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01
筱柔慵懒地窝在副驾驶那宽厚的臂弯里,透过镀色的玻璃朝着窗外望去。尽管窗外阳光明媚,万物在干净爽朗的冬日阳光下倔强地发出耀眼的光芒,但筱柔并未感觉到有多么刺眼。
寒风中,一位穿着臃肿、包裹严实的老奶奶正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地蹬着人力三轮车,吃力地与迎面的风对抗着。
看那相似的体态、相似的背景,筱柔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奶奶。
但游离的思绪很快被拉回了现实,奶奶不是已经换成电动小三轮了吗?这显然不是奶奶。再说,此刻筱柔并没有回老家,并没有回到那片与她血脉相连的故土。
刚刚那位老者,不过就是位路人,一位能让筱柔想起奶奶,想起故乡的熟悉的陌生人。来到陌生城市的这几年时光里,筱柔竟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熟悉又温馨的画面。
02
筱柔紧张地望着窗外,坐在庞然大物似的大巴中。此刻的她仿佛拥有一双上帝之眼,然而上帝也拯救不了她的路痴。
这条返乡的路,每逢节假日回家必定经过,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临近下车点的筱柔却还是很紧张且目不斜视地望着沿路的风景。准确来说,是在找寻那些可以让她记起下车点的标志性建筑。
终于到了,筱柔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告诉司机师傅,自己到站了。车还没停稳,筱柔便迫不及待地往车外跑,托上笨重的行李箱赶往不远处的下一个候车点。
眼前的这个路口,常年停着三三两两的私家车、面包车,总有些不认识的人望眼欲穿地守着,一看见经过大巴突然放慢车速便热情地迎上前去。车一旦停下,他们便眼尖地在人流中寻找拉着行李箱的学生和托着好多件大件行李的农民工,询问要不要去A地,15块钱?要不要去B地,20块钱?
但大部分下车的人和筱柔一样,还是喜欢默默等侯半个小时才路过一班的乡镇公交。
说是公交,其实不然。即便对比近两年的消费水平,筱柔依旧觉得老家的公交收费太贵。
和多年以后去苏州拍婚纱照的那次一样,公交也并没坐上很远,就要收5块钱。后来,多年后她只要一想起这事依然怀疑,当时系统是不是出了错才多收了。
但那时候,家乡的这趟公交从筱柔下车的路口开到离她家最近的村口也是收5块钱。但筱柔从未觉得收费不合理。即便那时候,筱柔从200公里开外的学城回到刚刚的下车点,也才30多元。
烈日炙烤着大地,筱柔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拼个15块钱的黑车,至少可以早一点坐到空调里去,或者少在烈日下忍受酷暑的炎热。虽然举着遮阳伞,但她的汗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滴,刚一落到尘土飞扬的地面,却又消失不见了。
终于,远远地看着车头那熟悉而醒目的红色镇名随着“公交”摇摇晃晃,筱柔便知短暂逃离烈日暴晒的希望来了。
怨不得人流推搡,筱柔艰难地上了车,随便找了个角落,一手扶着行李,一手寻找一处可以在司机急刹车时帮助自己稳住脚步而不至于摔倒的座椅后背。
趁着还没发车,筱柔腾出手来给家里打去电话。电话那头接听的总是爷爷,筱柔说自己已经上了公交,大概半个小时后到老地方。
爷爷自然知道老地方是哪里,电话还没挂断便听见他喘着粗气,朝着大概距离他不远的奶奶喊去:“蓉蓉马上到了,你快骑上车去接她”。
蓉蓉是筱柔的小名,在爷爷奶奶的世界里似乎一直只有蓉蓉,是没有筱柔的。
筱柔刚想劝爷爷不要让奶奶太早去路边守着,毕竟天气太热了,却只听得电话那头兀的传来一串紧凑的嘟嘟嘟…
电话再拨过去,已经没人接听了,筱柔便只好作罢。安静地期待时光快速流逝,以免奶奶在烈日下暴露太久。
车缓缓发动了,摇摇晃晃地穿过镇上、穿过乡间。除了近乡情怯,筱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还没到村口时,一直目视前方的筱柔,老远就看到了奶奶和三轮车那分明的轮廓。果然,奶奶在炎炎烈日下晒了十几分钟,汗珠在奶奶的额头打转。此刻的筱柔,内心和表情一样歉疚,心疼得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心中默念早知道就不打电话提前通知了。
从村口到家里这段2公里的路,筱柔也没有少走。之前奶奶还没换电动三轮车,筱柔每次放假回来都不忍心让奶奶来接,宁可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走上半个小时。
奶奶之前那辆三轮车是需要人力蹬的,筱柔越长大,奶奶的腿脚却越来越不好了,而那辆陪伴了奶奶十几年的人力三轮车也尽显老态。筱柔实在不忍心奶奶着急蹬着三轮车赶来,再载着百十来斤的自己和行李归去,确实太吃力了。
直到后来,奶奶换掉了那辆写满岁月沧桑的破旧人力三轮车,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辆还透露油漆那耀眼光芒的电动小三轮,只要钥匙一拧,奶奶便可以骑上它不费吹灰之力地到达那些想去的且电量的支持下可以到达的地方。
但分明奶奶要买电动三轮车那会儿,大家都是反对的,筱柔自然也不例外。家人们一致认为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活了,反应更是越来越迟钝了,整上这么个带电的玩意儿穿行在大马路上着实不安全。
那时候唯一支持奶奶的,便只有爷爷了。很显然,爷爷奶奶当初坚持买这辆电动三轮车自有他们的打算。
他们虽然年迈,但一年四季总爱忙活点什么。冬春季节的菠菜、青菜、大蒜、豌豆尖、荠菜、芹菜、韭菜很受城里人欢迎,这便为爷爷奶奶那清贫的生活带来点难得的小商机。奶奶总是不听家人电话传递的劝阻,顶着寒风低温,端个小板凳,弯腰曲背双手就像爱德华的剪刀手一样“咔咔”忙活不停,在田间一坐就是半天。
而他们买电动三轮车的目的就是驮着这些菜去菜贩子那边卖,确实要比蹬人力三轮车省力得多。奶奶总说隔壁村里不管什么菜的收购价都比本村贵上一两毛。因此,她宁可舍近求远,也不愿白白把这一两毛的差价给她口中黑心的商贩赚了去。
但因为去邻村卖上一回菜总不容易,奶奶便喜欢一趟多驮上些菜去卖,这时候电动三轮车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
对了,因为当初儿女们和作为孙女的筱柔都反对奶奶买电动三轮车,所以买车的钱也是奶奶自己掏的。直到后来,筱柔才从爷爷口中得知,那车是奶奶挖了一个冬天的荠菜赚来的。
此刻,筱柔坐在奶奶那辆小巧的电动三轮车后座突然有些后悔,当时干嘛要拦着奶奶买下现在这辆车。要不是这车,她也许要在烈日下走上30分钟吧。
思来想去,还是奶奶比较有远见。
03
那天放学,还是个小学生的筱柔还没到家门口,便先闻家门口远远传来阵阵鞭炮声。好奇家中到底有啥喜事的筱柔,加快步伐往家中赶去,透过滚滚浓烟便发现了那辆庞然大物。
和爷爷的凤凰牌二轮自行车完全不同,这辆车有三个轮子,还带一个相对宽敞的车后斗。除了锃亮锃亮的龙头保持着不锈钢的色调外,其它地方都被镀上了好看的蓝漆。因为车太新了,即便透过浓浓的火药味,筱柔还是能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油漆味儿。
那一天,奶奶成为了村里第一个“有车”的女人。而筱柔作为她的孙女,理所当然地霸占了车斗。
三轮车陪伴了奶奶多少个岁月,筱柔便拥有了多长时间车后斗的使用权。
原本习惯走路上学的筱柔,好几次不争气地缠着奶奶送自己上学。每次得逞之后,筱柔得意地坐在那宽敞的车后斗,别提多威风了。
奶奶的三轮车除了日常被筱柔霸占,也有大的用途,夏季棉花采摘的季节,奶奶的三轮车便派上用场了。以前总是靠爷爷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拉着笨重拖车,拖车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大包包装好的棉花去收购点上卖,有了车之后显然省了不少力。
很多时候,村里的人家谁家有需要都可以跟奶奶借她的三轮车,驮起棉花、菜啊之类的总是很方便。
后来,奶奶的车又培养了几代接班人,好些村里的妇女借着奶奶的三轮车练过几趟之后,也都陆陆续续买上了三轮车。慢慢的,村里的第一辆三轮车也就变成了最旧的那一辆了。
因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照顾筱柔的责任便一直落在了爷爷奶奶的肩上。而筱柔偏偏从小到大体弱多病,一年到头总是小病不断、大病不缺的。
好几次夜里,奶奶便是骑着三轮车载着裹好衣物的筱柔去村里大夫家看病的。爷爷则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紧随其后,隔一阵打一次铃铛,提醒筱柔不要害怕。
好多次筱柔因病住院,也都是奶奶骑着三轮车来回奔波,一趟载着筱柔,一趟载着棉被、热水瓶、脸盆等生活用品,一趟从家中带来煮好的饭菜,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
高中时候的筱柔,在隔壁的镇上读书,那距离就算骑电动车也要花上个半个小时。那时候,同学的家长总是隔三岔五地给他们送来可口的饭菜。
奶奶知道后,总担心筱柔吃不到家长送去的饭菜心里不舒服,除了请人帮忙顺带些饭菜,有那么几次硬是独自骑着三轮车亲自赶到筱柔念高中的镇上给她送午饭。
筱柔不知道奶奶每一趟来回到底要骑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奶奶蹬那么长时间的三轮车,夜里腿脚会不会不痛。
总之,一见到奶奶,她便热泪盈眶了。
04
念大学之前,三轮车陪伴了奶奶多少个春秋,奶奶便陪伴了筱柔多少个春秋。当然,三轮车一样未曾在筱柔的记忆中缺席。
但说来也奇怪,筱柔除了小时候特别喜爱坐奶奶的三轮车,越长大却是越来越不愿意坐了。
一开始,挨家挨户还都是两轮自行车的时候,筱柔还是很爱坐奶奶的三轮车。
后来,很多人家都慢慢地换上了电动车,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筱柔还是只能坐在奶奶三轮车的车后斗里,便多少觉得有些心理落差了。
随着筱柔个头越长越开,儿时在筱柔眼中像极了庞然大物似的三轮车,慢慢就显得小得可怜了。
再后来,筱柔比奶奶整整高出一头多了,再也无法像儿时一样,洋洋得意地抱着膝盖不安分地坐在车后斗里,只能蜷缩着腿脚半倚着。
偶尔坐上几次,都羞愧得涨红了脸,只好难为情地侧身坐在车后斗那窄窄的边缘上。
直到后来,筱柔的父母给筱柔买了一辆电动车。她开心极了,内心的喜悦丝毫不亚于儿时第一次坐上奶奶的三轮车。
那时候,奶奶还没拥有电动三轮车,而那辆伴随了她很多年的人力三轮车,早就褪去了当年初进家门时的炫彩夺目,锈迹斑斑成了它的主打色,远远一看像个老古董,一个修修补补不知多少回的破古董。
而自从筱柔有了电动自行车,筱柔也总喜欢载着奶奶去镇上买东西,就像小时候奶奶载着自己一样。
05
如今的筱柔,像很多人一样拥有了自己的私家车,但却工作在另一座城市,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
而奶奶应该还是会偶尔骑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车奔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速度却越来越慢。
现在每逢回家,筱柔必定会开车带着爷爷奶奶去镇上兜兜风,买买食品、衣物和生活用品。
偶有假期,也会带上爷爷奶奶去海边看他们没见过的海,去动物园看他们只在电视中才有机会见到的动物,带他们领略不曾领略的风景,认识那些一辈子守在农村的人所看不到的世界。
此刻,筱柔突然很想念奶奶了,也想念起奶奶的三轮车,尽管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坐了。
回忆着,筱柔的眼睛像是迷了沙子一样红了眼,挂着泪水的残痕,疲惫随之袭来。
半梦半醒中,筱柔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纪。
她乖乖抱着膝盖端坐在奶奶三轮车后斗中,眼神中充满了神气,而奶奶还算轻松且有节奏地蹬着三轮车驮着筱柔穿梭在乡间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