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上海的夏天是真热,在太阳底下行走,都觉得皮肤在灼烧,遥想小时候光着脚走在路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柳树上一排排的知了扯着嗓子乱嚷嚷,我总以为,夏天越热谁都越讨厌,唯独这些天生地养的小精气鬼们却越是欢喜,叫得越是欢畅。对于这些噪音的制造者们,诗人们却有自己独特的情怀:有人说他们像居士,“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有人呢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知己的味道,“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有人心情不好正好听到他们的聒噪,于是自然地牢骚一番,“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虽然没有诗人的风情雅韵,但我对于蝉有着自己的欢喜,时常会交织在钓蛇和看鬼火的梦境里,耳旁响起蝉叫声。
我们那里的蝉有几种,一种是黑黑的,个头大一些,我们叫“叽喇子”。屁股上有两个半月形的东西的,是公的,一张开来,就可以发出很吵的声音。我曾经故意摁着,不让它张开,但是蝉很倔强,却偏偏闷着也要发出声音来,即使放进水里面,依然是高唱不止,我总以为人是没有如此执拗的。没有半月形的呢,是母的,从不发出声音,大人们都是这样告诉我的,至于到底公母如何,谁又去管他呢。还有一种呢,个头小一些,通身灰黄色,还有黑色的斑点,根据叫声的不同,分两种:只有一个音调一直叫着的,我们叫它“伏了(liao)”;叫得很是有一番阴阳顿挫的呢,我们喊它“秋了(liao)”,每次秋了的出现,就意味着夏天快要结束了。
秋了的到来,是件好事,接下来就是秋高气爽,告别了三伏炎热;然而对我来说,却是有一点恋恋不舍。
孩子们是最有精力的,我们那时候中午从来不需要午休的,大人们非要拉着睡觉,等他们一睡着,我们就迅速窜了出来。干什么呢?放牛?不是,大中午没人去地里放牛的,我和两个堂弟一起去粘知了。那时节,几乎每家都会种洋麻,剥下皮,晒干的杆,堆在墙边,可以烧锅煮饭用,我是最喜欢用麻杆烧锅的,麻杆中间有条软芯,海绵状的,点上一头,可以吸另一头,学大人们抽烟,但是究竟不是烟,每回总是呛得眼泪直流,可这是我烧锅时的最大乐趣了。随便抽一根麻杆,各家转悠着,把发现的蜘蛛网缠到麻杆上,差不多厚的时候,往蜘蛛网上洒上水,然后从下往上搓,最后,在麻杆的最上面能搓出一个圆球来,很粘的,粘在知了的翅膀上,想跑也跑不掉。这种方法,我已经忘记向谁学的了,然而却屡试不爽。
两个堂弟,给我打下手,一个拿着塑料袋子,一个准备着把粘得的叽喇子取下来。我们光着脚,向我们经常去的地方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唱着《捉泥鳅》,脚板踩在路上的尘土里,感到柔软而又灼热,就是到现在,我也从来没有穿过比尘土里那个柔软度更好的鞋了,那感觉着实令人难忘。叽喇子最喜欢吮吸枫杨的汁,我们就专找枫杨树,一排排黑压压的叽喇子叮在树枝上,我慢慢地举起麻杆,待到麻杆头的蛛网球伸到叽喇子翅膀中间的时候,快速摁下去,叽喇子挣脱着粘在了蛛网球上,旁边的叽喇子振翅逃跑。弟弟们把叽喇子取下来放到袋子里,不一会,袋子里就黑压压一片,叽叽喳喳叫声一阵阵。感觉差不多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也不顾路面上的土块有多搁脚,因为我们知道,等一会就可以开一场叽喇子烧烤大聚餐了!
我们吃烤熟的叽喇子的头部,准确说是连着头部和屁股的那一块黢黑的地方,里面全是精肉,烤熟了,非常香的。用之前到砖窑厂拾来的钢丝,把叽喇子串起来,其中的一头插进一小节麻杆中,防止烤的时候烫着手。随便用麻杆架起小火堆,然后就烤起来。不一会,香味四溢,中午刚吃的饭,早已经没有了感觉,只剩下一个劲地往下咽口水。小一点的堂弟有点忍不住了,顺手从钢丝上取下一个叽喇子,迅速又被烫得扔掉,然后捡起来,不停地换着手,还一边大口大口地对着叽喇子吹着气,对着他的过年时候贴的春联,被他吹得呼呼啦啦响起来。好不容易掰开了,右手扯下叽喇子头来,扔进嘴里,刚咬一下,赶紧吐在了手里面,接着不停地吹。我感觉太阳好像已经围绕着我们转了一圈了似的,他终于把这一小块美食吞到了肚子里,抬起头来,咯咯地笑着,嘴唇上抹着叽喇子被烤上去的炭黑,俨然一个小胡子的汉奸走狗。
“汉奸,汉奸,你是汉奸!”大一点的堂弟嚷起来。
“太君,前面有八路的干活!”小堂弟学着电视里看的场景演起来。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叽喇子掉进火里面,被烧得吱吱作响,我们的鼻子里面都是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