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 电影《少年π的奇幻漂流》台词
土狼、飞鱼、狐獴,这些陌生的动物,确实让人惊奇;3D效果下的狂风暴雨和繁星倒映在深蓝大海之中的画面,也足以造成视觉上的冲击——但是,能够打动我的却不可能是这些令人炫目的“奇幻”。
一部电影,能够获得观众的好感,更高一点说,能够感动他们,那么,它一定是从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从小的方面看,包括台词、画面、色彩、声音、故事的讲述方式,从大的方面说,一定有思想上的“感发力量”,让人能够在走出影院之后,依然愿意回味电影本身,如果能够由此“视通万里,思接千载”,那就殊为难得。
《少年π的奇幻漂流》,电影的名字有些花哨,很多观众大概也是被“奇幻漂流”吸引了眼球才走进影院,这一点无可厚非,毕竟在这样一个市场洪流搅扰的大时代,“俯下身子”更有利于电影艺术的传播。但是,电影放了半个小时之后,观众可能会有些着急,“奇幻”并未出现,为什么?因为电影采用了“事后追忆”的故事讲述方式——这种方式的效果,如果看过曹禺《雷雨》完整版的观众,当更能领会其中的妙处: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回首再看往事,观众是以一种轻松地欣赏心态来看的,而不是像歌剧《白毛女》,因为营造了过于逼真的舞台效果,把观众带入了高度紧张的氛围之中,而后者的心态与艺术欣赏所需要的环境恰恰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操之过急的观众对于这部电影的开头的“慢节奏”可能会不太适应,但是,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这种“慢”又与后面的狂风暴雨突如其来的灾难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种“突如其来”与“慢”又构成某种人生状态的隐喻——这一切要到影片播完之后方能细细领会。
与这种“追忆”叙述相始终的,电影里有两个不同的“倾听者”,一个是海难事故之后的日本调查团人士,一个是少年故事的采访者。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少年π讲了两个故事,两个故事的结局是一样的:除了少年π幸存,所有船上的人都遇难了;但是这个故事的过程确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前一个故事里有摔死的斑马,最终被众动物吃掉;有可恶的土狼,既胆怯又凶狠;有受伤的母猩猩,最终和土狼同归于尽;最重要的,是有一只陪伴少年π的孟加拉虎。这个故事虽然让人紧张,但事后追忆时,观众的感受和少年应该是一样的,是轻松,甚至是温暖,虽然土狼和孟加拉虎一直威胁着少年的生命,但这一切毕竟已经成为过去,正如普希金的诗说“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可是,少年追忆的这个故事不被日本调查团人士相信。是啊,谁会相信香蕉会漂浮在大海上,谁会相信在数不清的狐獴遍地的食人岛上人能够生还?谁能相信人与虎在一只小船上可以和平相处?难道他在讲述海上版的《鲁滨逊漂流记》吗?日本人不信,我们也不可能相信,因为这太“奇幻”,甚至“魔幻”。
可是,当少年讲述了另一个故事之后,我们更不能接受了。虽然它可能更接近“真实”:在灾难中,人性的丑恶与美丽——不,是人性的真实——冷冰冰热乎乎的呈现出来,饥饿让人开始吃人,但绝望中依然有爱,母亲牺牲了自我。早年读陈村《饥饿的故事》,父亲饿极了,对儿子说,给我一颗红薯,儿子说“现在就算你叫我爹,我也不会给你”;钱钢《唐山大地震》中不是还有从死人手上剥手表的人么?还有《泰坦尼克号》……这些灾难里的故事,不管是哪一面的人性,虽然真实,是否都太过残忍?温暖人心的牺牲固然值得赞颂,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自私自利的残忍虽然让人不齿,但也很难说不是一种无可奈何。
这两个故事,你相信哪一个?或者说,你愿意相信哪一个?
在科学和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有一个众所不知的误会,以为“真实”是人生在世的唯一标准;但我相信,有无数的人会选择相信那一个看起来“不真实”的故事,因为那个所谓“真实”的故事,是人类挥之不去的噩梦,太苦,太黑,太沉重。
这部电影让我突然感到,世界依然神秘,科技即便达到极限也不可能触碰到人类的内心,它柔软,脆弱,彷徨无依,须历种种苦。
电影中,少年π和他的父亲是两类人,前者相信神,相信宗教,认为人应该有信仰,后者却“迷信”科学,强调理性解决一切。然而,相信科学和理性的父亲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夜之间轮船会葬身海底?相信宗教的少年π也不乏解释为什么他应该承受这样的灾难?在无法把握世界和自我命运的情境中,我们该如何生活?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人生前的种种“苦”,有足够的底气面对人死后的种种“无”,确实,你可以选择相信那一个更残酷但接近所谓真实的故事。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是脆弱的,他们无法承受,他们需要拥抱,需要神灵保佑,需要能感受得到的“看不见的力量”。
所以,当这个故事以一种“大团圆”的结局出现时,我一反对于中国式“瞒与骗”的憎恶,因为它触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我因此感到轻松,愉悦,于是写下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