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瑜忆至此处,黑暗中凄然笑起,若时光倒回,帅狼再次从天而降扑到他身上,该有多好,他想着,看向怀抱的帅狼,已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外面大雨瓢泼,龛中的蜡烛业已燃尽,世界被暴雨隔绝得只剩他和帅狼,他凄寂道:“这样也好,也好……”说罢,他放下帅狼,站起身来,从龛台上抽出一叠陈旧的黄表纸,纸尖对向龛中燃烧的焚香,一缕黄烟后,纸渐渐燃起,火光照亮他绝望安详的脸,他从容地转向帅狼,引燃它身下躺着的枯草……
“这是为何?”忽然一声厉喝,鲁瑜惊觉,转身看去,一名僧人正肃面朝他奔来,他未料庙中还有人,不觉呆呆站住,老僧急急跺灭地上燃着的枯草,鲁瑜回过神来,也连忙却灭火。
“对不起。”火熄灭后,鲁瑜低头与僧人道。
僧人黑暗中看他,寻出半截残烛点燃,“你不想活?”他淡淡问,转身把燃烛放到案台上。
鲁瑜垂首沉寂,未几,重重地点头。僧人不再说话,回到原来的位置,庙门背后,有只旧蒲垫,他一直坐在那里。
周身寂寂的,倏无动静,鲁瑜看向僧人,他正在闭目坐禅。
“你不想活没关系,这间庙还要救渡想活之人,你不能把它烧掉。”僧人闭着眼,语气清冷。
“知道了。”鲁瑜低低应着,转到帅狼身旁,呆望着它。
沉寂一刻,他卯足力气,想把帅狼抱起来,刚抱了半个身它又滑下去,他不甘心,反复重来,倒腾半天也没把它扛起,他忽然伏下去,埋在帅狼的尽湿的毛发里痛哭,僧人叹息着,默默地走过来,脱下身上的袈裟裹住他。
鲁瑜哭了一阵,渐渐平息,他取下袈裟盖在帅狼身上,倒地蜷在它身旁,环抱它冰冷的尸体同眠,最后一抹残烛也熄灭了,世界回复寂静,雨瓢泼着,打在屋外,如同启世洪荒。
凌晨,鲁瑜迷糊地醒来,大雨已住,僧人孑立在门外,他怔滞一刻,思及昨夜情形,连忙爬起,帅狼身上尚盖着僧人的袈裟,鲁瑜拣起,将它掸尽,捧到僧人身后,“师傅,谢谢!”
僧人转身,久久注视他。
“你家在何地?”
鲁瑜摇摇头,“没有家。”
“父母何在?”
“父母已亡。”
“你带着它,欲往何处?”僧人示向已逝的帅狼。
鲁瑜低头沉默,想到千里之外的奕强,想到死去的帅狼,一切皆无意义,这一趟旅程,他不想再提。
僧人停了会儿,“天亮了,你打算怎么办?”
鲁瑜仍旧摇头,他脑子里,已没有“打算”这件事。
僧人不再问,兀自步向开处,仰看长空,极目远眺。
“此地西行三百里有座寺,你可以随我去那里。”良久,僧人转过身,对鲁瑜道。
鲁瑜怔立在原地,双目离散地看他,于生于死、何去何从,对他而言都没有份量。
僧人回到庙内清洁整理,未几,站定在帅狼尸身前,与鲁瑜道:“把它拖到门外烧掉。”
“不。”鲁瑜疾呼,上前护住帅狼。
“你想让它在此腐烂生蛆,或成为他人镬中之食?”僧人问他。
鲁瑜沉默,看住帅狼,许久,跪倒在僧人身前: “师父,我跟您走,求您,把帅狼也带走。”
僧人瞠目,肃看鲁瑜:“‘法渊寺’距此数百里,我们徒手到达已不易,如何带它?”
“我……我可以背它,只要,只要您帮忙把它扛到我肩上。”鲁瑜急道。
僧人摇头,看向帅狼庞大僵硬的身驱,“他比你重,你如何背它?”
“我可以师傅,您看!”鲁瑜躬身,拼命将帅狼往自己肩上扯,僧人不忍打击他,掺了一把劲儿,鲁瑜终于扛起它,刚站起来,未及迈步,就被它生生压倒,摔伏在地,他趴在地上,看着甩出的帅狼,眼泪喷涌而出,“你怎么这么没用,这么没用……”他压抑着,以头撞地,绝望地呼号,不一刻,额头便渗出血来。
“走吧,带上它。”僧人倏然拉起他,鲁瑜看向僧人,但见他慈目中,尽是无奈与悲悯,他未再说话,蹲身聚扰地面的枯草。
僧人以草搓绳,编出一只硕大的网袋,未几,他又从道旁的大树上,折下一根粗枝,略做修理,制成一根横木,两人合力将帅狼装进网袋,僧人将横木穿入网口,就此,两人一前一后扛着帅狼,艰难地踏上征程。
好在,春天渐渐来了,一路荒村野岭间,百花绽蕾,千溪润流,大自然献出她最温柔的面孔。
“师傅,这条河流向哪里?”路间,两人歇息时,鲁瑜坐在河边问僧人,溪间梅花溯流而下。
“流向不知名处。”僧人将满水的水壶递给鲁瑜。
“什么叫不知名处?”
“所有无须追究的去处,皆为不知名处。”
“噢……”鲁瑜似懂非懂地点头,凝向溪间流淌的花瓣。
“走了!”僧人喊一声,鲁瑜忙站起来,托起横木的另一端,与僧人一起,将帅狼扛在肩上。
“师傅,您多少岁?”鲁瑜走在前,大声道。
“四十八。”
“哦,比赵老爹小十四岁,他今年六十二。”
“赵老爹是谁?”
“奕强哥的堂爷,也是我爷爷。”
“讲讲这位赵老爹。”僧人道。
“嗯。”
“赵老爹老家在湘南,自己没有儿女,只有一房侄子,就是奕强哥他爹。赵老爹有一门好手艺——做豆腐脑,他们在湘南城里做豆腐脑做得发财,惹官家眼红,绊了官司,就投亲到津城,还做豆腐脑……”
两人一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行了近十天,到达西部腹地。这一带民生凋敝,因战火延绵,民众生计艰难,僧人在此化缘数日,皆无所获,两人忍饥前行,又坚持了一两日,总算看到一处集市。
“今日该可以化得些食物了。”僧人自念,将帅狼安置在田间校场的一片草坨边,嘱鲁瑜看守,自拿着钵盂去集市化缘。
鲁瑜坐在帅狼身边,靠着草坨小憩,田间四下无人,隐约可闻集市传来的喧嚣,他饿得乏力,干脆闭目躺下来。田间不知何时走来一群少年,边说话边四处巡梭,鲁瑜睁开眼,看他们正向此靠近。
“草垛下有人!”为首少年道。
“是呢,他身边一大堆什么东西?。”后面少年疑惑。
“不管它,先过去看看。”
少年们走近,窥看鲁瑜,见他旁边躺着一只如狼的硕物,起初有些害怕,很快,他们便发现那硕物一动不动,遂壮胆前去试探,见是具死尸,少年们惊喜不已。
“太好了,白找了半天的蛇鼠,这家伙浑身是肉,比蛇鼠强多了。”为首少年兴奋道。
“好像有点臭啊!”一少年捂鼻。
“你没吃过臭肉?少见多怪,烤出来不就香了。”为首少年斥他。
“是啊是啊,赶紧烤,我都快饿死了!”后面几人催促。鲁瑜静看他们半日,毫无涉防,此时听他们一番话,才反应过来,连忙扒到帅狼身上护它,少年们嬉笑着,合力把他抓起来,甩到一边。鲁瑜爬起来,冲上去抱住帅狼恳求,少年们不耐烦,围着他一顿踢打,将他远远扔到田梗外。
“你去找柴棒。”
“你去引火。”
“你,把草垛上的草拉下来,就这儿架火。”为首少年一一指挥,众少年一起把帅狼拖到架火的地方。
“是有点臭!”为首少年蹲在帅狼身边,捂鼻自语,未几喝道:“五娃,你回去弄点盐来。”
“好的。”他身边一矮童答着,转身往村里跑去。
“注意,别走漏风声!”为首少年在后面大喊。
“明白!”
鲁瑜拖着滞胀的身体爬起,踉跄着跑回去,趁他们不注意,扑倒在帅狼身上,摊开四肢连抱带夹盖住帅狼,少年们未料他又回来,烦躁不已,一阵狂踢乱拽。
鲁瑜覆在帅狼身上,任他们怎么踢打,如贴在帅狼身上的一副膏药,死活不动。
“罢!”为首少年喝道,“他要找死,就让他死好了,我们连他一块烤,人肉畜肉一起吃!”说时点着干草,层层往上面架薪,鲁瑜贴着帅狼,眼望熊熊烈火在身侧燃烧。
“把东西扛上来!”为首少年一声令下,少年们抬起鲁瑜和帅狼,便往薪火上放。
“住手!”少年们正投入,忽闻一声厉吼:“兔崽子们,不想活了!”几名中年男子疾步而来。
“狗日的老呆货,又来了!”为首少年骂一声,扔掉手中的柴棍,站起来,怒目看向来人,其它少年皆拥立在他背后。
一浓须男子冲上来,抓住为首少年便要打,少年反手将他推倒,讽道:“让你弄吃的没本事,打我倒是挺来神。”
“小崽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后面一人训道,便是这村里的保长。
“老东西,少管闲事,有本事你弄吃的来。”少年冷眼怼他。
“你个癞货,成天只知道吃,这斯有毒,你吃吧,吃进去毒死你,老子也省心。”浓须男子骂道。
“你少哄我!”他大吼,目瞪他爹,转向保长:“你们编这种鬼话是想自己把它弄去吧。”
“阿弥佗佛!”一僧人从后站出来:“这犬是贫僧的伴犬,路上被人投毒,死时口吐白沫,眼舌俱黑,我们未敢抛尸,正是怕人误食害了性命。”
鲁瑜见到僧人,眼巴巴地流出泪来,泣唤一声:“师傅!”
僧人看向鲁瑜,将他从帅狼身上抱起,“我虽为僧,弟子却是俗家,他如今饿成这般,这肉若能食,岂会留到今日?”
“我本欲将它带到无人处掩埋,诸位如想留下,贫僧也不阻拦,只是,”他擦着鲁瑜身上的血迹,“你们把我徒儿打成这样,必须把他医好,否则,贫僧只好告官了。”
“告就告,看谁理你!”为首少年吼道。
“谁打的?”保长肃目看向众少年,质问。
众少年被眼前情形吓倒,看向为首少年,为首少年咆哮:“怕什么,有吃的活下来才是真,其它都是狗屁……”叫嚣未完,一计耳瓜猛落到他脸上,少年愣住,狠狠看向他爹,一巴掌扇回去。
“反了反了,快调人来,把这些作乱的小崽子全绑到治安所去。”保长大喊着,众少年闻言做鸟兽散,只余为首少年与他爹在原地厮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