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如约

1

   此时此刻,我蛰伏于大溪边的一间单身公寓。临窗支起画架,雨季山水大涨,昨天还能看见的绿草长汀如今已被泱泱大水淹没,仔细看去,偶尔露出的几缕高耸的灌木,也快被大水生拉硬拽,被扯斜扯平,随湍急的江流一漾一漾。

  古色古香的格子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雨帘,将我和外面的大水隔开,但是,我仍想透过重重的雾气水气连成一片的氤氲之色,来寻找零落在溪中的帆船。

  连日的雨早已把江南浇了个透心凉。我点起一根烟。

  烟和茶都是在我创作的时候不知不觉要碰的物品,与其说是上瘾,不如说是依赖或是一种习惯或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就象有些女人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无意识的抿一下丰润的嘴唇;或者是谢了顶的人,特地留一绺长发从东边横跨到西边去,那一绺头发不小心将掉下来,男人无意识地晃一下脑袋用力将它们甩归原位。仅仅如此而已。

  长期的抽烟,让我的牙齿错了位,不知道是茶渍还是烟渍的影响,牙齿已呈黄色。

  不过这也不影响一个艺术家男人的形象。高廋的我常常穿着宽大松跨的衣服出入这个叫大港头的小镇,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与他们无关,外表看似孤单的世界,内心丰满升腾。它可以装得下这个世界,大到江河湖海,也可以小到一朵桔色的带着水珠的微型月季。

  每年这个雨季,我都会如约而来,提前租下这家房间内穿过一棵香樟枝桠的单身公寓,然后,把所有的世俗、尘嚣和功利褪去,再把所有的理想,情欲还有希望都摁进画框,让灵感喷薄而出,随画笔起承转合浓淡相宜,最后完成心中的理想。

  而此刻,我再也难以入笔,可以说不知道如何下笔。因为内心根本没想好如何下笔,或许说,那个叫灵感的东西还不曾来敲门。

  此刻,我忘记了四季的变化,虽是在夏季,又有早春的寒凉,唯有指中一吸一闪的香烟,在吞吐的云雾中,我能感到它的温度。心中乱如麻,却又是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理了理思绪,这种空洞无物的梗阻可能是画家的大忌,也是灵感刹那间跳出的前兆。

  窗外的古樟树巨大如冠如伞,其中一枝分杈被圈进了房内,也许是房子早就存在,它不知何时慢慢穿过墙壁。房东充分利用它的特点,不锯不除,任其恣意生长,反而成为小镇最有特色的公寓,屋外的古樟风雨飘摇,而屋内却静谧舒适,独享尘世俗欢。

  古樟根下是一个码头,雨水的冲刷浸泡让每一块石头光洁,石头凹处的积水清澈干净,它的倒影里映着古樟,映着天空,而此刻,我想有你的影子。

  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每年,我都以写生的名义等你。在码头、在古樟下、或是在镇上仅有的一条古街光洁的石头路上,我希望不经意地看到你。或者在我潜心作画的时候,我无意举眉的瞬间,你跃入我的画框里。其实,你的出现已没有太大意义,我等的也许是一种最初完满的记忆,也许是当年的自已。

  “笃、笃、笃”有人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除了画具和几身衣服,我再也没有太多的值钱物品。而不锁的门,正是为你。

  进门的却是公寓老板娘。

  老板娘并不老,只是胖,她常常为我送些食物,今天她肥大的胸前晃荡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她健硕的身躯走起来并不轻松,她端着碗扭动着腰微笑着向我走近,此刻我想起在农村的母亲,为我端一碗面疙瘩汤的场景,慈爱的笑容撑开皱纹的沟壑,一如久旱无雨农田的龟裂。

  老板娘微微喘息着说,赶紧吃了,附近农民今天刚剥的豆,磨碎做成的豆腐娘,趁暖吃。

  我舀了一勺吹了吹入口,鲜嫩豆汁的咸香和墨鱼干肉末互相交叉融合的奇妙感觉,透过口经过胃随之到达皮肤,雨季包围于皮肤的寒湿之气被这种热呼呼的汤汁趋赶,暖意融融。

  老板娘伫于窗前,看我把一大碗豆腐娘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红润的嘴唇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愈加突出牙齿的洁白。

  好吃,真好吃。我无以为谢,只有不断地夸赞。无意识地又看到黑色紧身T恤内的两个大球,以及中间深不可测的沟壑。

  老板娘也觉察到了。

  不好意思地说,微笑从浓妆的脸荡开,她说:“我以前很瘦,到西班牙后发现国外蔬菜水果太贵吃不起,只能整天吃面包牛油,结果就变成这般庞大。”

  你是归国华侨?

  算是吧。不过这些年在国外一直在生活在底层,开始是提卖,和我们这儿的小商贩一样,执法来了就跑,执法走了就摆地摊卖,这是我们第一桶金。

  我们?我问。

  是的,是我和我老公。我们也是在提卖时认识,互相帮忙。后来我们一起打过番人工,也就是给老外打工,最后我们开了自已酒吧。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翕动的嘴唇欲言又止,顺着这个话题,却拐了个弯。不过现在,我又刚刚把对面的酒吧腾下来,呶,她用眼睛带我看着对面古樟下一个门面隐约写着“无题”的酒吧。

  并约我有空来坐坐,捧个场。说完,她拿起空碗扭动一节一节有如肥肠般的腰枝掩上门“登登登”下楼而去,抛给这个小屋一阵风以及风中夹杂的好闻的柠檬和玫瑰的香气,之后小屋开始沉寂,思绪开始涌动。

  对了,六月雨季除了湿嗒嗒的暧味的绿色,应当还有柠檬和玫瑰的香气。

  一旦灵感开始亲吻,所有的事都会朝你想要的样子发展。画笔不再生涩,浓淡无需一试再试,葱郁茂密的古樟下,黄褐色的石码头,码头边白色衣裙的少女手擎透明雨伞,等前方的渡船。

  少女的目光伸向远方,远方有迷蒙的水雾山色,以前远方不可触摸的未来。

  这幅巴比松油画取名为《渡》。码头之渡与心灵之渡,我想更侧重于后者。画的意义从现实中来,又从现实中抽离。人是一个不断折腾不断制造障碍又不断寻求超脱的动物,我的渡口在哪里?通宵达旦的疲惫和画作一促而就的兴奋,两种况味交替升级,如一场马拉松之后的虚脱及酣畅淋漓。

  我抓起几片变得又干又硬的面包,猛嚼几口,累瘫在床,嘴里还留着一嘴没来得及吞下的面包就迷迷瞪瞪睡去。

  白衣少女衣袂飘飘朝我走来,她软乎乎凝脂般的小手牵我的大手,登舟远行,顺水下而,摇摇晃晃,我们躺在船上,看星空,看流云,和我说话时口气里有桅子花的甜腻,香味没了船并没至我全身,麻酥酥的舒服。我想咬一咬那香腻的红唇却发现身体如铅块般沉坠难以动弹。

2

  窗外歌声飘来,醒来已是深夜时分。

  歌声从临街的窗户飘来。沿着声音,我找到了“无题”酒吧。街灯下的小雨簌簌斜织,青石板上发着幽凉的光。

  酒吧内却是分外热闹,黑衣的吉它手轻轻弹唱《讲不出再见》,人们喝着冰啤或红酒,没有喧哗,静静地沉埋于歌声渲染的往事里。老板娘正在吧台用肥嫩的手优雅地切火腿。

  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火腿好象一件件精工雕作的艺术品码在盘中,红亮的光泽代表它的新鲜与美味。

  来,坐下,尝尝。随即她的指触碰到我的唇,将火腿塞入我口中,咸香的火腿入口即化,她柔滑的手指让我心头一颤。

  好吃到爆。我说。

  她递我一杯红酒,说,都是正宗国外进口的,它们搭在一起吃简直妙不可言。

  酒是通向一个人心灵的门。

  说说,你的故事。公寓的前任老板转让之前对我说,你每年雨季都来,看来有故事。老板娘开门见山。

  没有故事,只为一个诺言。

  十年前,我高中毕业,保送上了美院。利用暑假一边旅游一边写生。我去过青岛、去过丽江很多风景优美之地,干净利落的大海和喧闹的古城都没能让我安静下来,而来到这儿后,适逢梅雨,翠绿欲滴的初夏在雨中生出的缱綣之意,清洗一身的浮华与尘埃。

  小镇只一条江,一条古街,一条古堰,风景秀丽,人迹寥寥,适合创作。有天雨后,我在古樟下写生,眼睛一直看着帆船出神,不经意间,一位另一侧写生的白衣少女误入我的视野,和白帆相映成趣,她在画帆的时候,她已入我的画中。

  后来这幅画我拿了个大奖,最后我把所有的画卖了换成钱给了我的前妻。

  老板娘拧紧眉毛疑问道:“妻子、白衣少女?”

  “对是两个人。不相干的两个人。”我回答。

  “老板娘我怎么称乎你?”

  “叫我阿虹吧。”

  “和白衣少女相识,接着恋爱?”老板娘紧接着问。

  只能说是相识,拥抱过,再没有更进一步发展,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恋人,只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约定,十年后再来。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了。

  可是你为什么每年都来?

  我怕她万一早点来了,等不到我了。

  接下去的很长时间,我们只喝酒,不说话,沸腾的吉它声歌手动情的弹唱都离我越来越远,我被关在喧闹声之外,红酒让我热血沸腾,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

  她点亮了我的人生。

  我点起一根烟,烟头的红光随着我的猛烈的一吸变得更加红亮,隐约地照着阿虹的脸,皮肤逾加红润饱满,经事老练的脸上随我目光所到之处竞有一丝羞涩的绯红,产生一种吻一下的冲动,就象十年前,我所遇到的莲一样。

  莲看了我那幅《画中画》,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你在渡口画风景,你却成了我的风景。白帆装饰了溪水,你装点了我的梦。我说。

  我们一起结伴写生。她家离大港头不远的青田,算是本地人,她也成了我的向导。

  她带我看了远在都市的人所没有看到的风景。

  六月梅雨沥沥地无休无尽,滋养了高山大川,也滋育一方风物。

  满山杨梅红的时候,她带我去摘杨梅,画杨梅,她多情的嘴唇咬着紫红色的杨梅,丰满的汁果汁从她的口角溢出。

  有温度有荷尔蒙有热情有爱的杨梅突然变爱情的果实,它鹤顶红的的色彩玫瑰的清香酸甜的曼妙是激发一个年轻画者最原始的创作冲动,一幅《鹤顶殷》带着它潮湿的处女的芳香,完成于案室一角的时候,我们深深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呢,你终于水到渠成,将妞泡到手了?”虹斜着身体支在吧台上,深深吸一口,白色的烟从妖冶的朱丹色的唇间喷出,升腾,我透过烟,看不清她的脸,但感觉两束扎眼的目光从烟后透过来。

  没有,她单纯的象一张白纸,她是那般完美,我不忍破坏。

  “拉倒吧,你。”虹伸出圆胖的手,将烟灰弹到青瓷烟灰缸里,然后有点风骚地眯起眼盯着我,充满怀疑。眯起的眼让我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两双眼两个人重重叠叠摇摇晃晃相遇又分开。

  酒精麻醉后,我认为自已完全是糊涂了。

  我想起那双眼,薄薄的眼皮紧紧闭着,睫毛就象是是一把精致的刷子,或者是农家的一排排栅栏,紧紧关着,锁住了菜畦,锁住了庭院深深,也锁住了春色绵绵。

  她任由我吻着,吻湿她的唇,鼻子,睫毛还有柔软的发。

  当我解开她的衣裙,在我面前一览无余时,她突然抱紧身体,退在墙角,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面对猎人的粗鲁,我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起来,心疼地拥抱她扶起她。

  她家住农村,保守的观念是她心头难以突破的藩篱。

  我不再存太多邪念,把一颗活脱脱的心压抑得如水般的清澈和纯净。

  越是再想回忆那双眼,她越是变得飘摇不定,迷濛如窗外不停的大雨,天漏了一般遥无绝期。它浸透了小镇,薄薄的凉意伸出无数个藤蔓般的手臂爬过窗台,曲终人散后夜凉如水。

  我昏沉沉陷瘫下去,再无力坐起。稀里糊涂被母亲般有力的大手搀扶到柔软的床上,其间我似乎触碰到母亲的身体,闻着母亲的味道,沉沉坠去。

  在这样一个长无尽头的夜晚,我坠到往事里去。我小心提起竹栅栏,栅栏上长满了黑色的霉斑,园内的桅子、木香、木槿香气一阵阵窜到鼻子里去,青砖屋的墙角,一窜窜火红的蜀葵争先恐后地上攀爬,各种黄红粉的月季受尽雨水润泽,可爱如精神饱满的婴儿笑脸。

  我推门,找遍到堂前屋后,再也寻不见白衣少女。我找屋后的大溪,古樟下,少女汲水而归,我想拥抱她,却不小心从长满青苔的岸边滑入水中,巨大的旋涡卷拖着我,沿江而下,奔腾入海。我大呼,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醒了,大粒的汗珠,湿透了衣衫。

  “喝杯水吧。”是阿虹,她俯身递我一杯水。我无意看到她黑色紧身衣包裹的深深的沟壑,像水乡稻田间的沟渠,父亲带儿时的我们掏过螃蟹,抓过泥鳅,幽深而充满童年的乐趣。

  我不好意思地迅速转移视角。深夜孤单成熟男女散发的荷尔蒙,足以燃烧一切。

  “再说说,那个白衣少女。”

  阿虹急切地相知道答案,似乎很相认识那个遥在天边的少女,她对她的关注让我预感我和阿虹之间今后会有什么交集。

  时间走了十年,似乎很远,似乎又很近,就象挂在眼前的果实,只要张开五指,便可以摘得。

  后来几天,她成为我的模特。

  裸体。

  她脱下衣裙,修长光润的身体战栗着弓着背站着试图遮住胸部,羞涩的脸涨成绯红,眼睛羞涩地向下看,微垂的睫毛像一半挂的帘子,挡住了眼睛里的心事。

  说实话,我的血液里澎湃如江河,想去亲吻拥抱,她又象是冰雕玉琢的艺术品,不忍产生任何亵渎之情。

  梅雨季节,卯足了劲的大雨已停,换成针尖般的细雨不紧不慢斜斜地交织,雨量已超过往年同期水平,上游水库昨夜已开始泄洪,清澈的大溪变得浑浊咆哮,黄色溪水此刻不再隽秀,安静,它翻滚着一刻不停地和另一条支流交汇奔向前方。

  我让她靠窗,窗后是巨大的古樟,我用采来的荷花有效遮住关键部位,我想半遮半掩之美远远胜于一丝不挂,就像中国旗袍的性感不是源于全露,而是若隐若现的S身材以及开到大腿根部的若隐若现,婀娜多姿的摇摆中所荡漾的春色以及产生的无限韵味。

  我给这幅画取名《莲》,因为她就叫莲,她纯洁如莲,她芬芳如莲。粉色的莲,洁白如藕的身体,以及窗外巨大的古樟,是这幅画最美好的意趣。我身体内所蠢蠢欲动的邪念,在画笔的不断沉静下变得通透,不染一丝尘埃。

  她带给我的灵感与快乐,远远胜于占用肉体所带来的更为高洁。而这些画作,虽为稚嫩,但在未来的十年中,我再也没有这种喷薄而出一泄千里的通达无畅。

  连绵的雨停了。阳光在云层里钻来钻去,灰灰的天空慢慢变蓝。终于晴了。

  她带我去了远处小山包上的草甸。平整的草甸细密均匀生长,像厚厚的绿毯把山包裹,没有树,干静的只有平整的绿色的线条一直延展至天边。微风中到处充满好闻的青草香气。我们脚下是柔软的绿色,头上是干净的蓝天,蓝天上开始飘过大朵的白云。

  我脱下T恤铺在柔软厚实还有点潮湿的草甸上,和她并肩躺下,望着流云从这头不断着变化飘向那头。云雾抵达我们,包裹我们。此时,我想做一件此生伟大的事,以天为被,以山为床,完成一件平凡男人的使命。

  她突然警觉起来,推开我,坐起来,此时,她的头顶正飘过一朵白色的云,像棉絮般紧拥着翻滚如浪。

  我撷一叶青草,在嘴中细细咀嚼,青草粗糙的纤维已被我嚼成一团,我顺势把青草青涩和膨胀的欲望一起吞下。我看着白云下她披肩长发,长发下瘦削的身影,她在轻轻啜泣。

  “母亲让我出国了,叔叔在国外有点事业。我们家穷,姐妹多,我最大,成绩又不好,是该帮助父母减轻负担的时候了。妈妈说,叔叔是想帮我找户有钱的人家嫁了,让我别在外面胡来,别给她丢人。”

  此时,我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

  但是,我们有诺言,不管以后如何,十年后,我再来小镇找你。如果有缘,我们再从新来过。

  就这样,我们延着来时的路,走向分别的岔口。没有互道告别。

3

  “啧、啧。”阿虹表示惋惜,至于对我迁就对方不把生米做成熟饭也表现出一丝蔑视。

  十年前人们还没那么开放。所有出格的人必定要背负出格的一切后果,讥笑与嘲讽,还有如影随形的排挤。

  我知道,爱与占有并不是一回事。

  我突然感到困意再次来临,再次闻到她身上浓艳的香水味混杂着甜美的醇香。她的气味是好闻的亲切的,我再次沉睡过去,在睡梦里,我也似乎听到她窸窸窣窣为我盖上毛毯的声音,为我掖好毛毯的那一刹,她的脸贴近我,热烘烘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温暖与舒服美妙无比。

  早晨,我是被小鸟的叫声吵醒的。它们叽叽喳喳从树梢间跳跃。我推开窗,窗下的睡莲半开着,我突然觉得这个雨季以来心情是最顺遂的一天,阿虹和服务员正在清理酒吧。一夜喧嚣之后满地狼籍。我的大脑虽醒但仍然堵了一团棉花般嗡嗡作响。

  我对昨天在酒吧过夜的行为有点不好意思,但具体的过程已是非常模糊。我想酒后的真言或是胡言乱语都是既成事实的过往。就当是吹牛或是胡扯,你的故事在别人眼里也许如沙砾一般,风吹过再无痕无迹,只要你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我公寓背负着沉重的头扎进公寓的大床,一整个白天,再也没有起来。

  直到傍晚,胃的搅动像开足了马力的混凝土机,没有食物空洞的搅痛催我赶紧安慰安慰可怜的肠胃。我到附近的小店点了一碗山粉饺。离开大都市的日子里,我基本没吃过白米饭,我被乡下各种没见过的特色食品所诱惑,只要有空,就挨个品尝。

  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活脱脱的乡土气息,可以嗅到泥土的芳香,还可以感受当地人在制作这些特色食物所倾注的情感。它们用当地煮熟的去皮毛芋捣碎加蕃薯粉和均,再包入虾皮萝卜丝肉末陷,做成三角形的饺子。连汤夹水一碗下肚,说不出的知足。

  爱一个地方,除了风景,大概还需要锁住肠胃的美食。离开腐烂发酸的大都会,却喜欢在这不知名的小镇偏安一隅。

  她仍在大城市用身体打拼,现在还好吗?

  很多时候,我是刻意将她从我的世界里把她屏闭出去的。因为她于而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印记,用土话说,就是我可能戴了绿帽子了。而今,山水的洗礼已将这不太舒适的记忆冲得差不多。最起码,我能用同理心去理解她。

  她是我前妻。

  学院毕业后我留校当了一个美术老师。喜欢她只因初看以为是莲。有人做过总结,很多男人喜欢的女人大致属于同一类型。比如谋女郞们,都属于清丽秀气型,带着脱俗的仙气。

  前妻和莲相似,但品性却差之毫厘。一个老师是无法满足一个物欲型的女人,她们身上都发出一种腐烂的钱的味道,她们的行为都是直线条地奔往目标或利益。她适时出击,利用较好的资源,攀登更高的目标。当她年纪轻轻就当上知名商业街银行支行行长之后,她并没有停止奋斗的脚步。我曾经劝她见好就收,她却说,我又没问你要钱,管我干嘛。

  好吧。之后我一直闭嘴。直到那个夜晚,我仍在画室作画。当我倚窗抽烟时,看到一辆高档的路虎停在我家楼下,一位穿背带裤的绅士下车,穿背带裤是因为肚子太大而不是时尚。

  当我在研究如果他不穿背带裤皮带只能系在奶奶上或者屁股上裤子才能不往下掉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绅士开了门,车内出来的却是妖娆的前妻。他抱了抱她,他大大的肚子紧紧贴着前妻,在路灯下亲吻。他抚摸她,分手前还不忘记在她的屁服上掐了把。

  我只觉得血脉喷张无法冷静,在叮叮邦邦一场又一场战役之后,我把房子留给了她,把画展的画卖了折成钱给了她。她需要钱在这个势利的环境里打拼。而我,大不了去街头写生。

  就这样,离婚后,除了游历,我决定常住这里,无论莲是否到来。

  一个不适于大都会的人根源在于他跟不上它的节奏,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散漫的农村放牛娃。他在水泥丛林里找不到一丝自由的空气,他属于大山属于溪流属于泥土,而这片放逐之地却充满自由与欢爱。心灵重新归位就象将鱼儿重新放入溪水中,获得新生。

  他心思散漫。湿湿的街弥漫着氤氲水气,各家店面门口各种绿植,层层的木架上微月、星星点点的太阳花点亮着小街,各种藤蔓疯长攀爬。

  这个小街让我想起丽江,粗暴的音响从早到晚嘶吼,像溪流一般连绵不绝的人群不断汇入不断离开,隆重的商业氛围吞没它的柔软,只有凌晨,才能归回本来的面容。

  我会在天空出现鱼肚白的时候,背起画夹,顺着蜿蜒的石头小街,描画垂柳,画水,画古屋,画一米阳光。而我至今依然心动念念不忘的却是丽江束河镇的猪槽花盆。

  我不能把猪每天拱食的粗糙食器与恣意浪漫牵扯一起,但现实创造出了这样的美景不得不用画笔记录下来,有时我想,如果把爷爷当年的夜壶也用来种花,是不是也带来令人称奇的惊艳或者是难以名状的味道?

  “无题”酒吧已开始营业,驻唱歌手试音调音。我不自觉地进去。

  阿虹浓妆艳抹,黑黑的眼线里面是清潭般的深邃和干练。她今天换了一身白色的西装裙,硬朗的线条有效收住膨大的游泳圈,也起到显瘦的效果。

  还早,不如先吃点点心吧。

  上来一盘烤野生鲫鱼,一碟湿丝瓜子,一盘水果拼盘,一壶黑茶。

  我大方地享用。

  “做为交换,今天主讲你的故事。”我提议。

  阿虹托着腮,望着窗外,茗一口茶,很久才说。

  我才没你浪漫。我在国外,嫁了一个有钱人,进门才三四天,就要离婚,说我姑娘时作风不好。一个月后,我被赶出来,没有拿一分钱补偿。人到最落迫的时候,我想是更要坚守支撑你的底线。我一无所有,但我至始至终认为是高贵的。

  很多人说我傻,我却很快乐。我流落街头,进一些小百货到流动人口多的地方开始提卖,每天躲着警察,追赶着人群,一天三顿吃着大长面包配牛油。后来遇到我老公,他照顾我。

  我们一起打拼,很多人说,患难夫妻富贵难。等安定下来,有了孩子,有了钱,他却和一个女留学生一起,结果我还是离开。

  她只淡淡地说,仿佛讲别人的故事。

  我心里抽搐一了下,不知如何安慰,如何接话。

  不如,我请客,喝你的酒?

  她的视线越过窗,越过虬曲的绿萝,望向远处,视线的尽头就是记忆深处,那里有她的爱,她的过往。

  “我哪里做不好了,大到我把酒吧的生意管理井井有条,小到他的内裤我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为什么会给留学生勾去了呢?”她突然激动地抽泣。

  从她的眼睛里,回放着一个贤慧的女人忙里忙外操持的画面,回放着一个弃妇失去阵地的忧伤。

  也许,这是业障。前世罪孽深重,今生安排一个又一个障碍磨砺。如果把磨砺当成乐趣,勇敢地迎接,也许更快意吧。她擦干泪,用微笑掩盖。

  来,不说了,还是喝酒,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是性情中人,结交朋友肝胆相照,所以很喜欢你们。

  她熟练地开酒,醒酒,分酒。她轻轻摇晃着酒杯,看杯壁上挂着殷红的汁液慢慢下滑。我想起当年的《鹤顶殷》,那满山红色的杨梅,以及山谷里回旋的笑声。她只管一杯一杯喝着红酒,直到像泄气的皮球软塌塌深陷于沙发内。

  服务生说,还是把老板娘扶回卧室吧,她酒量差,这一醉,到明天也醒不来。

  我扶起她,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在我架起她的瞬间,她释放出奇妙的化学物质让我再次觉得舒适与温暖,并想占有的冲动。所以我也有了去她卧室见机行事的想法。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我到达她的卧室。是酒吧的二楼。在一个小镇上又开公寓开公酒吧,最起码能说明她十分喜爱这里。

  我把这个庞然大物终于扔到她的床上的时候,瘦弱的我手脚已开始微微颤抖。等我稍稍休息喘气缓和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间墙上的装饰画让我再也动弹不了。

  先是手持荷花的赤裸少女,回转过来,就是渡口写生的白衣少女,再转过来是一片杨梅红,各种巴比松油画挂满屋子,仿佛走进画展而不是一个女人的卧室。

  我不清楚她和这些画有什么关系,然而,自已的画作,即便是挫骨扬灰也能嗅出它味道。阿虹已熟睡,粗重的呼噜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在我急切翻江倒海搜寻各种线索的时候。

  无意间感觉她的眼似曾相识。她紧闭的眼,眼前挂着的密长的睫毛像农家的栅栏,栅栏里有菜畦,有木槿,有蜀葵花开,有月季的歌唱还有木香的芬芳。五架梁的青砖房里,有菜粥的清香,炊烟从烟囱直直升入天空,融入蓝天融入云朵交汇成吉它的清唱。

  “无题-----无题,”我自言自语嗫嚅着。“晓镜但愁云鬓改,晓镜但愁云鬓改,难道?难道?”

  歌手深情的弹唱从楼下传来覆盖了我所有的发胀的疑问。

  你来 我往

  我们不曾相忘

  你走 我留

  我们交错了美好时光

  如果错过了春

  错过了夏

  再错过秋实

  只有冬天的华发


                         作者:围裙书香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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