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诗结束后到了跳舞的时间。法蒂玛和另几个女孩演奏乐器,米莲、哈利玛和茱蕾卡开始翩翩起舞。她们的集体表演完成后,茱蕾卡一个人继续跳了下去。起初她缓慢地跟随着伴奏的锣声,后来她旋转得越来越快。她跳上了水池边沿,用令人提心吊胆的速度围着它转圈,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最后,她就像一阵风一样飞回自己的坐榻,扑进一堆垫子之中。
女孩们欢呼起来。哈利玛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太监们斟满自己的酒杯,为茱蕾卡的健康干了一杯。
这时女孩们都已经喝得微醺,开始胡乱哼歌,互相亲吻和拥抱。她们彼此搞着恶作剧,交换着各种玩笑话,但这场荒唐戏的女王非哈利玛莫属。她喝下第一杯酒后头脑就不太清醒了,现在她坚信自己是一只蝴蝶,感觉有双看不见的翅膀正把她带离地面。茱蕾卡跳完舞后没过多久,她按捺不住好胜心,吵着要乐队为她伴奏,好让她也再跳一支舞。她自顾自地旋转和扭动身体,模仿起了茱蕾卡的动作。大家都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愈发点燃了她的表现欲。最后,她也跳上了水池的边沿。她的同伴们惊叫起来,米莲跑上去想要拉住她,可是已经太晚了。她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水池里。
大家立刻奔向她身边。阿狄强健的手臂伸进水中,将她一把拽了上来。她咳嗽着吐出喝进去的水,恐惧地看着米莲,又哭又笑起来。米莲训了她几句,然后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用毛巾擦干她的身体,再换上新的衣服。她们回来之后,有一段时间哈利玛非常安静乖顺,可是又喝下几杯之后,她的胆量回来了。她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锣,示意大家安静。
“我亲爱的伙伴,各位姐妹们,”她学着阿狄的语气说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哈利玛,她年轻又漂亮,头脑却被酒搞得一团糟。”
女孩们和太监们笑得更大声了。
“别闹了,哈利玛,”米莲说。“这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只是想跟大家道个歉嘛。”哈利玛委屈地说。
米莲站起身走到哈利玛跟前,把她引回自己的坐榻,安顿在坐垫上。这时哈利玛突然产生了一阵无助感,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抓住米莲的手,挨个吻她的手指。
整个夜晚萨拉都坐立不安。她已经习惯于日日夜夜将哈利玛占为己有,现在她正满怀醋意地注视着哈利玛的一举一动。哈利玛整晚都没怎么搭理萨拉,可是当她躺在米莲身边,吻着她的手指时,她下意识地看了萨拉一眼。她看见了一双充满嫉妒和失望的眼睛。哈利玛自得地向她笑了笑,挑衅般地开始抚摸米莲的头发,脸和脖子。她紧紧依偎着米莲,拥抱她,热情地亲吻她的嘴唇。
萨拉忍受着地狱般的煎熬。她一杯接一杯地不停喝酒,最终她忍无可忍地号啕大哭起来,起身向门外跑去。
哈利玛急忙从米莲怀里抽身,追着她跑了出去。她感觉十分内疚,想要赶紧安抚萨拉。
米莲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的脸上霎时没了血色。她站了起来。
“萨拉!哈利玛!你们都回来!”她厉声喊道。
两个姑娘低着头畏畏缩缩地退回她身边。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米莲冷冷地问。
哈利玛跪倒在米莲脚边,抱着她的腿放声痛哭。
“原来如此。”米莲面无表情地说。
“不,不,这不怪我!”哈利玛哭喊道。“是萨拉先勾引我的!”
米莲推开了哈利玛。她走到萨拉面前,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萨拉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米莲转身背对着两人。她看着周围一张张惊慌与好奇交织的脸孔,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萨拉!”她开口了。“收拾好东西,到走廊尽头的小黑屋里呆着去,现在就去。你以后就在那里睡觉,直到彻底洗心革面为止。快走!今天晚上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哈利玛为自己如此轻易地背叛了萨拉感到自责不已。
萨拉站起来,伤心地看了哈利玛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厅。
哈利玛用膝盖爬回米莲身边,举起双手,两眼含泪,恳求地望着她。
“至于你,小罪人,你以后就搬到我的卧室来住,”米莲告诉她,“这样我能一直看住你。我们瞧瞧你还能不能改正过来。萨菲亚和贾妲可以去和扎伊娜布一起住。”
哈利玛顿时觉得自己身处的地狱里见到了一丝曙光。她犹豫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直到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同伴们脸上的微笑,她这才破涕为笑。
不知何时,太监们已经从大厅消失了。
“该睡觉了。”米莲说。
她们一个接一个顺从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哈利玛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你还愣着干什么?”米莲厉声说。“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然后回来找我。”
直到这时哈利玛才完全确信这是真的。没错,她是个罪人,被摒弃,被谴责,甚至可能失去米莲的宠爱,但她以此为代价获得了最美妙的回报。从今天开始,她将和米莲同室而眠,呼吸她所呼吸的空气,不受干扰地与她共处。她将直接接触此地最大的谜团本身!
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同伴们都看着她笑了。她们暗暗称赞着她是多么漂亮可爱,还向她抛出飞吻,而她只在回到自己过去的卧室收拾东西之前匆匆看了她们一眼。扎伊娜布、萨菲亚和贾妲帮她一起收拾,她觉得很难为情,愁眉苦脸地望着地面。在她们的帮助下,她很快在米莲的房间里铺好了床。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假装已经睡着,但其实她一直竖着耳朵聆听着整个房间里的动静。米莲终于进来了,哈利玛听见她脱掉衣服和鞋子的声音。然后——哈利玛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她听见米莲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她感觉到米莲注视着自己,不敢睁开眼睛。接下来最幸福的事发生了——米莲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温柔的一吻。她拼命克制住全身激动的颤抖,不久后,她睡着了。
对哈利玛来说,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她不用再背负沉重的良心负担,罪行被揭穿并接受了惩罚之后,她心里异常轻松快活。和同伴相处时仍然有些尴尬,有时她们会对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或者开玩笑地说要勾引她。每当这时,她就会挥舞着小拳头,摆出凶狠的样子。她变得比以前更加胆大妄为,对于自己因为“小罪人”的身份再次成为了注意的中心毫不在意。
萨拉在这件事后一直避着她,哈利玛也觉得每次见到她气氛都很僵。她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萨拉的眼睛哭得通红,每天吃饭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萨拉投来的哀怨眼神。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找到萨拉,对她说:“你知道吗,萨拉,我不是有意要背叛你的。真的。当时我也身不由己啊。”
泪水从萨拉的脸上滑落,她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她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她捂着脸跑开了。
但是,比起跟米莲同住的巨大幸福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全心全意地顺从于米莲。对于贾妲和萨菲亚她有点过意不去,因为自己害她俩不得不跟米莲分开。她俩是一对难分彼此的双胞胎姐妹,是所有女孩之中最温顺乖巧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哈利玛见到她们中的一个时,总是搞不清她是贾妲还是萨菲亚。她们对她开过的唯一一个玩笑就是在她面前互相冒充对方,这个恶作剧让她们笑得流出了眼泪。在被迫离开米莲的卧室之后,她们有段时间显得很沮丧,但最终她们和扎伊娜布交上了朋友,形成了亲密无间的三人组合。
过去跟扎伊娜布和萨拉一起睡的时候,哈利玛最害怕的就是夜晚,但现在她却每天都急切地盼望夜幕降临。她和米莲同住的第二天晚上,米莲对她说:“别多问,也别多说。你们做什么我都看着呢。”
这句神秘莫测的话令哈利玛浮想联翩。她决定眼下还是先默默地观察一段时间。米莲每天总是最后一个上床睡觉,在她回来前,哈利玛为她把床铺好,自己再脱衣上床,假装睡着。她从半闭的眼缝里窥视着米莲走进卧室,漫不经心地脱掉衣服,吹灭蜡烛。然后她能听到米莲走过来,感觉到她轻柔的亲吻。最后,她满怀着幸福感入睡。
有一天,她在半夜里突然惊醒过来,感觉屋里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她害怕地呼唤米莲,却发现米莲的床上空无一人。一阵异样的恐慌笼罩了她。
“她去哪里了呢?”她困惑不解。也许她是在照看其他的人,她想。不,她和赛仪督纳在一起。她心底的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和赛仪督纳在一起?仿佛满含秘密的深渊向她的灵魂打开了一个小口。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些秘密面前自己是多么脆弱。她紧紧地缩成一团,屏住呼吸,默默聆听。
可是米莲始终没有出现。哈利玛再也睡不着了。她不停地思考着,时而因为恐惧而颤抖,时而因为感觉自己终于直击到了问题的本质而兴奋地战栗。星光逐渐褪去,起得最早的鸟儿开始歌唱的时候,门上的帘子被轻轻地推到了一边,披着貂皮斗篷的米莲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走了进来。她警觉地瞥了一眼哈利玛,然后有气无力地解开斗篷,任由它从肩头滑落。她穿着睡袍站在自己的床前,脱了鞋子,一头扑进枕头里。
直到起床的钟声响起时哈利玛都无法入睡。在那之后她倒是短暂而沉稳地睡了一会儿,她醒来时,发现米莲像平常一样站在她的床边,满面笑容。
“你昨晚一直在翻来覆去哦,”她甜甜地说。“一定是做了噩梦吧。”
这下哈利玛也分不清昨晚的事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了。她起了床,一整天都脸色苍白,精神不振,拼命回避着别人的视线。
从那一夜之后,米莲对哈利玛变得信任了很多,在空闲时还会教她写字,陪她念书。她们都乐在其中。哈利玛总是极力避免在米莲面前出丑,因此她的进步非常喜人,米莲常常夸奖她。作为对她的奖励,米莲有时会跟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说起她父亲在阿勒颇的房子,基督徒和犹太人的战争,以及广阔的大海和远道而来的船只。她们越来越亲密,就像一对亲姐妹。
有一天晚上,米莲走进卧室,脱掉衣服后,突然对哈利玛说:“别装睡了,过来吧。”
“什么?过来?说我吗?”哈利玛惊呆了。
“不想过来吗?快来吧。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哈利玛全身哆嗦着爬上了她的床。她躺在床的最边缘,生怕米莲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激动。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碰都不敢碰米莲一下。但是米莲毫不在意地把她拉近自己,这时哈利玛才放松下来,安心地依偎着她。
“我要告诉你的是几段悲伤的回忆,”米莲开口了。“你已经知道我父亲是阿勒颇的一位商人。他非常富有,他的船队向西远航,带着贵重的货物满载而归。我小的时候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我穿的是精美的丝绸,戴的是黄金和宝石,还有三个奴隶任我驱使。那时,我习惯于发号施令,觉得人人都服从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时你一定很开心吧!”哈利玛感叹道。
“你信不信我那时一点也不开心?”米莲说。“至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此。我的愿望总是能达成,但达成的是哪些呢?都是些只用金钱就能满足的愿望。那些无法言说的,每一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却只能把它们深埋在心底。你瞧,我很早就明白了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的。那时我还不到十四岁,一连串的不幸一个接一个落在我父亲的头上。一切都是从母亲的死开始的,那段时间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他看上去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了。他和第一任妻子还有三个儿子,他们也有各自的生意,其中一人在这时赔光了本,于是另外两人试图帮他。他们派了船队到非洲海岸,等着收获利润,等来的却是船被暴风摧毁的消息。三人只好来找父亲求助,他和他们再次联手,派了更多的船到法兰克王国去。结果船队被海盗洗劫,我们一夜之间就成了乞丐。”
“哦,这真是比一开始就很穷还要糟糕!”哈利玛说。
米莲笑了,她靠近哈利玛,继续说下去。
“这些不幸发生之后又过了两年,有一次阿勒颇最有钱的犹太人摩西来拜访了我父亲。他对他说:‘你瞧,西蒙’——那是我父亲的名字——‘你需要钱,而我需要个妻子。’‘得了吧,’我父亲笑话他说。‘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的儿子都足够做我女儿的父亲。你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娶妻而是入土。’可是摩西怎么也不肯放弃——因为那时,城里的人都说我是阿勒颇最漂亮的姑娘。‘你要多少钱我都借给你,’他接着说道。‘只要你把米莲嫁给我,她跟着我不会吃亏的。’我父亲只把他说的话当做说笑,可是我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得知此事后,一个劲劝父亲答应摩西的要求。父亲那时也是没有办法,他是个正直的基督徒,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犹太人,但之前的一连串打击已经让他变得衰弱不堪。最终他屈服了,让摩西娶了我。从来没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有一天他们签了一份契约,然后我就被接到了那个犹太人家里。”
“可怜的米莲。”哈利玛含着眼泪说。
“其实,我的丈夫也以他特殊的方式爱着我。但是说真的,我更宁愿他恨我,或者干脆无视我。他的占有欲让我备受折磨——他整天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出门,我厌恶他,对他非常冷淡,他就咬牙切齿地威胁说要杀掉我。我有时真觉得他已经疯了,那时我非常害怕他。”
米莲突然安静下来,她似乎正在为接下来要说的话积蓄力量。哈利玛明白自己马上就要听到一个极大的秘密,不由颤抖起来。她把热得发烫的脸深深埋进米莲胸口,屏息等候。
“我的丈夫,”不久后米莲再次开口,“他有一个让我非常尴尬的习惯。似乎把我占为己有这件事让他彻底地得意忘形了。他会跟他的生意伙伴们说起我的事,天花乱坠地向他们讲述我是多么美丽多么贤淑,然后得意地炫耀自己征服了这样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想要让他们眼红。有的时候,他整夜都会絮絮叨叨地对我吹嘘他的那些朋友听了他的描述之后嫉妒得脸色发青,让他乐不可支。哈利玛,你一定想象得出,我听了那些话后有多不舒服,有多讨厌他。每当我不得不与他共眠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死囚,正在向刽子手走去。他成天在我面前嘲笑那些菜鸟——他这样叫他那些年轻的生意伙伴,他说:‘很多事没钱就是没门,亲爱的。一个穷光蛋不管长得多好看,连老母鸡都不会多看他两眼。’这些话让我莫名地恼火。哦,要是当时我就结识那些‘菜鸟’,哪怕是一个也好,我一定会让摩西看看他自己错得多离谱!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完全没料想到的。有一天,一名女仆为我送来一张小纸条。我展开它,读了第一行字就开始心跳加速。直到今天我都能从头到脚地记住它的内容。我这就告诉你它都说了些什么。”
哈利玛全神贯注地听着,米莲继续讲了下去。
“信上说:‘穆罕默德酋长致阿勒颇之花,照耀世界的银月——米莲:我爱你,自从听了那个可憎的老摩西大加赞扬你的美貌和品德之后,我就再也没法把你忘记。就像异 教徒被酒灌醉那样,我的心已经陶醉于不曾谋面的你。哦,我的月亮,你可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在沙漠深处梦见你,有多少次你的幻影活灵活现地走到我面前,像初升的朝霞一样美。我本以为远离你就能切断思念,结果却适得其反。现在我回到了这里,决心向你表白我的情意。阿勒颇之花,请你记住,穆罕默德酋长是一个不怕死的男子汉,他将前来与你呼吸同样的空气。再会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恶作剧。我叫来了那个送信的女仆,命令她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她哭了起来,拿出几个银币,说是一位沙漠的子民用这个买通了她,让她送的信。那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问。她说他很年轻,也很英俊。我全身发抖,这个时候我已经爱上了穆罕默德。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心想,他要不是这么年轻英俊又怎么敢给我写这么大胆的信?突然间,我甚至开始害怕他见到我的真面目时会感到失望。我翻来覆去地读着那封信,读了百遍有余,白天我把它藏在胸口,晚上我把它锁在匣子里。不久后他又来了第二封信,比前一封更加热情,更加美妙动人。这场秘密的恋爱让我热血沸腾。最终,穆罕默德决定在某天夜晚到我窗外的露台来与我相会。他对我住处的环境早已了然于心。哦,哈利玛,我该怎么向你说清我当时的心情?一天之内我改了十多次主意。去见他,不去见他——不停换来换去。最后我下定决心不去见他,可是约定的时间一到,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走上了露台。那是个奇妙的夜晚,不见月亮,却有好多小星星在天空闪烁。我觉得身上一时滚烫一时冰凉。就这样,我在露台等了很久,心里胡思乱想个不停。万一这是一场骗局,是有人故意捉弄我,借此羞辱老摩西怎么办?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低语道:‘别怕,是我——穆罕默德酋长。’只见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男人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跃过了栏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就像全新的世界在我面前重生,延伸至无穷无尽。他没有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走,只是搂住我的腰,带着我从梯子走到了下面的花园里。在围栏的外面,我看到有几位骑手已经在等着我们。他们协助我出了花园,而穆罕默德自己翻过了墙。然后他把我拉上了他的马。我们一路飞驰,跑出城市,向黑夜的深处奔去。”
“这都是真的吗?”哈利玛抽了口气。“米莲,你好幸福!”
“哦,别这么说了,哈利玛。我一想起后来的事就觉得心痛。我们跑了一整夜。月亮从沙丘后面升起,照在我们背后。我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快活,就像置身童话故事之中。我好久都不敢看那位抱着我的骑手的脸。后来我逐渐放松下来,才抬头正视他。他的眼睛就像雄鹰一样锐利,盯着前方的道路。但是他转过来看着我时,那双眼睛变得像小鹿一样温柔。那一刻,就算要我为他去死我都愿意。他确实非常英俊,我的穆罕默德酋长。他有浓密的黑色短胡须,还有红润的嘴唇。啊,哈利玛!在逃亡的路上我们就做了夫妻……他们追我们追了足足三天,有我的哥哥,我丈夫的儿子和一批全副武装的市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发现我逃走以后,立刻审问了所有的仆人。他们发现了穆罕默德给我的信,而我的丈夫摩西当场中风发作,承受了病痛和耻辱的双重打击。两个家族都拿起了武器,骑上马,开始追踪我们。我们已经深入了沙漠的腹地,就在这时追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穆罕默德只带了七个人。他们叫他把我扔下,好让马跑得快一些,但他置之不理。我们换了马,可是追兵还是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穆罕默德叫上他的伙伴们一起转身反攻那些追击者。他把我放到地上,然后,他举着刀,带领着七个人冲了上去。两队骑手冲撞在一起,最终还是人数较多的那一方获得了胜利。我的一个哥哥在战斗中丧命,可是穆罕默德也没有活下来。看见他死去,我痛苦地哭喊起来,想要转身逃走。他们轻松地抓住了我,把我捆在马鞍上带回了家,一路上,穆罕默德的尸体被拖在马尾巴后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哈利玛悲叹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很难描述我那时到底感觉怎么样,因为我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冷,只有一种情绪填充其中——那就是复仇的冲动。当时,我对于等待着我的屈辱还一无所知。回到阿勒颇之后,我发现我的丈夫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可是他看到我的时候,那双眼睛一下子活了过来。他的眼神就像魔鬼一样可怕。后来他的儿子把我捆在他死去的那张床上,用鞭子拼命抽打我。我紧紧咬着牙,没有叫喊出声。摩西的死对我来说是个解脱,感觉就好像我复仇的第一步已经实现。
“接下来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总之,等他们折磨我折磨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带我去了巴士拉,把我当做奴隶卖掉。我就是这样被我们的主人买下的。他答应会为我向犹太人和基督徒两方面的人复仇。”
哈利玛沉默了很长时间。米莲在她眼中已经升格为某种偶像般的存在,她感觉自己从这段友谊里收获良多。
最后她问道:“听说基督徒和犹太人抓小孩吃,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让米莲从悲惨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她笑出了声。
“这倒不是不可能,”她说。“他们这么残忍,这种事肯定做得出来。”
“我们这里都是真 主的信徒,多幸运啊!米莲,告诉我,你还是基督徒吗?”
“不,不是了。”
“犹太人呢?”
“不,我也不是犹太人。”
“那你一定也是真 主的信徒,就跟我一样!”
“随你怎么说,亲爱的。”
“赛仪督纳是不是很喜欢你?”
“我叫你不要乱问的,”米莲故作气恼地皱起眉头。“不过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了,告诉你也无妨。他是不是喜欢我我也不确定,但我非常肯定他是需要我的。”
“他为什么需要你?我不太明白。”
“因为他很孤独,没法跟任何人说心里话。”
“你喜欢他吗?”
“你不会明白的。他不像穆罕默德酋长那样,但他当然也不是老摩西。他是个伟大的先知,我非常仰慕他。”
“他一定很英俊。”
“小傻瓜!你问这个,莫非是眼红了?”
“啊,不论如何,米莲你真是个幸运的姑娘。”哈利玛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别说啦,小家伙。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睡了。回床上去吧。”
她吻了哈利玛,哈利玛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上,可是过了很久她都睡不着。米莲所说的一切都在她头脑中回响。她想象着那场私奔,想象着被穆罕默德酋长抱在怀里骑马飞驰的感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喘息和他的胡子掠过自己的脸颊。
某种奇妙的甜蜜感让她全身一颤,她很庆幸现在室内一片黑暗,没人能看到自己。但随后她就想到了穆罕默德的尸体被马拖行的样子,不由把小脸埋进枕头,抽泣起来。哭着哭着,她就睡着了。
在那天之后不久,有一次她不小心撞见了令人不快的一幕。她像平常一样正在花园的矮树丛中闲逛,突然听见一丛灌木后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她蹑手蹑脚地向那里走去,窥见了萨拉和太监穆斯塔法正躺在草地上,做着阿帕玛在课堂上说过的那种事。她吓得全身发抖。她想要逃跑,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根本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视线。就这样,她一直呆在原地,直到他们起身离开。
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看到的事告诉米莲。她不想再瞒着米莲什么事,可是她已经背叛过萨拉一次了,不愿再背叛她第二次。于是她决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把它当做是一场小小的意外。
她对此事保持沉默之后,反而有种解脱感。她终于能够再次正视萨拉的眼睛了,就好像她用自己的沉默偿还了亏欠萨拉的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