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有亲,死生之继——《教父》观后(下)

天下,就是人!

天下动摇,是人心动摇。先于命运影响人类的,不是其他,正是人;而在人群相互影响之后,世间陡然显出命运的幽影。

对于国而言,国与国之间是天下,他国会影响我国;对于家而言,家与家之间就是天下,其他的家会影响我家。教父有家,但这个国内还有别的家。国之中最大的家,就是国之主,引领其他家。

引领者当实现全体利益,是为公平;引领者当保障全体利益,是为公道。

当引领者阻碍了全体利益,教父遭遇了一次谋杀!

曾经因为能够给人带来利益,所以成为了领袖;此刻因为阻挡了群体利益,所以遭遇了推翻。人生即是如此,站立之处的基石,决定了自身的荣耀或者倾覆,并非掌握在自我手中。

人,唯一可以调整的,就是自我。

教父不想参与毒品,这是由教父之所以成为教父而决定的,就好像既然是和尚,那就决定了不能吃肉,否则与凡人有什么区别?教父的认知、远见乃至其利益构成都不允许他参与毒品。

酒也好,赌博也好,乃至女人,虽然生意违背教会训诫,但这一切源于人的基本诉求,只是妨碍了人的升华,并不引导人直接堕落。但毒品不是,它让人上瘾,让人失控,让人不成为自己。

毒品生意,既不愿意,也不应该,但他无力阻挡,这就是命运。

个人无法阻挡群体意志,人生才会显露命运的质感。教父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所处的环境是错误,因此遭受了来自环境的反弹。首先的反弹甚至不是来自索拉索,而是来自自己的儿子。

桑尼的一句话,是一个契机点。在教父和索拉索谈判的时候,他表达了对毒品生意的不介意,对于利益的渴望,让索拉索看到了,教父的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眼前的唯一障碍就是教父,只要除掉教父,事情就能办成。

这就是公事,是生意。不是我对你有了意见,而是你阻挡了大家的利益。这就是索拉索指使枪手谋杀教父,却要和汤姆谈判的原因。他不是要覆灭教父家族,而是要让生意继续,清除障碍。

找汤姆不是谈判,而是传话。因为汤姆不是教父的亲生儿子,是干儿子。亲生儿子面对父亲被杀会有私人情绪,但干儿子相对好的多。从外人而言,桑尼和汤姆,都是教父之子;但是从教父之子的角度,汤姆的本质始终是个外人,不是西西里人。

一切未曾弥合的,始终都存在裂缝。不是一棵树上的枝桠,始终都有接口。在中国古代更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强调不同,恰恰是在说明人生自我之构成。我是我,他一定是他,因为本是不同。

桑尼是被利益诱导吗?也不尽然,因为其实汤姆也同样认为毒品生意可以做,这就是时代。

观念即时代。所谓时代,不过是每一个时间段之中人的内心产生对于事物的独特看法,在同一时间段的人拥有较强的共鸣罢了。无论观念多么离奇,总会有一种从潜移默化的接受到光明正大的亮出旗帜的过程。

时代,就是指很多人,或者说大部分人。

当我们在说时代的时候,其实我们探讨的是观念。古代人看见今天女子在街头的穿着,会觉得崩溃,但彼此都无对错,时代不同了,人会塑造自己的样子。

教父看毒品,就好像古代人看见今天女子的穿着,这是有毒之物;但其他人,包括教父身边的人看待毒品,这是现在以及未来最发财的东西,失去它,将失去一切。

教父对事物的判断是正确的,但难敌大势。世事就是如此,到了某个势力时期,对错无力约束众人,明知是错,但能从中获利,便有人不顾一切。同时这样掀起的浪潮裹挟之下,人人都会丧失自主的机会,被命运卷动。

从这一点而言,毒品,犹如命运,即为命运。毒品和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让人沉迷、让人失控、让人坠落。

教父一生无敌,面对命运,他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因为时代而成就,此刻也因时代而失败。

有一句古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更为简单直接的是一句,时势造英雄。英雄不同圣人,圣人可以击穿时代,但一代英雄就是一个时代的模样。太多的时候,回首而观,所谓成功不过是贪天之功为己有,经历时间,则会让被抛往天空的一切,最终急速坠落。

教父遇刺,看起来是桑尼的一句无心之失。但实际上这只是个偶然,教父遇刺是一种必然,桑尼的话只是一个爆发点。从局势而言,教父的坚持,迟早让他遭遇这一切。命运面前,丝毫不在乎个人的心意。所谓的偶然只是表面的浪花,而让人无法注意到表面之下涌动的洪流。

因为教父是教父。

假如教父答应了合作,也参与了毒品生意又会如何呢?既然毒品是时代,如命运一样有着蛊惑裹挟之力,教父所谓的官员们会因为他插手毒品生意而不再支持的理由,是不是并不成立呢。因为显然,教父之后也涉足了毒品生意。毕竟,时代不可阻挡。

教父当时的拒绝,是远见吗?毕竟就连汤姆也开门见山的说了,毒品,就是未来。连他都能看见的未来,难道教父看不见?既然看得见,又为什么选择拒绝?

教父对毒品的拒绝,正如迈克对家族的拒绝,两人是如此的类似,同样怀抱着的是对美好生活的珍惜和保护。

所谓父与子,莫过于此。

影片在这里是一个关键,必须正确理解教父为什么拒绝毒品。如果真的相信了教父的说辞,那就是被教父蒙蔽了。教父有一句无法说出的话,其实拒绝毒品,是因为他个人厌恶毒品,憎恶是个人情绪,但这无法对人说明,因为从生意、从公事而言,这是错误的。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对人说的理由。

我若从事了毒品行业,将失去那些官员对我的支持。

注意!这是一句表面看来正确,但是深究之下毫无事实的话。官员为黑势力提供保护,是为了利益。毒品,是时代最大的利益,即便风险更大,但绝对不会存在官员因此完全拒绝利益的情况。

归根结底,是教父自己在拒绝。影片之中在和五大家族的会议上,教父说了一段话,他说,他相信毒品会在几年以后毁了我们,到时所有的政治和法律上的保护都不复存在。因为毒品败坏德性,这个教会不叫人做的酒、赌博和女人的生意不同。

不是不做,不是没有利益,而是这意味着毁灭。利益是公事,但用毁灭这类显得长远而不可估量的结果来否定眼前,加上所谓失去政治和法律的保护则是借口。

因为这一切,基于个人判断,而且以道德为起点。教父担忧的毁灭,不仅仅是未来的,更是当下的。未来只是结果,而当下则是路线问题。

从引领他人做合乎德性的事,形成亲疏远近的团体,改变为销售使人堕落的毒品的保护伞,这完全不符合教父的价值观,将会改变教父之所以是教父的根本!

虽然一直处于黑色之中,但教父始终心心念念的是要进入光明的社会,进入圣堂,能够让家族体面的生存。这是教父之所以成为教父,而和其他的黑恶势力家族截然不同的根本。

由这一点,教父拒绝毒品,等于是拒绝命运,而拒绝命运的代价惨重。但其实教父并不会后悔,从某种程度上,他隐约也预见了这种结果,才会派遣路卡假装反叛前去摸底。只是时代造就了更迭,不是越老越有智慧。

老了,就会过时。时代变了,观念就变了,结构就变了,行为也会变化。教父意识敏锐,却手段不及。

但自古以来,能够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而拒绝命运者,皆为大智大勇。

教父之拒绝毒品时代,并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看清了然后断然拒绝。迈克也是如此,在此之前并不是他看不清家族,而是看不清时代,等他看清了,就断然的投入了自己的命运。

教父遭遇刺杀并没有改变迈克,他的变化来自于在医院里被受收买的警察打了一拳。这一拳不只是打碎了迈克的脸颊,也打碎了他的理想主义。在那之后,他逐渐的接受了家族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事实。

作为旁观者的时候,人总觉得经历者有其他的选择,因为这一拳的痛楚不在自己身上发生。迈克就是这样,他并非不清楚家族为什么做那些事,为什么那样做事,但是真正的理解永远不是讲述事实,而是让人自己经历。

美国是好的,哪怕有角落的黑暗,但仍旧是正义的公平的。迈克此前抱持的是这样的基本观念,如同殡仪馆老板。这个殡仪馆老板,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另一个迈克,代替迈克表达了很多观念。殡仪馆老板的转变,就如直到那一拳的发生,让迈克忽然明白了,他自己就在那黑暗的角落里。他要面对的不是判断美国如何,而是自己如何在黑暗里生存的问题,同时如何在黑暗里解救他的父亲。

光明和黑暗的确同在,但问题是,假如你在黑暗呢?

为什么不能做掉条子?这是迈克提出的思路,是其他人都无法打破的思维。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方略不是在一直在家族生意之中的桑尼和汤姆提出,而是来自参过军的迈克。

迈克从来都是一个坚定者、彻底者,当初他能以此反对家族,此刻便能站在家族的立场之上,反对一切敌人,做出彻底的反抗!

迈克有了具体的要保护的人,他的父亲,他的家族,而不是空洞的美国。在公平和正义到来之前,首先要做到的是活下去。这是迈克的觉悟。

他低声对教父说:“我和你在一起!”

迈克正式进入了家族之中,思维果断,众人不及。这就是教父真正的爱子,和桑尼和弗雷德不同,无过也无不及,能在瞬间看穿事物的本质,把握重心。唯有教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智慧,以及善良。真正的智慧和力量,不会爆发在邪恶之事,而只有在爱和保护之中,才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什么是父子?这就是父子。

儒家谈父子一伦,说的事父子有亲。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是父子有亲,以为只是父子关系亲密,其实这样解读太过粗疏。五伦关系,各有所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之中,以自我为维度,将有不同解说。一个人若能洞悉五伦,应对五伦,才能真正进入人世。

君臣之间,是主动和被动。每一个人都有主动的时候,就是君,也有被动的时候,就是臣;夫妇之间,是阴阳配合,与自己相应要合,不相应而容,才是阴阳偶合之道;兄弟之间,是彼此平等,我能得到的一切,我的兄弟也能得到;朋友之间,是另一个自我,朋友几乎就是另一个我,彼此之间唯一的不同,是命运。

至于说到父子之间,父亲是儿子的来处,儿子的起点是父亲给的,身上有很多父亲的东西。性格也好,脾气也好,乃至最基础的家庭环境,财产等等,都是父亲的。

一个人该如何面对父亲,是一个人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起点的问题。有的人厌恶自己出身贫穷,有的人拒绝自己长得难看,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起点,若连这个起点都没有,那人生将是空谈。

家族和教父,其实早已是迈克的组成部分,守护教父和家族,就是守护自我。迈克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命运,教父的遭遇,就是他的命运组成部分。是正视这一切,还是远远躲开。

在此之前,迈克希望远远躲开,教父也支持,但在此之后,迈克和教父都明白了,迈克的命运,早在他出身在这个家族,就已经确定。

只要他还爱着这个家族,爱着教父,他就是家族的一员,进入家族,只是个契机问题。

而契机,就是命运。之前说了,命运的本质,是毒品,让人欲罢不能,无法拒绝。

迈克的命运看似无奈,似乎没有选择,但实际上,这就是迈克的自我选择。当他面对家族和父亲遭遇危难,他能旁观吗?只要他还姓柯里昂,还认同这个姓氏。因而这看似每一个无奈之中,恰恰都是合乎自己的选择的,这才是命运最大的欺诓。

教父拒绝了命运,迈克接受了命运,两者都是因为爱。但因为起点不同,所以两人最终的道路和到达的终点也不同。但无论如何,两人成为各自的样子,命运的操纵,是看不见的手,是人一生的获得。正如影片海报之中,在father的英文字上,还有一个提线木偶的操纵绳,那是命运的绳索!

教父起源于一无所有,从流亡美国开始,他本一无所有,在黑暗的最底层,他很早的认清了自己身处的现实的处境,必须要奋斗。因为付出努力,由此所获得的一切,都让他无比的珍惜。即便身处在最黑暗之地,教父始终都明白坚持活下去的动力,是不断地创造美好。

在黑暗之中,不是要向往光明,也不是等待光明,而是要不断地创造光明。因此教父是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男人,所以即便是在教父临死的时候,他的话也是: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他的一生,都在获得,都在珍惜,都在不断地创造美好,直到建立家庭,建立了家族,他一生都在为美好而奋斗,虽然他身在现实的困境,但始终都因为爱而存活。他的爱始终是纯净,始终是善良!

从他的人生和家族而言,教父都是一个创造者,一个在命运里做自己的男人,一个打天下的男人!

相比之下,迈克的起点显得那么优越,似乎比教父要高。教父开始需要拼搏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但自古以来,对于能够轻易得到的一切,世人总是容易轻视。在迈克的脚下,是教父坚实的肩膀。他不需要创造,就能获得太多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教父倒下,迈克失去支撑,而且必须由他来顶替教父的位置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不是从一无所有开始,这意味着他不是要做创造者,而是一个守护者。

进攻和防守,哪一个要容易?防守,是一个被动的姿势,无论如何都会面对损失。

当一无所有的时候,任何的一点获得,都令人欢欣鼓舞;但当人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任何的一点波动,都是难以弥补的损失,这是如此的让人哀伤。

现在可以回到文章一开始的那个问题,贞观十二年九月,太宗李世民的问题:“创业和守成,哪个更难?”

打天下难,还是守天下难?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守天下一说,每个天下,都是需要打下来的!教父打下教父的天下,迈克打下迈克的天下!

父亲留给儿子的,不是天下,是去爱,从守护之中实践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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