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于1911年,逝于2007年,享年96岁。
外婆的父亲是清末的秀才,满脑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法思想,在外婆不到五岁时,就严格按世俗习惯给她裹脚,希望成年后能嫁个好人家。但外婆的“三寸金莲”并未给她带来幸福,外公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和羸弱的外婆,这一路拉扯,辛酸困苦不在话下。
我很小便跟随父母进城生活,和外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每次回到乡下,常常惊异于外婆穿的鞋子连我都穿不进去。看外婆洗脚更令人胆寒,外婆将袜子脱下,露出的小脚前面尖尖的,像个锥子,脚趾被完全叠于前脚掌下方,无法展开,脚背又高高拱起,整个形状与我的脚有着天壤之别。我常常会忍不住地问:“外婆,您的脚怎么和我的不一样?是一生下来就这样吗?”
外婆笑笑说:“傻丫头,怎么会一生下来就这样呢?我的脚原来也和你一样哩!”
“那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哎,外婆出生的年代都兴这样,女孩子都要把脚裹得这么小才行啊!”外婆说着,眯着眼望望我的脚,又看看她的脚,叹了口气,轻声说:“丫头,你可是赶上了好时候,外婆命不好哟!”我听不懂,摇摇头,跑开了。
外婆走路不便,因此很少出门,最多也只是在房前屋后走走逛逛。但每次只要我和母亲回乡返程时,外婆都总要把我们送到村口。外婆走路很慢,步子也迈得较为细碎,还左右蹒跚。一群人随着外婆的节奏,缓慢行走在田间小道上,只有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蹦蹦跳跳,一路甩下她们好远,不得不在前面焦急地等待。待到分手时,外婆会抖抖簌簌从贴身的衣袋掏出几张五元、十元的钞票塞到我的手上,我也不客气地伸手就接。而母亲每每都会与外婆拉扯一番,最后两人垂头抹泪,姨妈也在一旁红着眼,只有我不懂事地远远跑开,去看田间的蚯蚓。
记得四年级的暑假,我和母亲再次回到乡下,姨妈告诉母亲,外婆经常念叨,听别人说外面这个地方好玩,那个地方有趣,若自己能去看看,这一生也不遗憾了。母亲和姨妈就商量着趁这次机会一起带外婆到附近的古城游玩,知道这个消息后,贪玩的我和外婆一样,兴奋地几夜没合眼。
可这次出游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有趣。整个行程,就像老牛拉破车,慢慢腾腾的。到了旅游点,更是让我恨得牙直痒,城墙不能爬,河滩不能下,游船不能坐,太远的距离还要租车代步,心里直怨母亲为何要带外婆出来,却敢怒而不敢言。回去后,我几天闷闷不乐,外婆也觉察到了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直是默默地低着头,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一天下午,我实在觉得无聊,直嚷着母亲带我到屋后不远的林子里去摘果子,母亲忙里忙外,哪里顾得上我,只闲我烦。外婆见了,忙说:“丫头,你妈没时间,我陪你去。”
“外婆,你走得这么慢,怎么能陪我去嘛!”
“没事,那片林子路平,外婆在后面跟着你。”
母亲也希望外婆到外面去走走,于是叮嘱我照顾好外婆。我在前面一蹦三跳,外婆在后面慢慢跟着,跟不上了,就喊道:“丫头,慢点哟!”而我只顾着贪玩,哪还记得等外婆。
眼看着就要到那片林子了,我加快脚步,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条黑狗,吐着长长的舌头,恶狠狠地对着我狂叫,我吓得往后一退,转身朝外婆方向跑去,那狗也不甘势弱,朝我狂奔过来。我听见它粗重的喘息声紧跟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喊着:“外婆……”
外婆这才意识到一条大狗正在追击我,她一边高声叫着:“丫头,到我后面来。”一边迈开步子,向我奔来,不曾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外婆很快撑起上身,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时间使不上力。此时,我已跑到外婆面前,外婆坐在地上一下子把我扯到她后面,张开双臂,朝黑狗挥舞着,嘴里叫着:“嘿,嘿!滚开!”忽然,她看见地上有几块石头,捡起石头,向那黑狗砸去,那狗一下子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一时愣住不动,慢慢转身,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了我们几眼,不甘心地走了。
我扶着外婆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只是从那以后,再看外婆洗脚,竟也不觉得那畸形的小脚有多丑了。
要开学了,外婆再次将我和母亲送到村口,只是这次我不再去看蚯蚓,扶着外婆跟随着小脚的节奏,缓缓前行。
上初中后,我回去的就少了,听母亲说,外婆已经拄上了拐杖。
工作后,我回去的更少了,再见到外婆,她已不能下床,拐杖放在床边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视力更是退化得看不清东西了。当知道我回来时,她顺着声音仰起头,摸索着要抓住我的手。我连忙将手递上去,内心一阵翻滚,强忍着酸楚,不让眼泪落下。
婚后的一天,母亲告诉我外婆去世了,我带着老公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外婆入土前,我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旅游鞋和母亲共同给她穿上,因为我知道这是外婆内心真正想要的。
但愿天堂之上的外婆,穿着这双鞋,能万水千山走遍,不用再颤颤巍巍地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