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上小学时,最烦的就是每天早上早起的跑操。前天晚上卧谈吵闹闭眼时已是夜阑星疏,第二天早上还很早就被闹钟吵醒,惺忪着洗漱出门,接着就是站好队围着操场跑圈,一圈接着一拳,什么时候带队的体育老师觉得同学们跑醒了再宣布结束,汗津津的喘着气进教室上早读去。
我一直很烦这种跑步,因为我平日习惯晚睡晚起,并且一直是宿舍卧谈会的主讲,从南到北海侃到一点多才口渴着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那么早就被舍友叫醒,惹得一身起床气,然后还得一直跑圆圈,无目的跑到精疲力尽,实在是不高兴。逃过很多次,沾沾自喜躺在宿舍补觉,有一次正好被查宿舍的主任逮到,大骂一通罚跑了好几倍的圆圈,再也不敢旷操了。
无聊啊。一者没有固定的圈数,时间的长短全凭体育老师一人的判断,你只得闷着头一圈一圈跑,像拉磨的驴子,跑的毫无目的毫无生机。二者全校好几百上千人排着队,眼前全是同学的后脑勺,不能交头接耳说话,也不能乱了队形,像排兵打仗的阵法,你只是整个庞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你只负责往前小迈步,时不时喊一二三四,完全找不到自我。
那样的跑步伴随了我的几乎整个小学甚至中学生涯,除了雨雪冰雹放假考试,我们就都得变成大机器中的螺丝钉。这对于视集体为洪水猛兽的我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煎熬,但我又无力去改变,也不可逃避躲开,只得咬着牙上。但无聊啊,我做点什么呢?
后来,我想到一个缓解的办法,就是跑圈的时候我的身体只随着大军往前迈步,而脑子里就背前一天所学的古文,什么“臣以险衅,夙遭闵凶……”什么“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只要每天早上一开始跑圈,我就分为两个人,一个垂着眼睛低着头只顾着往前跑,另一个则使劲回忆学过的古文。那样,我就不觉得我是在受煎熬,而像是在做一件平常的事情了。
课本上所学的古文数量有限,我只背了不到一个月就把此前所学的所有古文都背的滚瓜烂熟,只要一跑步我就能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古文的身影来,就像几年前所看的张无忌练九阳神功一样。可是时间长了我就又觉得无聊了,那些古文我早已背熟,不断地背就像一口米饭扔进嘴里嚼一个小时,无味之极。而且这样做有一个坏处就是我只顾着低头往前跑脑子里还想着其他东西,时不时就会撞到前面的同学,有时还会踩掉他的鞋子,弄得自己很不好意思。我又开始想招来对付无聊了。
我不再垂着头,而是开始抬头观察我前后左近的同学与学校建筑了。前面的安然今天戴了一个鲜红的发夹,这是不是她男朋友送的?她男朋友是我们班的吗?如果是,会是谁呢?罗阳不可能,太胖。吴军也不可能,太爱学习。她男朋友会不会是外星人,如果是,他送安然的发夹会不会藏着他们星球的秘密,搞不好他是来毁灭地球的,如果我第一个发现了,我应不应该告诉别人赶快逃命?如果地球毁灭了,他会把安然接到他们星球吗……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胡想乱思挨完了早上的跑圈,跑完之后恢复正常,气喘吁吁进教室。
有时我甚至想着,我跑着跑着然后冲出队列一个梯云纵飞身立在教学楼避雷针的尖端,然后变成一道光消失,留着那些跑傻了的同学目瞪口呆。我也想我们跑着跑着,从校门口的树上飞下三个神仙一样的东西来,把我叫出去,对我说:是回家的时候了,然后挟着我一瞬间消失……我想过无数种情境,但它们的结局都一样:我飞身消失,留下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我知道,我那是无聊之极后极度想逃离现场的幻想,是对跑圈的厌恶与无可奈何。但我就那样,跑了七八年的早操,每天早上就像做了一场未醒的梦,滑稽又可怜。
上了大学,时间宽松很多,虽然早上还是得跑一年的早操,但只有二三百米小小的两圈,不足五分钟就跑完了,我甚至来不及进入情境去胡思乱想就已经解散结束。与其同时,我的腰越来越粗,肚子上的肉一层层鼓起来,体育长跑考试才跑了一千米就精疲力尽累如死狗,在那以后我决定再次开始自觉跑步了。
学校芦花湖占地好几百亩,春夏水泽粼粼,周围柳条垂荡,黄昏时枝影疏斜蔚然可爱,我向两个好友提议每天傍晚绕湖慢跑一圈,好友欣然同意,至今已经实行一个星期了。
这一千五百米的跑与以前的排队跑操全然两回事,以前我须得给自己的脑子找个事情做才能坚持跑完而战胜无聊,现在跑我则是完完全全的欣赏跑步的过程,红日落下凉爽宜人,周围是相携的情侣好友,我们三个一同慢跑,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始时平稳继而紧促最后大口呼气,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协调整合运动,湖里的鱼呼之欲出,溅起小小的水花,跑完一圈像洗了个热水澡。我记得张爱玲先生的《色戒》里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那描述的是做爱。
这回,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就想着跑步。
2014.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