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来临的处暑,送来旧宅西窗第一缕凉风——年过半了,无声无息如同两鬓初染的秋霜。我赶在年中栀子花即将开尽的午后,倚靠在旧宅庭院斑驳的门框,微笑着闻着手中的栀子花甜淡淡的芬芳。回想自己一路艰辛地成长,童年、少年、青年,无数次地隔着篱笆羡慕过邻居的饭香和他们品乡间淡酒,观雨中栀子花,活得潇洒自在淡泊从容的人生。
那年那月,家境的清寒,父亲的早逝,使我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历程总是荆棘坎坷紧紧相连,而邻居的生命却总充满花的芬芳,为此常常隔庭羡慕邻居女孩种在窗下的栀子花香。长大了,才从母亲的回忆里知道当年忽略了邻居生命中的伤痛,她们竟也是少年丧父,孤儿寡母忍痛割爱,将厢房卖掉筹钱才建房、娶妻、办嫁妆的。她们并没能拒绝痛苦,也没能阻挡过灾难,如同没有哪个生命不烙刻苦痛的伤痕,只是在寂静的暗夜,我未曾听过她们的呜咽和哭泣。
工作之后,宝玉儿妻宿业缠,埋头于一切琐事,忙于奔赴目的地,焦灼和劳累了自己的身心,无暇顾及四季的更迭,常常忽略了旧宅的栀子花香。而生命并不因此改变苍白、乏味和卑微。不知不觉人就老了,刚还觉得稚嫩,转眼就有了白发,谁能和时光作战呢?
人生只是一次不可重复的旅行,世间的许多事物不断地重演和反复,如同我辗转复得的邻居厢房,在时间里败落成了一块空空的屋地。去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又将邻居空空的屋地修复成了原貌。保留一座完整而又残缺的旧宅庭院,只是为了留住当年的曾经,守望只属于我的永恒和祖辈真实的人文。毕竟,我们聚过、笑过,哭过,彼此依赖过,彼此取暖过。我们一起做过的梦,说过的话,经过的事,养过的鸡犬,如今都一一化做了某种碎片存进了时间的银行。
青石门槛,还跟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它的上面,一定还留存我童年肌肤的印记。童年记忆里的祖母,爱在午后斜阳中安坐在门槛,梳洗稀疏的白发,掉落的被她绕指转成一团一团,塞进时间的缝隙里,残留的如同她剩下的人生。落满岁月烟尘的门窗和檐下空荡的燕巢,只有岁月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少年翻书和燕雀呢喃的影像。那年那月那日的清晨,踏着湿漉漉的街巷到处找九岁的我上学注册的祖母呢?旧宅仍在,老人早已谢世了。眨眼三十七年,游子归来,倚靠旧宅门框,心已被风吹皱。没有出人头地,没有富,也没有贵,有的只是物是人非,没了那份自然的清新和露珠的单纯。人生无常,没有规律,没有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时势促成。心能转物,那只是大德高僧才有的境界。
川端康成浅浅的一句“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瞬间感动了我的心灵,这是梦和现实最完美的结合,让多少已在现实中日渐麻木的我得到了温暖。想当初努力追求的一些自己和别人以为很重要的东西,等到真正获得它的时候,却发现它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像听到过山顶的人说:“山顶其实是一片荒凉、单调的,高处不胜寒。”
多希望经常回到旧宅庭院,回到人生旅途的起点,独自吹着跟当年相似的风,面带微笑闻着旧宅的栀子花,让花的馥郁芬芳熏醒自己正视现实,但不委身于现实,保持幻想,但不沉溺于幻想,以悠闲的态度去做忙碌的事情,让梦想在现实中去跳一曲酣畅淋漓的舞蹈。
然而,有时可能,有时已不再可能了。随着社会的发展,近年来故乡变化太大,大到让游子感到陌生,那个地理上的故乡仍在,可是随着人情风物的变化,心里的故乡却早已不再,她又成了新一代人的故乡。回到旧宅,剩下的无非也是无尽的怀想。只有手中的栀子花,一如当年雨后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