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遇到安时，我已经习惯了时间在我脸上复杂的雕琢。他抽烟的姿势依然没变，还是那么充满男人的味道。窗外的阳光亦如当年，从咖啡屋的竹卷帘间隙中钻进来，投射到他的脸上。这张脸，比初见时多了些许粗糙，却有一种经年香醇的成熟味儿。眼睛里也似是装满了沧桑。

      “这些年还好吧？”因为常年抽烟，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一丝一丝的感觉，就像是雕琢我的那些时间，如同激光束一般。

      “很好！”我微笑，却不自然；我想放松，却发现很难办到。这么多年，我仍然不敢长时间地注视他的眼睛，那灼热的目光仿佛会将我融化，融化成他指尖的温柔！

      “我算算，应该有十六年了吧！”安一副深思的样子，眼睛看了看闪着红光的烟头。那红色一闪一闪，就像我初见他时他红润的唇，一张一翕地跟我聊天。

      “是啊！”我长叹一口气。沧海桑田。

      我和安第一次相遇是在去外婆家的一个暑假。那时，我十一岁。

      十一岁的年纪，在我那个单纯的年代，可以说心中有爱情又没有爱情！有爱情，是因为对爱情有一种懵懂的憧憬和期待；说没有，是因为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爱情。

      外婆家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镇。一个集体大四合院里，住着很多人家。比起去外婆家，说实在话，我更喜欢呆在城里，可以去游乐场，可以跟同学一起逛街或是吃美味的冰淇淋。外婆家却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适合我的玩伴。那些小镇的孩子最喜欢的游乐方式就是奔跑，一群孩子追逐打闹。可是我不喜欢，因为这样会使我满身大汗，我不喜欢汗淋淋、黏糊糊的感觉。于是去到外婆家，我就看书，科幻书，是的，我喜欢那些经典的科幻故事。有同院的阿姨悄悄地问外婆我是不是太内向，他们觉得我缺少了孩子的天性。

      这次去外婆家也一样，我不情愿的抱怨着，跟爸爸妈妈去了。去到以后，我仍然习惯性的整天搬张小椅子坐在外婆家门口看书。

      “秦晴”，外婆叫我，我转过头去看着她，心里还想着格兰特船长的儿女，“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有一个大哥哥，他也很喜欢看书，你可以去找他玩啊。”

      “哦。”我应了一声，继续回到书中去探索。

    “秦晴，不要总是坐着看书，要起来走走。去找邻居的大哥哥，让他给你推荐几本好书。”妈妈也催促着。妈妈不希望看见我总是一个人呆着，她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这样缺乏活力，不跟其他人交流。

      “快，起来。”妈妈跑过来，推了推我，“妈，你带着秦晴去吧。”妈妈对着屋里的外婆喊。

      我被不情不愿推搡着去了邻居家。说是邻居，其实不在隔壁，只是同一个院子罢了。

      “字安妈妈，字安在吗？”外婆高声喊着。

      “在的，在的。张婶您进来吧，他在书房呢。”字安妈妈应答着走出来，手一边在围裙上来回翻腾擦干水，一边把我们迎进客厅。

      “这是我外孙女，秦晴，回来过暑假，也喜欢看书，所以我让她来找字安学习学习。”外婆边走进屋边说。

      “阿姨好！”我礼貌地对着字安妈妈笑。

      “你好！”字安妈妈摸摸我的头，“真漂亮的小姑娘！哟，皮肤真好呀！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字安妈妈啧啧地感叹。

      “字安，你过来。”字安妈妈站在客厅里对着书房喊道。

      书房的门开着，从客厅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放着很多书。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我原本以为，在这个小镇里，不会有几个人家有那么多的书，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大书架时，着实吃了一惊。

      书房里没有动静。

      字安妈妈正准备再次开喊，我突然仰头对她说：“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你进去吧，他在里面，估计看书看得太入迷了，没听见。”字安妈妈笑着说。

      外婆开始和字安妈妈闲聊。我轻轻地走进书房，看见一个大男孩正端坐在写字台前。我站在他身后一米处安静地看着。他不时会拿着笔沙沙地写什么。我转身，看到那个书架上放着很多我见过或没有见过的书：四大名著、《资治通鉴》、《诗经》、《孙子兵法》，还有《呼啸山庄》、《简爱》、《飘》、《悲惨世界》等等，很多很多，甚至我还看见了几本很旧的《康熙字典》。我好奇地看着这些书，不时扭头看看背对着我的安。突然，我看见他伸出左手去抓东西，可惜抓了几次都落空了，最后才扭过头拿起茶杯喝起水来。安看书看得如此入迷，连喝水也不愿把目光移开。看到这，我竟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他好像被吓了一跳，俨然不知后面站着一个人。猛然回头，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先是惊讶，然后是疑惑，最后慢慢的缓和温柔了下来。

      我有点过意不去，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长时间的直面他的目光，没有一点闪躲和游离。那也是他第一次羞涩地脸红，我看到那些红晕从他的脸上一直蔓延到耳根。我当时差点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

      “你是……？”安终于说话了，一边站起来转过身。我一直在等着他说话，我想只要他不说话，我就一直看着他，一直等下去。我承认当时自己有点不怀好意地想要欺负他，这个腼腆的男孩子让我觉得有趣极了。或者，更多的是我发现他是那么好看。不像镇里的其他孩子一样，脸被晒得黝黑。他眉宇间露出些许轩昂之气，嘴角边挂着几分平易谦和。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甚至让我觉得比班里那些女孩子嚷嚷的某位帅哥更好看，更让人不舍移目。

      “你好，我叫秦晴”，我把手伸了过去。安迟疑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的脸更红了。

      “我来外婆家过暑假，外婆说你很喜欢看书，让我来跟你学习学习。”

      安看着我，没有说话。从这一秒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他目光的灼热。我少女的敏感突然间爆发了，脸也开始有点温热。

      “你在看什么书呢？”我说着，赶紧把目光移到了他的书桌上。

      安还是没有说话，也把目光移到了书桌上。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本书，摊开着，看不到名字。旁边是一本笔记本，写着十多行清秀的字。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写了什么，安就迅速把它合拢了。

      我抬头看他，他也转过头看着我。我赶紧低下头，嘟哝了一句：“我不会看你的隐私的。”

      安笑了，笑得很纯粹，露出洁白的牙齿。多年以后，每每我想到这微笑，都会觉得它是如此温暖洁净，能驱散心中的阴霾。

      我看了看他，也笑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空气突然得到了缓释。两个人的紧张都得到了释放。我走到书桌跟前，拿起摊开的书，合上。

      “《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说着，看了安一眼。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本书，更不清楚里面讲了些什么。可是我发现我看安的时候，他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产生了无尽的联想。不过凭当时在爱情或情爱上的想象能力，我其实想不到太远。只是隐约觉得，这本书，有秘密。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很想看看安的笔记本里写了些什么。

      从那天起，我天天去找安。他的书房，就是我们的游乐场！我们一起安静的看书，一起讨论书里的人和事，一起憧憬未来！有时候，我们会抬两张椅子，并肩坐在书桌前看书。书桌不大，我们翻书的手会不经意相碰，他的手很温暖，我的手很冰凉；有时候，他会坐到书桌上，我坐在下面的椅子上。我偶然抬头看他的时候，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我，目光柔和，像雨后被洗净的阳光。我坐在那里，就如同沐浴在那和煦的阳光里，温暖无比！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我暑假结束的前一天。

      那天，我照常去安的家里找安。

      “字安哥哥。”那个时候，安将要读高三。而我只是一个小学刚刚毕业的小女孩。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那时候的六岁，真的像是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距离。至少一看就是小学和高中的差异，明显得很。而那时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我可以把哥哥两个字略去。

      “我明天就要回城里了。”我对他说，心里恋恋不舍。直至今天，我也不认为那就是爱情。因为我那时根本不懂爱情！也许我只是因为留恋一个玩伴，一个大哥哥，或者，只是一种依恋，一种喜欢。不过喜欢，就可能出现爱情的萌芽！

      安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我，转过身拿了一本书，递到我面前。

      “这本书送给你。”

      我接过书，是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此时，我仍然不知道这本书里究竟讲的是什么人，什么事。

      “字安哥哥，你现在烦恼吗？”我看着他，安静地问。

      安的脸刷地又红了，亦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他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借着屋外的阳光投影到他的下眼睑下方，有一种艺术的美感。多年后我想，那些长长的影子，会不会是他爱情的萌芽呢？如此茂密，如此美丽。

      “那你的烦恼是什么呢？”我的问题依然出自我单纯的想法，没有更多暧昧的意思，我甚至还天真的想要为他分担，或者出谋划策。

      “和维特一样。”安说着，认真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那时我低下头，并不是因为我理解了安的意思，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了维特烦恼些什么。而是我早已无法从容地迎接他那灼热的目光，不知为何。或者，还是因为爱情已经萌芽了吧！而更为滑稽的是，安以为我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当我再次抬头看他时，他脸上的灼热似乎都已经使周围的空气热了起来。此时的空气，就像我和安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有点难以调解的浓稠！我看到他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要做什么动作，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后来我回忆起来，总是推测那应该是一个被羞涩和腼腆阻止了的拥抱！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少年维特究竟烦恼些什么。那些如烟草、如风絮的烦恼并不只是关于爱情，但是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安心里的维特，烦恼的就是爱情。对，至少安烦恼的就是爱情。那是一种对爱情似懂非懂的烦恼，一种对爱情的憧憬和期待，一种幻想，一种绵长的情绪和蔓延的思念。我把那称为纯粹的维特式烦恼——那种拥抱着爱的人就想把她嵌入自己身体合二为一的冲动和激情；那种在黑夜中对着遥远的星空就连词句贫乏的人也想吟咏两句诗歌的感怀和惆怅；那种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会情不自禁说出的海枯石烂。这些爱情的烦恼郁积在胸口，你有过，我也有过，它属于每一个有感情的人，它让人在痛苦中仍然想要歌咏，让人在快乐中却不免神伤！

      我带着对安的不舍坐上了返城的汽车。至今回想，我都能隐约感到当时心里淡淡的酸楚。

      回到城里，我才猛然发现自己没有留下安在县城高中的通信地址，此事一直让我懊悔不已。那个年代，座机还不是特别普及的玩意儿，更别提手机了，通信是最受欢迎的一种远程交流方式。之后我一反常态的渴望去外婆家过寒暑假。可是这是我隐秘的小心情，我并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父母。

      回家之后，我开始看《少年维特之烦恼》。但最为遗憾的是，以我当时的年龄，或是理解能力，我没有看出来维特烦恼些什么！或者烦恼的根源是什么！我一直想象着如果我见到安了，我一定要问他：维特烦恼的究竟是什么？

      寒假如期而至。令人失望的是我们没有去外婆家。因为寒假有春节，春节是要回奶奶家过的，这里面涉及到了嫁娶或者是男女地位的习俗。春节，一般都要回男方的父母家里过。

      去到奶奶家，我照样看书，只是忽然觉得书里少了很多的趣味。此时我仍然对爱情懵懂，我不知道我缺少的趣味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念安了，想念和他一起看书的日子，想念他暖如旭日的目光！

      终于，在无数次的祈祷和盼望后，我在升初二前的那个暑假回了外婆家。一年，又是一年荏苒的时光。对于我来说，有点漫长。在去外婆家的途中，我一直想象着安的模样。他有没有长高了？他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或者，他会不会已经搬家了？……

      到了外婆家，一放下行李，我就奔着安的家跑去。到了他家门口往里看，所有东西都如去年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四合院里大家都互相熟识，也没有太多的外人往来，所以各家基本上都敞着大门。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小铁门关着，拦拦狗或者鸡什么的，不让它们进到客厅里去。

      我轻轻拉开小铁门，走了进去。没有看见安的妈妈，我往书房里瞅，看见安一如初见时趴在桌上看书，边看边动着笔！我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而我们从未分离！我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安的身后，很近，我甚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他看书还是那么认真，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我微微笑着，咬着下嘴唇，迅速地从后面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我故意装出比较粗的声音问。

      没有一秒的沉默，简直就是脱口而出，安兴奋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他一边着急地掰开我的手，一边站起来转过身。他转过身看我的一刹那，我能觉察到那种超乎寻常的喜悦从他的眼神里喷涌。这种喜悦，远远的超过了我的，让我惊异不已。

      他认真地看着我，一直没有说话。像是看不够一样，从头到脚的打量。嘴上一直挂着一种满足的微笑。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当我们的目光碰撞的一霎那，我赶紧低下了头。

      “小姑娘长高了呀！”安终于开口了，摸了摸我的头。

我看着她傻呼呼地笑。

      “这是我送给你的。”我递给他一个用包装纸包着的东西，上面还有一朵用包装带做成的花。那个时候很流行这样。

      “一本书？”他接过礼物，猜测着。

      我点点头，看着他笑了。他在我微笑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纸。

      “上次你把你的《维特》送给我了，这次我送你一本我的《维特》。”我送他的依然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不过这本是我新买的。我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很简单：送给字安哥哥，希望你早日摆脱烦恼！秦晴。

      当安翻到扉页看到我的赠言时，脸上掠过了一丝诧异。他用目光迅速地扫了我一眼。后来我读大学时，曾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猜测他当时的心情，我想也许他以为我知道了他烦恼的是什么，所以认为这是含蓄的表白；然后他又迅速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小女孩而感到一丝无助；他想要对我说出他的爱，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怎么才能让我明白；他觉得这些话憋得很难受，可是又找不到出口……但最后，我否定了自己所有的猜测。我想，也许，是我想多了罢，才会让自己变得如此绝望！是的，大学期间，一种绝望的情绪一直浸润着我的心，那是对爱情的极度绝望——也许，安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看过这本书了吗？”安温柔地问，他磁性的声音震动着我的鼓膜。这声音融入周围的空气就会变成一股清洌的甘泉，我把它吸进去，就能浸润心田。

      我点点头，有点迷茫的表情，“可是好像没看懂太多。”我坦然的承认。因为我以为这就像我不懂一道数学题一样，不耻下问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我问：“维特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安笑了，那笑容像是透过浓密的、高高的树冠顶射进雨林中的阳光，闪烁，跳跃，灵动的美！那笑容，没有任何杂质，尽是清新，尽是爽朗。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他只是说等我长大了就明白了。于是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珍藏他送我的那本书，等我长大了我还要再读一遍。而事实是，我后来读了很多很多遍。不是因为我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主旨，而是因为我每每读着这本书，就仿佛能感觉到安的存在，感觉到他在我的身边，那种美好，那种喜悦，那种寄托！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起看书。整天整天，从早到晚。有时候我们会玩一些小游戏，调节一下。但至今那时候看了些什么书，玩了些什么游戏我很多都记不太清了，记得的只是快乐和满足！

      暑假又这样溜走了，很快很快，快得来不及让人在当时回味。所以时至今日，我还经常把这些过往拿出来咀嚼，每一遍的味道都只增不减，有点冷水泡茶慢慢浓的味道。

      这次我记得问安要通信地址了。他说他报了北京的大学。暂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址。他问我留了我家的地址，说一到大学就给我写信。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期待。我整天期待着安的来信，可是迟迟没有等到。每次妈妈清理邮箱的时候我都会认真的守在旁边看，一直没有见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件。

      初二一年，我们没有回外婆家。初三上半学期的寒假，回奶奶家过年。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终于可以回外婆家了。可是这回，我没有了上次的兴奋。因为两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很多记忆都慢慢地模糊。安又一直没有给我来信，杳无音信的两年，我幼小的心灵还要接收很多东西，所以原来强烈的盼望变成了现在隐约的期待，像被掺了些水似的，淡了很多。

      去到外婆家，我先休整了一天。第二天吃完中饭，我没有告知外婆，自己悄悄地去找安。可是走到他们家门口时，我发现他家里的摆设变化很大。我往里探头张望，从客厅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不是安的妈妈。

      “小姑娘，你找谁？”

      “请问字安哥哥在吗？”

    “哦，你说前面住在这里的那家人吗？他们已经搬走了，都搬走大半年了。”

      “哦！”我愣了一下，郁郁地走了。

      回家后，听外婆说他们大半年前就搬走了。说是去了某个县城。但是具体是哪个，外婆说她也忘记了。我没有再追问。

      我在高一的时候终于读懂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安说他的烦恼和维特一样。那么他的夏绿蒂是谁呢？是我吗？我怅然的想。骤然间，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犹如错综的藤蔓般缠住了我的心。我憎恶自己的理解力，为什么到高一，到我已经没有了安的消息后，才领悟维特的烦恼。此时，我很想告诉安，我不是夏绿蒂，我是秦晴，属于他的秦晴。可是这些话，我什么时候才能对他说？

      高二那年，我看了很多爱情的名著。最刻骨铭心的是《简·爱》和《呼啸山庄》。每一部都看得我泪流满面，感慨万千。爱情究竟是一种怎样充满魔力的情感啊，让卷入它漩涡中的人不能自已，并且吸引着没有卷入的人不顾一切的往下跳，毫无畏惧！仿佛爱情中只有甜蜜和幸福，没有疼痛和伤悲一样！而那些名著中的爱情，又是那么的痛彻心骨，或者是大风大浪，我有点承受不住，可又为自己没有机会承受而倍感失落！

      一天，我放学回家。和往常一样去车站等公交车。我上车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一个擦肩而过下车的乘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我珍藏了多年的，虽然已经沉于心底，潜藏在某个角落，但是却从未忘记！我猛然回头，他也回头，我们目光相交的一瞬间，我确定了那是安！

      我立即冲动的想要下车，可是公交车已经关上门发动了。我把头伸到窗外，对着安大声喊：“我在下一站等你”。他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看见了那久违的微笑。

      一站路后，我下了车，发现安已经站在了站台上。他一边注视着我，一边向我走过来。此时安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成年人。面庞依旧清秀，但是成熟了很多。他的嘴唇不再如当年一般红润。目光中透露着聪明的气息。他还是像以前一般好看，或者，是更好看了！

      “长成大姑娘了，这么漂亮！”安的声音不再如以前那般清澄，更多了一些男人的味道。

      “字安哥哥，你上大学后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我写信？”这是我的第一句话，充满责备。

      “我没有去北京读书，落榜了，后来进了省城的大学。”安淡淡地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更应该跟我联系啊！”我的心有一种坠落之感，好像有一种失重时带来的虚空。安一直跟我在同一座城市，可是他没有联系我，也许根本就把我忘记了。或者，只是我对他一厢情愿的惦念，而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居然还说安“应该”跟我联系。人家压根没有把我当回事儿，哪来的“应该”，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虚幻构筑的关系，全没有这么复杂和……

      “现在不是一样重逢了。”安打断了我的思绪，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在他的面前缭绕，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觉得看不清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了他是谁。

      “抽烟伤身体。”我强忍住心中的失落说。

      “习惯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写毕业论文。”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三年多的空白让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安的一支烟已经抽完了，他又点上一支，动作娴熟老练。

      “走，我请你吃饭吧。”安弹了弹烟灰，打破了沉默，“站在这讲话多不方便啊。”

    “嗯，今天不行，今天我还得回家呢。”我的家教很严，我不能擅做主张就不回家吃饭。所以安跟我约在了周六。

      安陪我一起在站台等公交车。当时的心情复杂极了。我们都沉默，我甚至不敢看他，我想公交车为什么还不来，好让这尴尬的气氛快些离我而去。但当我远远的看见公交车的时候，我的心又顿时像被抽空了一般，我不舍离开，虽然我们约定了还会见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相信食言过的安的承诺。我怕这一别，又是遥遥无期的思念。

      妈妈刚开始不同意我和安单独出去吃饭。妈妈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就这样去跟一个已经成年的年轻小伙吃饭，她不放心。妈妈刚开始说请安来我们家里吃，她和爸爸也可以见见安，可惜我不愿意。因为我跟安都已经说好了，再者我无法承受那种家长在侧的尴尬，毕竟，我心里有小鬼，这个小鬼虽然已经安睡了多年，但它在我跟安于车站重逢的一刹那苏醒了！

      在我的坚持和保证下，妈妈终于同意我出去吃中饭，但是晚饭前必须回家。周五晚上，我打电话到安的宿舍楼，告诉他我只能跟他一起吃中饭，吃晚饭前必须赶回家。

      “要不你来我的大学看看吧？”安说，“我去你家附近接你。”

      “好啊。”我很开心，可以去看安的大学。看看这几年他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安到我小区的后门接我，避免妈妈的朋友看到了要说闲话。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腰间。我多希望这是一条无限延伸的路，我们就一直这样在路上，一起看风景，一起成长，一起老去！半个小时的行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在感受着这甜蜜幸福的时刻，可我猜不出安的想法。

      安的学校在省里还算不错。到了他宿舍楼下，他停好车，带着我去他的宿舍。宿舍在三楼，一个房间里上下铺住着四个人，一看就是男生的宿舍，乱七八糟的。鞋子和袜子满地乱扔着。因为是周末，有一个人出去玩了，还剩下两个在下象棋。看见我们，他们立马抬起头，站起来，坏笑着看着我和安。

      “安大帅哥，我们还以为你不近女色呢！”一个高个子男生挑逗的样子，目光在我和安之间扫来扫去，像岗楼上大大的探照灯，我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无欲安’不找则已，一找惊艳！”矮个子的人说。

      “现在不能再叫他‘无欲安’啦！”高个子说，“安帅不介绍一下吗？”

      安微微一笑，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妹妹，秦晴。”安又扭头对着我说：“他们都是我室友，喜欢开玩笑。”

      我对他们矜持地笑笑。他们一副不相信安的样子。

      安把我带到了他的床上坐下。他睡在下铺，这张床和它前面的书桌，与整个寝室格格不入。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这张整洁的床和干净的书桌，是那么的突兀。桌子上整齐的码着很多书，可以看出，这不是为了迎接我而专门打扫或整理的，我知道，安就是这么一个整洁的人。原来他的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也是整整齐齐的。我看了看，除了一部分课本以外，还有很多名著。但是我没有看见我送他的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我有些失望，更确切的说是有一种挫败感！为自己对安莫名其妙的想象与我实际看到、听到的不符而感到失败；为我自己这几年为了他而浪费了很多情思感到失败！

      安给我看他的相册，里面有很多大学期间珍贵的记忆。他和很多人都有开心的合影，可见他的人际关系很好。不过令我好奇的是，翻完整本相册，我也没有看到一张有女生出现的照片。我刚想问，忽然想到矮个子叫他“无欲安”，顿时明白了一些。继而我又想，看来我之前几年真是自作多情了，原来安根本就对女孩没有什么兴趣，也许他心里有更大的志向。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看来维特那么多的烦恼中，他烦恼的并不是维特的大烦恼，而是维特那些小的烦恼，是我想太多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可悲！

      当他再次拉开抽屉准备把相册放回去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那本我送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那本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笔记本。

      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轻轻地把两本书拿出来。这时，也不知是察觉了我们的神色，还是突然的意识，高个子和矮个子打了声招呼说出去吃饭，就走了。而现在，其实距吃饭的点儿还有一段时间。

      “我说过不会看你隐私的。”我边说边推开了他的笔记本。拿起我送他的书，翻开。书依然崭新，看得出是被好好保护着的，我的心里突然腾起了一丝安慰。我看到了扉页上当年我写的字，稚嫩的笔触。书里夹着一个信封，我抽出来一看，地址是我家的，还写着我的名字。信封是封好的，连邮票都贴了。

      “字安哥哥，这是……”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大一刚进学校的时候写的。”安拿过信封。

      “我能看看吗？”我歪头看着他，征询地问。

      “还是不要了吧。”

      “我看看嘛。”我撒娇似的哀求。

      “嗯——”安犹豫了一下，狡黠地笑了笑，“还是算了。”

      我站起身，开始去抢。他也站起身，把信举得老高。我们就这样争抢着，忽然之间像是又回到了那两个快乐的暑假，没有隔阂。那时候，安会买来一些小玩具，或是小零食，然后举得老高让我抢，如果我抢到了，就归我。那时我甚至会“野蛮”地拽着他的脖子，爬到他的身上，玩具或是零食倒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份乐趣。这样的游戏经常有，我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那些东西安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抢只是为了延长给的过程罢了，因为这个过程充满了甜甜的味道。

      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更受男女授受不亲观念的束缚。所以我不能和他靠得太近，更不能再拽着他的脖子往上爬，因为太亲密的接触都会造成两个人的尴尬。可就在这时，我不小心被桌脚绊了一下，猛地一扑，扑到了安的怀里。这个冲力把安也冲倒在了床上，而我，就趴在他的上面。当时的尴尬和羞涩不言而喻。我们两都羞红了脸。那炽热的感觉，甚至从脸上蔓延到了全身。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他也愣住了，深情地看着我。回过神的我赶快侧过头，准备从他身上下来。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的右腿在他的两腿之间碰到了什么，少女的敏感使我羞赧得不敢抬头看他。

      我有点慌乱，可是越是慌乱，越是爬不起，站不稳。此时，安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把我的头往他的脸上贴，慌乱之中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反抗，只记得他当时喘着粗气。一切都像发生在一个电磁场中，全身都是触电的感觉，电波甚至直击大脑，所有的反应停顿，所有的思维消失！

      “吱——”门响了。此时我们才想起门只是虚掩着。一个穿着平脚裤的男生木然的站在门口，进退维谷的样子。

      “我本想来借点水喝。”急促地说完，他砰的带上门，走了。

      我和安都几乎是同时从床上跳了起来。坐好后，我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又是初见时一般的粘稠空气，甚至这次粘稠得快要凝固！

      此刻的时间，像是被谁拽住了它的尾巴，跑得很慢很慢。我当时多么想结束这段遭遇，赶快进入下一阶段。

      “咚咚咚……”救命的敲门声。

      我朝门看过去。

      “我去开门。”安轻声说，立即站起来，像是逃离一样的去开门。

      “吃饭了没？”高个子问。他们俩回来了。

      “还没呢。”安说。

    “是不是……”高个子凑到安的耳朵边说了些什么。

    “你别胡说八道！”安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安和他差不多高。

    “人家隔壁老三都看见了。”高个子说。

    “你听他胡说！”安又打了他一下。我当时也很愤怒，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被人误会。现在好了，我和安根本没发生什么，却被别人误以为捉奸在床，真是有口难辩！

      “秦晴表妹”，高个子坏笑着说，“我们字安可是校学生会主席，大名人啊！长得又那么帅。见过放学后食堂里抢着打饭排的长队吗？追她的女生就那样壮观，你可得抓紧啊！”

      我看着他那副嘴脸就不舒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去吃饭吧。”安说着，拉起我的手就走。

      我被他拖拽着去了学校门口的一个小饭店，看起来还挺雅致。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吃完饭，我说我要回家了，安就去宿舍推车，把我送到了我家小区的后门。

      我想安是喜欢我的，而我其实也是爱他的。可是我们都是如此矜持，就是没有说出口。我准备进小区了，我看着他道别，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是最后只是挥了挥手，跟我再见。

      我走进小区，不住的回头，看见安一直微笑地看着我，直到我转弯，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之后我常常偷偷地给安打电话。他们宿舍每层楼有两部电话，时间长了，负责转接的大爷都听得出我的声音，不用我说就知道我找谁。

      我和安会在周末偷偷的见面，直到有一天，我们坦然的牵着手在步行街上逛，我才确定：我恋爱了！更确切的说是早恋。

      这时，安大四，在一家公司实习。我高二下学期。

      “妈妈说高三不允许我周末老出来玩了。”

    “那你就好好读书，考一个好点的大学。”

    “我就考你的学校。”

    “我的学校不好。”

    “挺好的，在省城里也是排名第一呢。”

      “外面的世界很大，省城第一算什么。”

    “可是我考到外地去，就见不到你了。”

      “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真的吗？”

      安用力点头。

      我的成绩很好，考上北京很好的大学肯定没问题。可是为了安，我还是准备考省城的大学。

      高三的学习果然很紧张，我和安见面的机会少了，通电话的机会也少了。那时，安已经在一家公司找到了正式的工作。

      高三刚开始两个月，妈妈就发现了我早恋的事情。好像是一个阿姨看见安来接我，看见了好几次，所以就给我妈打了小报告。妈妈生气极了，开始禁止我任何的个人行动。她的理由就是早恋影响学习。我没有反驳，因为我不愿意承认这是早恋，或者我觉得说出来也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只是偷偷地告诉了安，让他耐心地等我一年。安恋恋不舍地答应了。

      高考结束后，我终于自由了，我考得很好，可是填志愿的时候家里却发生了分歧。我想报省城的大学，可是爸爸妈妈非常反对。他们觉得我明明可以报北京一流的那些大学，为什么要缩在省城里。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为一年来我跟安确实没怎么联系，以至于妈妈以为我们早分手了，并没有往这方面去联想。

      “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习惯，我想在你们身边。”

      “好孩子，你去读四年书再回来也行啊！”

      “你们都想赶我出去。”我开始楚楚可怜地说。

      “我们只是希望你不要等到以后长大了再后悔。”妈妈说。

      “年轻人要多锻炼！”爸爸也意味深长地说。

      这次讨论无果而终。

      高考结束后如释重负，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去找安了。可是我没想到妈妈发现以后，非常生气并极力反对。妈妈说我才刚刚读大学，安比我大六岁，工作前途又很一般，她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这件事情，最终决定了爸妈对志愿的不妥协。

      过了几天，不得不上报志愿了。我在爸妈的威逼下，无奈地报了北京的大学。

      我准备北上，头一天，我和安呆了一整天。

      “安，我去了北京你会想我吗？”我们恋爱以后，我就已经把哥哥两字省略了。虽然刚开始有些别扭和不习惯，但是最后还是觉得这样确实亲切。

      “当然会。”安抚摸着我的长发，深沉地说。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他的指间袅袅地升腾。

    “你会来看我吗？”

    “会。”

    “要不你来北京工作吧！”

    “不行啊，我妈妈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安很无奈地说。

    “哦。”

      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头扔了一地，我能感觉到离别给他带来的烦躁和痛苦。

      我走的那天，在机场里一直没有等到安的出现。直到我要进候机室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安在一个角落看着我。真的很远，远得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想他可能是怕撞见我的父母，所以才没有来亲口跟我道别。

      去到北京以后，刚开始我真的很不习惯。在家里一直被父母娇惯着，现在却什么都得自己打理。有时候想到家，想到父母，想到安，我都会忍不住流泪。

      到了大学，我被同学私底下评为系花。于是有时候走在路上，我都感觉到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更夸张的是有些男生，会唐突地走上来递给我情书，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前来搭讪。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安的深沉，喜欢他那清秀的面庞，还喜欢他锐利的目光。

      起初我跟安会通电话，我常常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起来。安会耐心的安慰我，大一上学期刚开始不久，安就告诉我最近可能没有办法跟我通话。他妈妈去世了，他要去打理后事。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理了多久，需要打理多久，总之直到我的假期来临他也没有给我任何的消息。我非常的懊恼和不安，但是又没有办法与他取得联系。我帮他找到了很多不与我联系的理由，但都不能抚平我心中的悲伤和疼痛。

      大学的第一个假期，我回到省城。充满兴奋感。但是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坐车去了安的老家。我要去找安，我怕如果我先回家，爸妈就不会让我去了。

      这个县城离省城不远，我坐了一上午的公共汽车，凭着记忆去找安的家，最后却无功而返。拎着沉重的行李，我的失落无以名状！虽然是冬天，我的汗还是从额上渗了出来。眼泪也开始一颗一颗滑落，直至形成脸颊上涌流的小溪。

      我想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结束！无果而终？没有结局？

      安连一句道别或者解释都没有，这个男人，始终让我猜不透！说他爱我，他又总是闪躲，总是伤害我；说他不爱我，他又对我那么好，我们有过那么多的甜蜜时光。难道，他变心了？我使劲摇摇头，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回到家，父母兴高采烈地迎接我。我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离开过他们，他们对我的思念也是望眼欲穿。可是我的情绪依旧低落，甚至我不知道会低落到什么时候！

      之后的大学生活就变成了痛苦的回炉。别人美好地开创未来，我却在想着很多过去的事情。想我和安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想他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想我们的恋爱也不过是拥抱和牵手而已。看着同学们和自己心爱的人拥吻，我羡慕不已。我想那是多么浪漫和充满蜜糖味的时刻啊，可惜我没有！

      我不愿意接受任何男生的殷勤。我想哪怕我这辈子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了，我也一定要等到安。我不知道自己的爱为什么会那么浓烈，那么不可阻挡。我就这样执着地等待着一种虚无！

      同学们都以为我清高自傲，看不上学校里的男生，而男生们则把我称为冰山美人。有人说我是周敦颐的那朵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们说什么我并不在乎，也不去理会，我只是安静的等安，等他的音信。我在图书馆里打发那些会让我产生遐想的时光，我需要用一本一本的书去填充我的大脑，这样才不至于陷入对爱情的极度绝望！

      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大二，大三，大四，毕业，工作，程序化的齿轮转动着，没有因为我的哀伤而停止。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回省城工作，没有留在北京。我想我回省城，兴许在哪天就会像高二时一样，偶然间遇到安呢！

      也许上天在冥冥中察觉了我的痛楚。所以今天，我在去晴安集团采访时遇到了安。刚开始接到这个任务时，一看名字，我就产生了无尽的联想。我查了相关的资料，董事长果真是字安。去采访前，我特意挑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烫了一个卷发，我把几个大卷拿到前面来，垂在胸前。十六年了，我现在已经33岁，安39了。我最年轻、最美丽、最激情的年代，都在对安的无尽思念中度过。我已经习惯了在辗转反侧的夜里回忆我和他的过往，他早已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一直在心里坚信我还能与他重逢！

      “你后来怎么没有跟我联系？连一声道别都没有。”我轻轻地问，不像高二时那样用责备的语气，更没有告诉他我这么多年等待所受的心理折磨。

      安微微笑着，弹了弹烟，喝了一口咖啡。安不再是曾经那个脸盘清秀的男孩了，他的目光中透着睿智，他的气质中尽显成熟，他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绅士。

      “你飞北京的那天，我去了机场。因为看见了你爸妈，所以没敢过去亲口跟你道别。我至今都为当时的怯懦而后悔”，他看了看我，无奈地笑了，“后来在出航站楼的时候，我遇到了你爸妈。你妈妈跟我说觉得我和你不太合适，年龄差距有点大了，说你一直娇生惯养，怕我给不了你幸福的生活。她说如果我真的爱你，就应该离开你，让你能够不被一叶蔽目，可以找到更美好的幸福！而我也应该有属于我的生活。她说我们最好不要再联系了。你妈妈的言语中充满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她的语气甚至有些哀求的味道。我希望你幸福，我不想你为了我跟你的父母闹矛盾。更何况，我觉得你妈妈说的有道理，我当时一无所成，收入不高，怎么配得上你。你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你应该有属于你的更广阔的未来！所以当我母亲去世以后，各种复杂的心情就逼得我退缩了！”

      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边吐着烟雾边接着说：“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但是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每个假期我都期待着你来。高考结束后，我离北京的大学只差了一分，后来阴差阳错的录到了省城的学校。我当时郁闷极了，心中很不甘，但是每次想到你也在省城，和我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我就会觉得安心很多。我想跟你联系，可是我觉得自己没考好，我不好意思见你。更何况，我怕我忍不住会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我不想打扰你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不希望你像维特一样，像我一样烦恼！”

      安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正准备再拿一支，我用手挡住了他的手。

    “少抽点吧。”

    “你知道吗？”安看看烟，笑了笑说，“我是大一下半学期开始抽烟的。第一次抽烟，我被呛得不行，咳了很久。可是在咳得泪花都出来的时候，我发现烟雾里似乎有你的影子，你的笑容，若隐若现的。从此我一想你的时候，就会抽烟。看着那些飘忽的青烟，我就会觉得你就藏在烟雾后，注视着我，对我浅浅地笑。”

      我从来没听他说过那么长、那么多的话，仿佛压抑了很久的火山突然喷发！说完以后，我们都沉默了。只有背景音乐在空气中氤氲。

      我看着窗外，余光中我感觉安看着我。我不敢看他，我怕他看出我心中的秘密。

      “有女儿还是儿子？”我问安，很突兀。为了避免尴尬的沉默，我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

      “哈哈哈，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安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又陷入了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再说话。又把头转向窗外。

      “你呢？”安突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我也没有！”

      “怎么还没结婚呢，眼光太高了吧。”安调笑着说。

      “我——在等一个人。”我看着安，严肃地说，见他听到我的答案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喜悦，有感慨。我笑了，轻轻地笑出了声。

      “你呢？”我问，虽然我已经猜到了答案，可还是调笑地说，“如今是我们省里著名的企业家呀。追你的女孩现在应该不止像食堂排队那么壮观了吧，像难民营发放食物时一样，差不多吧？”我现在的心情如释重负，开心得就想要喊叫。

      安腼腆的笑了笑，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安，又变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我初见时的大男孩，一见我，就腼腆的羞红了脸。

      沉默了半晌，安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深沉地说：“我也在等一个人！”

      我的目光又开始不自然的闪躲。可他的目光，却一直紧逼着，让我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我终于不再逃避他的目光，看着那双已经变得精明的眼睛，我笑了，笑得从未有过的自然，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心。

      安看着我，也笑了！笑得亦如当年般温暖，让我如沐春日和煦的阳光。

      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分离，分离后只盼重逢。若不能重逢，请在心中祝福；若能重逢，还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