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1
许兰舟的远方有两个，一个是福州，一个是京城。
许兰舟是她爸爸给她取的名字，她爸爸老许当了一辈子的剃头匠，总算干了一件文雅的事儿——跑到屋顶上翻出了识字班发的小册子，从上面抠出了一个女孩名字——兰舟。
取自柳永的《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老许是个文盲，他只记得兰舟的母亲给自己读过这首诗，她说，这首诗写的是依依不舍之情，老许觉得这首诗很符合自己的心境。
他拿书扣住脸，默念着，"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怎会如此悲伤。
老许慢慢滑倒在地上，趴在木箱上泣不成声。
兰舟的母亲生完兰舟就走了，老许这辈子最爱的人不在了。
而兰舟就是老许在人世间唯一的"留恋处"，唯一的希望。
兰舟是老许在镇子里求奶，一口一口喂大的，乌镇的女人都觉得兰舟可怜，都是兰舟的母亲。
一转七年过去，兰舟成了镇上中心小学的学生。
兰舟很好听，但是兰舟作为一个名字却很奇怪，奇怪吗？
你总待给人一个欺负兰舟的理由。
兰舟是不受班上人待见的，班上人人都知道兰舟小时候抢了他们爱吃的东西，爱玩的玩具，还抢了们的半个母亲。
班上的人不敢打兰舟，却没人愿意跟兰舟说一句话。
有时候冷暴力更可怕，不是吗？
老许虽疼爱兰舟，可妻子死后，老许愈发沉默寡言，一天也就简化成"吃饭"，"上学"，"睡觉"几个简单的词语。
孤单，像陷入了黑色漩涡，看不见一点阳光。
兰舟性子越发内向怪僻。
老许拼了命地赚钱，终于把兰舟送到了镇上的中学，而兰舟终于不用再顾及老许了。
兰舟开始偷钱，她瞄上了班上唯一穿的起耐克鞋的思明。
偷钱，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
兰舟用偷来的钱买了很多包子和火腿肠。
她走到学校西北角的垃圾站，拿包子和火腿肠喂了在学校里晃来晃去，遭人驱赶，永远找不到家的的流浪猫。
和她一样孤独的流浪猫。
思明钱多的超乎兰舟的想象，两个星期后，思明才发现自己的东西少了。
兰舟拿了他妈妈留给他的一条项链。
兰舟装做很惊慌的样子坐在思明后面，看着焦头烂额的思明东翻西翻，心底却在冷笑。
她在等，她在等着思明回过头来，对她说。
"嘿！怪胎，是不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这样她就会不小心把手里思明的项链掉在地上，这样她就会被送回家。
这样她就会获得一个崭新的人生。
她打算好了，她要跟镇子上的女人一起去远方打工挣钱。
她要去福州的电子厂干活，这样她一个月就能拿几千块的工资，她要拿打工的钱，卖一部漂亮的手机，一部和班上漂亮女生拥有的一样的手机。
出乎兰舟的意料，思明没有回过头，更没有质问她。
放学后，兰舟咬牙切齿地把项链扔进了假山的窟窿里。
她要怎么办才能被开除呢？
兰舟走在青石板小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要不打架？要不顶撞老师？
忽然，兰舟停住脚步，一阵凉意从脊背攀沿而上，她看着眼前这双鞋，却不敢抬起头来，这是思明的鞋，眼前一声不吭，沉默着站在她面前的…………是思明。
兰舟开始发抖。
思明比她高太多，她害怕思明打他。
思明拍拍兰舟的肩膀，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兰舟紧紧咬着嘴唇抬起头来，却看见思明正笑着看她。
他扬着眉毛，说："兰舟，你可以把我的项链还给我吗？"
多久没有听过有人一本正经的叫她"兰舟"了，是"兰舟"不是"烂粥"更不是"怪胎"！
兰舟缓缓睁开又闭上眼睛，她好想哭。
兰舟狠狠抹了一把眼眶里不受控制掉出来的泪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谁稀罕你……你的破项链啊！我……我就是拿来看看……，明天……明天就还给你。"兰舟呜咽着，一边擦眼泪，一边吼着。
兰舟哭的惊天动地，思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兰舟要走，他连拦都不敢拦，他看着兰舟一抖一抖，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摸摸头。
第二天凌晨四点，兰舟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匆匆忙忙地跑到学校，她要把思明的项链找回来。
兰舟不知道项链有没有掉进假山下的水池，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踏进冰凉的水里，一点一点摸索着，临近冬天的温度，冻的她发抖。
她光着被凉水泡的发紫的脚，爬上了假山，终于终于，她找到了掉在角落里的项链。
虽然代价是她划破的校服，和手臂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可她从未像现在一般开心。
仿佛每一刻都充满了希望。
兰舟坐在课桌旁低着头反反复复摩挲着手里的项链，设想着无数种她把项链拿给思明时的情形。
既开心又害怕。
八点开始上课，七点四十，在操场跑完步的思明会准时走进教室。
正青春的男孩子，连身上简单的白T恤，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兰舟紧张地心脏砰砰砰直跳，想好的说辞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给你！"
兰舟扭着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伸手把项链递给思明。
思明正愁怎么把项链找回来呢，没想到兰舟竟然把项链送回来了。
思明当然开心，他接过项链朝兰舟晃了晃，笑容灿若骄阳："谢谢你啦，兰舟！"
兰舟像被咬了一口，迅速把手收回来，红晕却在脸上蔓延开来。
"不客气，本来就是我不好…………"兰舟像蚊子一般嘤嘤嘤说着，抬起头，思明早就转过身去和自己的同桌说起话来。
兰舟呆呆看着思明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自己正慢慢地从那个漆黑的漩涡里爬出来。
生活不再是孤独和绝望。
兰舟小心翼翼地跟在思明身边，思明在教室里，她就呆在教室里，思明去食堂，她就坐在他不远的地方和他一起吃饭，思明去操场，她就坐到看台上最角落的地方，看着他一圈一圈的奔跑，几乎在有思明的每个地方，都有兰舟。
兰舟几乎拼尽全力去隐藏自己，她害怕自己暗恋思明的事被人发现。
像自己这种又丑又笨的女生竟然敢喜欢上思明。
是，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卑微如她，也希望再靠近思明一点。
兰舟开始听老师讲课，因为她偷听到思明跟同桌说，他要去考市一中。
他们现在是初二，对于思明来说，市一中很简单，而对兰舟来说，市一中是一个遥远的梦。
对于学生来说，得到认可最简单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好好学习，提升成绩。
没有几个人的中学时光是在劈腿，干架，扇耳光，流产中度过的，兰舟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呆在一个普通的中学。
当兰舟的心思放在学习上，光初中的九门课就压的她喘不过气儿了，你不能期盼她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
兰舟每天努力的把自己以前落下的知识补上，有时候闲下来就去看思明打球，她会隐藏在一群女生中，为她心中的王子呼喊加油。
思明就像是一道光，打进了兰舟的生活。
一年时间打马而过，兰舟和思明升入初三，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迎来的困难将丝毫不差于高考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考了级部第一的思明，被委托站在主席台上，向同学们介绍学习方法。
不同于以往同学介绍学习方法的长篇大论，思明站在台上只说了三句话。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自学，不会再问老师。"
他说的第二句话是
"记忆有时候比思考还要重要。"
他说的第三句话是
"永远要放松，永远要自信，永远要快乐。"
那时候的他恣意张扬，没拿稿就敢在主席台上讲话，那时候的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耀眼的笑容驱走了兰舟心里全部的阴霾。
这些年来，什么事情都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可思明站在主席台上情景，让兰舟在隔了十年之后还觉得历历在目。
2
灰色的初三，让班里的每个人都消停了下来，觉得没有机会考高中的，提前打算着上哪所技校，有机会考到高中的，拼了命的做题考市一中。
初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发下来。
兰舟终于爬上了班级前十，级部前一百。
而这个成绩刚好是考市一中的危险边缘。
不知道是人长大了，还是人变得利益起来。
渐渐地，兰舟有时候身边会围着几个人，那些成绩不如她的，有时候会来找她问数学题，不是兰舟的数学有多么好，而是兰舟给人讲起题来轻声细语的，从不着急，也从不生气。
兰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把她当朋友，但兰舟清晰的感觉到，她开始发现生活的另一种样子。
初三的运动会，使得近来的压力有了发泄的缺口。
大家对运动会的热情都空前高涨，运动员在赛场上挥洒汗水，剩下的人就在跑道边扯着嗓子喊加油，即使把嗓子喊哑了，也丝毫不觉得疲惫。
这种个人和集体紧紧相连的感觉，兰舟也是第一次体会到。
400米短跑的时候，兰舟班上的运动员被人绊倒在跑道上，磕了一嘴的血，兰舟和班上的人正气愤着，就看见思明跑出去拦住了故意绊人的人让他道歉，那个人是隔壁班从体校请来的援军，长得人高马大。
兰舟站在思明背后攥紧了拳。
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兰舟只看见思明跳起来一拳打到了绊人者的鼻梁上，
随即场面混乱起来，体校的人兰舟班里的人打成了一团。
兰舟掺和不了，只能退到一边。
不一会儿老师就赶过来，人群渐渐散开，兰舟看见思明和班里的其他男生抱在一起，他们身上都负了伤，但又好像没人能打败他们。
他们慢慢站起来，肩搭着肩，一步步朝操场旁边的医疗室走去，教导主任要拉住他们训话，却被班主任拦下。
思明的脸上被人打青了一块，可是兰舟却觉得这时的思明比任何时候都要帅，夕阳的余辉打在这群男生身上，颇有一股英雄凯旋而归的气势。
兰舟忽然觉得那些漫威里的超级英雄都弱爆了，不是只有拯救世界才能叫做英雄，真正的英雄就是那些能够为自己，为身边的人，为身边的事，挺身而出的人。
思明就是兰舟的英雄。
中考前的晚自习，思明给兰舟塞了一张纸条，兰舟在学校不敢看，回到家时已经把纸条攥的漉湿，兰舟打开台灯，慢慢地把纸条展开。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纸条上短短的一行字。
"放轻松，我在一中等你。"
转眼间，兰舟坐在考场里，紧张到不行的时候就想想思明的这句话。
虽然心还是在狂跳，可是却好像有了依靠，变得安定下来。
是啊，轻松一些，他的英雄正在等着她突破重围去找他。
她也要当自己的英雄。
中考结束两个星期后。
是兰舟自己打电话查的成绩，她是害怕得要死，但她更深刻地知道，应该由自己承担这次考试的后果，不管是好是坏，都应该由她自己承担。
电话里的女声报完成绩，兰舟呆呆地挂断电话，连谢谢都忘了说。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辛苦的六百多天日日夜夜终于有了回报，兰舟一边哭着一边跑向厨房里正在做饭的老许。
老许刚想安慰女儿，没想到兰舟说。
"爸，我考上了！"
老许愣是半天没缓过神来，"好！好！"老许一遍遍说着。
过了半响，老许一溜小跑去买了只鸡和半斤猪肉给兰舟加餐。
这就是平凡人家的幸福。
3
思明以全区第五的成绩进入一中，自然不可能和兰舟这种排名一千名开外的人分在一个班。
而逐渐融入新班集体的兰舟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偷偷跑出去看思明，只是每到周五下午的体育课，兰舟总会和班里的女生守在篮球场边，看思明搂着一帮人，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打篮球赛。
思明依旧离她很遥远。
可兰舟也在慢慢地做着改变，她开始努力着，让自己一点点变得更加美好，更加靠近思明一点。
兰舟有时候会想如果没遇到思明，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她正在一所小工厂里做着重复机械的工作，也许她依旧被人孤立着，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也许她会选择逃避痛苦而自杀……
这一切的一切在看到思明的笑容后烟消云散。
找寻自我的旅程就此拉开序幕。
"远方"这个词在兰舟心里不再意味着"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而是悄悄地变成了另一个层意思——"梦想"，她和思明共同的梦想。
有了梦想的日子，即使难熬，也让人有无限希望。
4
直到七年后，兰舟被朋友推到思明面前，摸着头傻笑的时候，思明才真的相信，因为他的一个笑容，一个小女孩追着他从乌镇来到了京城。
那时正值秋天，银杏叶簌簌的从他们头顶吹落。
兰舟踮起脚尖在思明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谢谢你让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幸福。
谢谢你让我有了爱人与被爱的能力。
等思明反应过来，才发现兰舟已经和她的朋友走远了。
他看着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背影，有些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