GM1800匹马力X2部的柴油机离合器、加减速器。驾、机两部配合默契非常重要，二战机械电气物理工程设备的使用指挥和高效率操纵，是人类群体之间的完美协调。这种技艺默契，只有船动。

横距卅米、廿米、十米、五米…稳稳缓缓地贴了囤船。这是一手硬招噢？老大操作船可横向移动？清爽。登陆艇舰桥的扩音器一声不响。不像有的喊痛嗓子…囤船两个水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无所事事。该站位不站好，该做的事不去做，捡了一个便宜似的？常伯的预言我立马眼见。所有中外老大靠泊眼见囤船水手不站位，会瞧不起不专业的管理水平。登陆艇跳帮下来一个水手，带好钢缆；瞟都不瞟囤船水手一眼。重庆娃儿有勤快灵光的哈！后来，我念书过武昌，江汉关轮渡靠武昌中华路码头，经常一撞二撞，稀里哗啦。大学同学诘我，喂，这是武汉的水平？莫名其妙。与我何干。后来我在纽约海港，见轮渡靠码头双車抵住囤船，不带缆绳，上下完旅客，老大拉三短声位司，倒車调头。我在囤船望望，老爸不言。

下船的汉口住家的人不多。常伯向我扬了扬他的大手，登船。爸经常磨唧半天，才出现舱口。

次日饭后，我向爸复述了囤船上听到的故事。他半天不吱声。极不情愿地说，常比我年龄大，资历早。前朝什么上尉不清楚。在上海招商局华214艇做二副。

解放后做长航局人民7号登陆艇大副。在不切实际的工作中，探索川江驾驶、引水合一。第一次重庆下水单独引航廿余公里，航船在猪牙子枯水航道触礁沉没。人民7号艇报废。上级总结经验，处理责任人。他降为二等水手，月薪二百多降为56元。调他船，离开驾驶台。美制LSM登陆艇商用有史以来航行长江，17艘。其中沉没两艘：人民7号触礁，人民28号朝天门武斗炮轰。在重庆。

LSM是为打赢太平洋海战设计制造的智慧。开到穷山恶水，毁灭它。文明的遗憾。

爸调到人民26号艇，看到常。看他拉钢缆拖甲板，做事有条理，觉得可用。向船政委建议，启用常。政委不同意。又报告政委，陈述常是工作上出的事故，不是政治事故；常是前海军学校的，教训深刻，降贬十几年了，表现尚好…

政委说，你用他，你负责；试用不行，随时回原位。政委同意，才可以提拔。于是，他被提为舵工（一等水手），三副（工程师级）；我遇见他讲探照灯时，他重上驾驶台。

工资呢？1958年1月1日起，一律提职不提薪了。他的工资那年降职降薪，十几年后职务又逐步升起来。工资就很难加了。大家知道的，加一级几块钱，指标、开会、投票；具体情况我不知道。爸做了应该做的事，调离了26号艇。之前推荐常升大副。安全履职无恙。回忆常与我爸讲话，一口一个＂您家＂、＂您哪…＂旧时代海派海员交际的基本规矩。学生面见老师，首要是尊称！这是常伯伯身体力行默声教诲我的师道尊严。我爸不吸烟不饮酒不玩牌。旧上海滩舞厅的玩法、赌法，他们都见过。外滩大楼英国总会，国际海员俱乐部，凭高级海员派司出入消费。这里的吧台，是远东最长的。年轻人，你要学什么出道？

学会尊重别人，教养的表现之一。不一般（班），就是二班（非常）。

汉口车站路有一扇窗户。爸说他住家那里。

我请教爸爸，大型船队怎么汉口调头？怎么靠码头？答，就这样调。我始终不懂，学理和经验离得太远！

人迷了路，没有探照灯，同行的拧开手电筒照照，也好。

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过去的太平洋到长江，休斯顿－重庆，登陆艇的小故事。故乡童谣，＂您来了吗？请坐请坐；您去了吗？不送不送。＂

人生沧海一粟。

2024年8月30日汉口六合路。

照片说明：1．美国海军舷号246LSM在冲绳岛。2．舷号277LSM在特鲁克浮船坞进坞维修。3．舷号238LSM在硫黄岛登陆作战。4．LSM在长江口巡航。5．美国海军舷号363LSM，1948年廉售上海国营招商局，改名华206艇。即长航局重庆分局人民30号艇。M20岁接收363艇时做舵工，考取三副，做二副、大副。1962年调离。M是笔者父亲。照片系人民30号艇顶推两艘汽油驳上水西陵峡险滩。6．七十年代，吴冠中在川江瞿塘峡写生。创作油画巨制《长江三峡》，永久珍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画中表现有登陆艇船队的上水激流勇进。7．美国私人博物馆，LSM原貌。据说是全美仅存的一艘LSM中型机械化登陆艇。8．CN－41航空母舰舰载战斗机，笔者。9．美国海军印度洋太平洋舰队圣迭戈基地。远眺两艘航空母舰靠泊及补给船。谢谢美国海军学会历史资料照片，谢谢照片摄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