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民文学向你约稿,需要去一个与世隔绝的荒漠,在冷下三、四十度的冬天,住在地下一、二米的冬窝子里,窝顶和四周籁簌掉着羊粪,一呆三个月,敢去吗?如果还要加上没有蔬菜水果,不能洗头洗澡,没有网络,过着背雪、赶牛、牧羊的生活,你还有勇气吗?如果是我,不用想,肯定是不敢去,或者冲动之下去了,第一天露宿野外就得逃回家,或者第一天没逃,第三天住到鼹鼠那样的地窝子里,也是坚持不下去的。所以不得不佩服李娟,她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写出了如此的杰作《冬牧场》。
2010年11月,李娟与《人民文学》杂志“人民大地·行动者”的非虚构写作计划签约。 当年冬天,她跟随哈萨克族牧民居麻一家去往乌伦古河以南120公里处的冬牧场,在地下两米深的地窝子里生活了3个多月,同吃同住同劳动,用充满悲悯和热情的笔调记录了冬牧场的生活,生动地描写出游牧人的辛苦和乐观,荒原的生动和悲凉,传统和现代的冲突,环境退化和生态不衡的困惑。
一、带着使命感的写作
有新政策说今年是游牧的羊群下到冬牧场的最后一年,因为随着羊群数量的不断增加,整个牧场已经不堪重负,破坏生态太严重了,要退牧还草。事实上牧民们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趋势,首先荒原上大面积围起了铁丝网,围起来的地方禁止放牧,合作放牧的新什别克家的牧场已经被圈在了里面,他家也拿到了政府的退牧还草的补偿款,由于还有绵羊二百多只,骆驼大大小小十二峰,马十匹,牛几头,只能租用居麻家的冬牧场放牧。居麻家的冬牧场有三万多亩,原先是三家共有,一家迁到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转行做生意,只有居麻家还在坚守着这片牧场。
居麻家夫妻都要年过半百,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有画画的天赋,父亲供她去乌鲁木齐上学了,夫妻俩无法照应那么多羊,只能让二女儿读到初一辍学,十四岁帮助父母放羊,已经放了五年的羊,如今已经十九岁,眼看就到了找到象的年龄,弟弟妹妹还小,而且上学后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大都要不愿意像父辈那样过游牧生活。曾经顺天应地、自律而慎微的游牧生产生活方式后继无人,正在慢慢消失。
生活在半年冬季和贫瘠土地上哈萨克人,祖祖辈辈选择了游牧这种动荡艰辛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他们每年迁徙距离愈千里,平均四天搬次家,即使居麻家的牧场算比较近,也是平均十二天搬次家。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形成了独特的习俗和文化,随着定居点的普及,游牧生活将成为历史。李娟带着历史的使命感,作为历史转型的见证者,她要用自己的笔把真实的游牧生活记录下来,既是普通牧民的,也是游牧民族的历史写真。
这种作家的使命感,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读到,女作家迟子建以一位年届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自述口吻,向我们讲述了这个弱小民族顽强的抗争,写活了一群鲜为人知、有血有肉的鄂温克人,以一曲对弱小民族的挽歌,写出了人类历史进程中的悲哀和无奈。李娟以同样悲悯的心态,用牧歌式的语言,写出了哈萨克人对游牧生活的依恋和不舍。
二、带着体温的写作
居麻家在牧民中也算是比较贫穷的家庭,只有一百来只羊,三峰骆驼,六匹马和一些牛,李娟选择他们家主要是男主人居麻会说一些汉语,老夫妻都年过半百,还有一位十九岁的女儿,一起生活相对比较方便。李娟用邻家姐妹的语调,带着感情,带着体温,按照时间顺序,从赶着羊群转场开始,到达目的地后的放牧、家居、访客、串门等活动,以及家人、邻居、猫狗的生活,天气转暖后提前离开的过程。书读起来好象是日常生活的写照,实际上是精心的编排,全书分四个章节,冬窝子、荒野主人、宁静和最后的事。结构清晰,细节丰富,处处充满着李娟对他们的欣赏、怜惜、温情和尊重。
随着天气变冷,牧羊人南迁进入广袤的沙漠腹地,那里虽然地表草被稀少,但勉强够吃,气温也比北部的阿勒泰深山高,牛羊不会被冻死。虽说温度比北边高,但也时常出现-35°以下,冷的人都不愿意出门小便。太冷的天气就不适合像在夏牧场那样扎毡房,在这里,牧民们都在地下挖个坑,上面盖防水布,光秃的三面墙先用羊粪片粘上再挂上编织的毯子,地面也用毯子作为遮挡,其中某一面挖个口子方便进出。沙漠里没有砖瓦石头,盖羊圈所用的材料就是羊脚下面踩严实的羊粪,一片一片的。除了地窝子,其余的就是近三万亩的牧场。
在城市生活习惯了的人,容不得水不清澈,居室不干净。在荒原的冬窝子,天寒地冻,大家住在羊粪堆里,取暖用材是羊粪,吃的是羊粪灰裸烤的,喝的水里也飘着羊粪蛋。李娟没有娇情,没有抱怨,没有嫌弃,融入牧民之中。她用欣赏的口吻说,“加玛姑娘用绣花的毡子把冬窝子布置得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冬牧场是荒凉的,有人有动物就有生机。“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档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地慢慢进入了。”荒原上的所有生命都活得无比坚韧,居麻和嫂子都是一身的病,痛的受不了就吃止痛药,阿司匹林药,不把痛当回事。居麻上午出去放羊,在零下三四十度的荒原陪着羊七、八个小时,到晚上回家时,人冻得像冰棍,吃了几碗热茶才能缓解过来。梅花猫成了居麻的出气筒,把多余的油漆涂在它身上,小猫用爪子抓,用舌头舔,结果弄得眼睛里,嘴巴里都是油漆,以为它的眼睛要瞎了,几天以后它居然好了。熊猫狗在滴水成冰的冬天产下小狗,在缺食漏风的狗坑,它用自己的体温保护着狗宝宝活下来,这就是生命的爱和力量。
冬牧场也是美的,有旷野的美,体现在天空、流云、白雪、黄沙,月亮,“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要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是真实的,唯有月亮像一个梦。”有青春的美,体现在加玛戴的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耳环上,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么光华动人。有乐观的美,体现在居麻想穿好衣服上,整天放羊,好衣服穿给谁看?他说,“给绵羊看!给山羊看!”
冬牧场当然是苦的,贫的,可是李娟的笔下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快乐,有美好,是生命强大的韧性,牧民们用智慧克服困难,用热情燃烧希望,用美好装饰生活,才能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生存和发展。
三、带着思考的写作
如果只是记录生活,哪怕文笔最美,也不会得到众口一致的高度评价。只有对生活进行深度加工,独立思考,注入自己的感情,形成自己的思想,作品才会打动人,才会有不朽的价值。
冬牧场的荒原即将抛弃,未来牧民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荒原将会产生怎样的改变,这种思考像一条暗藏的副线贯穿全书。当牧人不再是荒原的主人,牛羊不再走遍这片大地的角角落落,本来贫瘠单薄的植被,将失去它们最重要的养料--大量牲畜粪便。而没有了牲畜的反复踩踏,秋天的草籽也失去了使之深入土壤的力量。它们会轻飘飘地浮在干涸的沙地上,扎不下根去,渐渐烂朽,然后在春天的大风中被吹散。脆弱的生态系统越发脆弱。它们会不会退化成寸草不生的沙漠,或者能够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恢复植被成为富有生命力的草原?
“定居当然好,但哈萨克完了。”当游牧的哈萨克成了定居的农民,哈萨克还是原来的哈萨克吗?免费的牧民寄宿制学校,使得孩子们和家庭、传统生活、民族氛围隔绝开来。上学后的孩子,他们一年只回一两次家,每次回家,家长都能感觉和上次不一样了。居麻家的儿子扎达,长大后先是想当个修理工,想开个修摩托车铺子,年龄越大野心越大,如今想修电脑了。女儿加玛想出去打工,想穿得漂漂亮亮的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过独立、新鲜又时髦的生活。其他牧民家的孩子也是如此,没有愿意再过父辈那样的游牧生活。
定居以后的哈萨克传统会消失吗?没有了放牧,还有冬宰吗?饮食还会以牛羊肉为主吗?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习俗会消失吗?嫂子扫完地,直接把垃圾填入炉灶焚烧,她已经不认为这是对火的冒犯,无视古老的禁锢。年轻的加玛捡起路边一副完整的马头骨,会一直走到沙丘高处的铁架子,再踮起脚,把马头挂在铁回子上,这是最深沉的传统,只为马头骨是高贵之物,不容践踏,应放置高处。萨依娜把小宝宝每次绑入摇篮之前,会掏出打火机,打出火苗在摇篮里晃一晃,驱除邪灵。这也是传统。以后这些传统也将消失吧!
四、生活就是写作的素材
读这本书让我想起日常的生活,其实只要想写,都是素材。牧民听到李娟要写他们的生活,嘟囔着说:那有啥好写的?可是在我们眼中,牧民的生活就是天方夜谭,就是生命的本真,就是人和自然的和谐。从李娟我想到三毛,三毛在撒哈拉沙漠写的也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她笔下的生活是那么地趣味十足,神秘神奇,无数人被她的自由、爱情、浪漫生活所倾倒。我还想到戈壁滩上的刘亮程,他也是写自己记忆中的村庄,笔下的狗、驴、马和草呈现出另一种风格,那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
这就是非虚构的力量,真实的生活最能打动人。如果我们能用心去观察,带着使命感去记录,用情感和思想去加工,也许我们也能写出不错的作品。这就是李娟给我的启发,也是《冬牧场》传递给我的生命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