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容素衣
有人曾问我:“谁是你最喜欢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汪曾祺啊。”
那人穷追不舍:“为什么啊?”
我愣了愣,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张爱玲,为什么不是沈从文,为什么偏偏最喜欢的就是汪曾祺呢?
后来再看他的《受戒》和《大淖纪事》,忽然从书中找到了答案:“他把普普通通的生活写得太美了。”
就像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生活,是很好玩的。”
汪曾祺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些帽子都有点大。
我更愿意把他看成一个美的“捕手”,终身都在捕捉美,创造美,让你看了他的书之后禁不住感叹:活着真好呀!
在汪老的笔下,真的是万物静观皆自得,无一事不美,读他的文章,我们了解到,他是一个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敢尝试的美食家,一个爱画画、爱赏花、爱拍曲的才子,一个命运坎坷但仍随遇而安的达人,一个恨不得把自己泡在酒里的老头儿。
汪曾祺用一支笔,将我们带到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让我们知道,原来平凡的生活也可以过得如此诗意。
汪曾祺生于江苏高邮,这地方盛产两样事物,一是才子,二是咸鸭蛋。北宋时出了个秦少游,后来则出了个汪曾祺。
汪曾祺是1920年出生的,与张爱玲同年,但人们总觉得后者年龄比他大得多,大概是因为张爱玲出名比他早得太多,她二十几岁就名满天下了,汪曾祺这么大时还在为找不到工作发愁。
不过汪曾祺有一点远远胜过张爱玲,他在童年得到过充裕的爱。
汪曾祺少孤,3岁就没了娘,可一家子都很疼他,特别是他的父亲。汪家算不得望族,但也是个殷实的书香世家,汪曾祺的祖父中过“拔贡”,也是个儒商,到他出生时,家里已经有2000多亩地,还经营着两间药店和一间布店。
在汪曾祺的眼中,父亲汪菊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会画画,会刻章,会做风筝,会摆弄各种乐器,他从四五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学文学画学书,父亲带着他到麦田里去放风筝,用小西瓜挖净瓜瓤给他做通体透亮的西瓜灯,这些都成了他的美好回忆。
“多年父子成兄弟”是汪父的名言,他对汪曾祺十分随和,汪曾祺爱唱戏,他就拉胡琴给儿子伴奏;他喝酒,给汪曾祺也倒一杯;他抽烟,一次抽出两根父子俩分着抽,每次还先给儿子点上火;汪曾祺17岁初恋,暑假在家写情书,父亲就在旁边出主意。
汪曾祺小时了了。
上小学时,他的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作文常得满分,同时还“以画名”,画的画总被贴在墙上展览。
可惜他数学太差,几何老师曾评价说:“阁下的几何乃桐城派几何。”意思是他的几何作业常不经论证就直接跳到结论。他也有自知之明,后来写过一首诗,说明是怎样踏上文学之路的,前几句就是“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初中毕业后,汪曾祺就离开高邮到江阴求学了,后又考上了被称为“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一直到晚年,汪曾祺才回乡探访。高邮的大淖,高邮的山水,高邮的人物,一直都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数十年后写来,仍然鲜活异常,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不是个“好学生”,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大学生涯就是:生活太散漫,学习太偏科。
他爱旷课,经常晚上泡图书馆,白天躺在床上酣睡不已。战乱时,因邮路中断,他一度失去了家里的接济。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他的业余生活还是蛮丰富的,主要消遣有以下几项:
泡茶馆
当时泡茶馆相当于现在的泡咖啡锭,学生们常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汪曾祺泡茶馆不仅为了消磨时光,也是为了在此体味人情,他最初的几篇小说就是在茶馆里完成的。
下饭馆
有钱时,吃好馆子,什么汽锅鸡、锅贴乌鱼、铁锅蛋、腐乳肉之类,全吃了一个遍。没钱就吃米线、饵块,他什么品种的米线都吃过。
唱京剧
汪曾祺嗓子甜润,青衣唱得很好。大一时,他常常约票友们拿着胡琴到宿舍来过京剧瘾,同屋一个姓郑的广东同学极其憎恨京剧,他们一张口,郑同学就骂:“丢他妈,猫叫!”
唱昆曲
汪曾祺经常和朱德熙等人参加了云南大学的曲社,常在一起拍曲。合肥张家的四小姐张充和唱起昆曲来娇慵醉媚,可惜从不和他们来往。汪曾祺引以为憾,多年后写文章还记了一笔。
吹笛子
他常在月白风清之夜,从在大槐树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到半夜。同学中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写朦胧诗
他早年写的诗没有一首完整地保存下来,其中有一句是“所有东边都是西边的东边。”因为爱写诗,汪曾祺在学校还小有名气。一次,他在路上听见两个女生聊天,一个问:“谁是汪曾祺?”另一个回答:“就是写那种别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
业余生活如此丰富,汪曾祺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自然少了,对于不感兴趣的课,他素来不去听的。
朱自清讲课以严肃闻名,要求学生仔细记笔记,汪曾祺不太适应,经常缺课。后来中文系主任罗常培想让朱自清收他做助教,朱自清一口回绝了:“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我的助教呢?”
对于喜欢的课程,他还是学得很好的。
闻一多教唐诗,把晚唐诗和印象派的画结合在一起讲课,对他启发很大。他替一个学弟做“枪手”,写了篇李贺诗的读书报告,大意是说,别人是在白纸上作画,李贺的诗则是在黑纸上作画。闻一多看了大加赞赏,评价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沈从文最喜欢汪曾祺,他曾经给过这位学生的课堂习作全班最高分——120分!沈从文教写作,主要是让学生写。汪曾祺写过一篇小说,他尽量把人物对话写得有诗意,有哲理,沈从文看了后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
沈从文常常教诲学生:“要贴到人物来写。”这句话对汪曾祺影响很大。汪曾祺早年写的作品,都是沈从文代他寄出去投稿发表的。沈从文曾经对别人说,汪曾祺的文章写得比自己还要好。
文章虽写得好,汪曾祺却没能从西南联大顺利毕业。因为他英语和体育都没及格,只得重修一年,后又因拒绝去当美军翻译而没拿到大学文凭。
大作家汪曾祺,原来是个肄业生。
汪曾祺早年很落魄。
因为没文凭,他离开联大后,几经周折才找了所中学教书,名头很大,叫“中国建设中学”,其实是在荒郊僻野,连工资也发不出。
在这里,汪曾祺遇到了施松卿,也就是他一生的伴侣。施松卿是南洋华侨,比他大两岁,生得眉清目秀,就是老生病,联大的同学都叫她“林黛玉”。
施松卿对汪曾祺印象挺好的,早听说他是个“风流才子”,见面之后发现果然“一看就是个聪明相”。
在中学教书连饭都吃不饱,他们依然“穷快活”。没有肉吃,汪曾祺就学工友用油爆豆壳虫,一尝,居然有盐爆虾的味道!
施松卿不知从哪捡了匹战马,多年后,汪曾祺还记得她牵着马散步的那一幕:一个文文弱弱的年轻女人,在黄昏的天色中牵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马在郊外漫不经心地散步,真是漂亮!
离开建设中学后,他送女友回乡,两人先结伴去了香港探亲。施松卿从香港回了福建老家,汪曾祺一个人等船去上海。没钱的他只能住破旧客栈,吃最便宜的鱿鱼脚充饥,他形容那时的处境,“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偏偏小报上还刊登了一条消息:青年作家汪曾祺近日抵达香港。
在上海,汪曾祺成了“沪漂”,找不到工作,只得去朱德熙家寄居,一度写信给老师沈从文说想自杀。沈从文回信骂他:“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我改一下,其实是相伴送施松卿回乡,施有亲戚在香港)
骂归骂,最后还是沈从文托人帮他找了一份教职。到了北京,又是沈从文替他在历史博物馆谋了个缺。
汪曾祺换过很多份工作,在历史博物馆当过办事员,参加过四野南下工作团,在北京文联待过,还编过《民间文学》。
编杂志时,他刊发过很多好稿,曾经把陈登科的《活人塘》从废稿堆里“救活”了。同事们都觉得他鉴赏水平一流,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作家。
他已经不写东西了,因为当时写作必须“反映现实”,得深入群众,他没有这个经历,写不了。
汪曾祺的一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平稳。他被打成过“右派”。
批判会上,连他的作品也成了毒草,他写的《早春》中有这样一句诗:“远树的绿色的呼吸。”批判他的人说,连呼吸都是绿色的了,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污蔑成了什么程度?汪曾祺听了哑口无言。
他被发配到张家口农场去,跟着农民一起起猪圈、刨冻粪,还得上“高跳”,得给果树喷波尔多液。
这个时候的汪曾祺,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浮躁了,在农场照样过得兴兴头头。他在农闲时演戏,帮演员用油彩化妆,早上起来就蹚着露水到马铃薯地里,掐一把花,几枝叶子,插在玻璃杯里对着画,画了一整套《中国马铃薯图谱》。
他写过一首诗记述这一段的生活,其中有两句是“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
他的眼睛确实很亮,到老了都是亮堂堂的。
对于当过“右派”,他居然挺得意,后来在《随遇而安》中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三年劳动改造回来,江青看上了汪曾祺,把他调进了北京京剧团“控制使用”。这一控制使用,就有了名闻天下的《沙家浜》。
《沙家浜》有名的唱词如“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就是汪曾祺琢磨出来的,江青听了差点“枪毙”了,理由是“江湖口太多了”。结果汪曾祺等人还是瞒天过海保留下来了。
因为《沙家浜》,汪曾祺曾登过一次天安门城楼,也因为《沙家浜》,他在“四人帮”倒台后被贴了大字报,被勒令交代和江青等人的关系。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毕竟在喜怒无常的江青手下做事,他受了不少气,还好审查没多久就结束了。
动乱年间,他从未批斗揭发过任何人,有诗为证:“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汪曾祺是真正的大器晚成。
他早年也写小说散文,那时锋芒外露,走的是意识流路线,到了晚年才算是繁华落尽见真淳,回归到中国的传统路子上来。
1979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学》上,登了篇汪曾祺的《骑兵列传》,这时他已59岁。
从那以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写出了《异秉》《受戒》《大淖纪事》等作品。
在写《受戒》时,他把构思和一些同事说了,大家很不理解他为何要写这么个东西,他激动地表示:“我要写!我一定要把它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
《受戒》发表后,有人评论说:“汪曾祺写了一个小和尚的恋爱故事。”巧的是,《受戒》英文本的名字就是《一个小和尚的恋爱故事》。台湾出过一本佛教文学集,《受戒》也在其中。这也能算佛教文学?
汪曾祺也被退过稿,退稿的作品还是他引以为豪的《葡萄月令》,可见不是人人都识货。
汪曾祺的写作条件是很艰苦的,他长时间没有专门的书房,得在小女儿汪朝的屋子里写作。汪朝下了晚班在屋里睡觉,汪曾祺急着要写文章,又不敢进屋,憋得满脸通红到处乱转,就像一个要下蛋的母鸡找不到窝。
儿女们都和他开玩笑说:“老头儿,又憋什么蛋了?”开始时,汪曾祺还辩解说是写文章,不是下蛋,后来也常笑着说:“别闹,别闹,我要下蛋了。这回下个大蛋!”
下笔如有神的汪曾祺也有写不出的时候,他生平最怵写报告。汪家长期住在施松卿单位分配的房子里,房子很窄小,有外国友人来访,见“国宝”级的作家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差点没掉下眼泪。
家人让汪曾祺写个申请住房的报告,他半天也写不出一句话来,末了扔出一句话:“我写不出!我不嫌挤!我愿意凑合!”
汪曾祺一辈子只写短篇小说,理由是他觉得长篇小说不真实,他只写熟悉的人和事,有人劝他写点宏大的文章,他的回答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他分析过自己:“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
孙女小时候不喜欢他的文章,因为“没词儿”,他愣了愣,笑着说:“没词儿,好啊!”
这个汪曾祺是有点狂的,他的狂气常常掖着,只不小心暴露过几次。
有一次,女儿汪朝说起杨朔和刘白羽的散文,汪曾祺突然生了气,大声说:“中国的散文,一败于杨朔,二败于刘白羽。”
他家一直挂着幅高尔基的木刻,到了晚年,有天他突然提出:“把这个取下,换上我的照片。”
儿女们都很惊奇地发现,原来老头儿自视还挺高的。
汪曾祺火了之后,不少人模仿他,但总是缺少那种韵味。
这是为何?
因为汪曾祺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他既是个具有文人趣味的士大夫,又是个接地气的生活家,这让他的文章兼具文人雅趣与人间烟火味。
他是个“美食家”。他什么都爱吃,到昆明要吃米线,到张家口专吃土豆,到了京城就爱上了老北京爱吃的麻豆腐,还要用羊尾巴油炒。
在江阴读书时,他听说过河豚的美名,总想一尝,奈何未能如愿。多年后写诗说:“六十年来余一恨,不曾拼死吃河豚。”这就是汪曾祺啊,为了一顿河豚,能念念不忘60年。
他不光爱吃,还爱做菜,做的都是家常美食,拿手菜是水煮干丝和罗汉斋,吃过的人都叫好,家里人却说:“老头儿写得比做得好吃。”
我常想,一个能把家常小菜都写得如此有滋有味的人,他的生活一定同样有滋有味吧。
他还是个“酒鬼”。
女儿汪明称他是“泡在酒里的老头儿”,对酒来者不拒,白酒、黄酒、啤酒、洋酒都行。施松卿这方面管他管得挺严,以至于他馋得连料酒都偷喝。
有一次,他胆囊炎发作去医院急诊,医生诊断说这病与烟酒无关。他开心得满脸笑成了菊花,对着家人朗声宣布:“我还可以喝酒!”到底他还是因喝酒过多,患了肝硬化,后引起消化道大出血而离世。
对于汪曾祺的评价,我最喜欢编剧史航的说法:“汪曾祺是个老福尔摩斯,是个针对美的侦探。多少少见的东西,少见的美,被他记录下来,作了呈堂证供。他写文章,只思甜,不忆苦。”
读汪曾祺的文章,总会让我想起苏东坡那句著名的词:“人间有味是清欢。”对于他这样的文人雅士来说,不管生活境遇如何变更,总是固守着对生活的一种情趣,而这种闲情清欢,已慢慢消失在光阴的尘埃之中。
汪曾祺曾送过宗璞一幅牡丹,画上题有一首诗:
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这正是他的夫子自道。他的文章就像一枝烂漫的山花,静悄悄地开在少有人烟的角落,偶有人经过,静悄悄地观赏一回,忍不住赞叹一声:真美啊!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