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放下过去:眼动脱敏和再加工(EMDR)治疗
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约翰·济慈(John Keats)
大卫是一位中年承包商。他在暴怒时的暴力行为使他的家成为人间地狱。他来向我求助。在我们的第一次面谈中,他向我诉说了他23岁那年夏天经历的一个事件。那时他在一个游泳池当救生员。一群青少年在泳池里喝酒打闹。大卫上前制止,因为泳池禁止顾客喝含酒精饮料。那群孩子不仅没有听从他的警告,反而开始攻击他。一个男孩在攻击中用一个碎酒瓶挖出了大卫的左眼。30年过去了,那次经历仍然时常浮现在大卫眼前并且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大卫对自己十几岁的儿子非常严厉,甚至无情。他常常因为一些极小错误对儿子大声责骂。他对妻子也从不流露任何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失去左眼的悲剧赋予了他折磨其他人的权利。同时,他又痛恨自己成为如此愤怒记仇的人。他注意到,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使他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大卫害怕对周围的事物失去控制,他想知道这种恐惧是否使他无法获得爱情和友谊。
第二次见面,我向他推荐了EMDR(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眼动脱敏再加工)疗法。我让他回忆当年事件的细节,包括画面和声音,以及他当时心中的想法。我向他说:“试着回到起那个时刻。”
我在离他的右眼大约12英寸[1]的地方缓慢地前后移动食指,并让他的注意力跟随食指的运动。不出几秒钟的时间,愤怒和恐惧浮现出来,伴随着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感觉:疼痛,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失去视觉。当他称述这些感觉的同时,我不时地鼓励他并保持我的手指来回移动。每隔几分钟我会暂停一下,让他深呼吸,并问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例如他说他回忆起了学生时代的一次打架,于是我叫他专注于这段回忆。就这样,其他回忆也慢慢地浮现出来,看似很随机:他到处寻衅挑事,想要伤害他人,酒吧斗殴。每次他想起一段新的回忆或者感觉,我就督促他注意感受内心的想法并且重新动起我的食指。
那次谈话结束时,他显得平静和轻松了许多。他告诉我,那段刺瞎左眼的经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而只是一段很久以前发生的不愉快的往事。“那段经历真的很糟糕,”他若有所思地说,“它让我失衡多年。但现在我终于能重新开始开拓自己的生活了。”
一周后,我们第三次见面,处理创伤所造成的后果:他常年使用药物和酒精应付他的愤怒。当我们使用EMDR疗法的时候,更多的回忆浮现出来。大卫记得他曾经拜托认识的一个狱警把被监禁的袭击者杀死,但是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回忆起这一决定对大卫来说意义重大: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一只不受控制的怪物,但当他想起他曾经放弃报复时,他重新找回了自己充满良知、慷慨的一面。
接着,他自发地意识到他把自己对那些年轻袭击者的愤怒施加到他的儿子身上。这次见面结束后,他问我能不能和他的家人见面。他想告诉他的儿子他的这段经历并且请求他的原谅。我们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中,他说他的睡眠质量提高了,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一年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和妻子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并开始一起练习瑜伽。他还说,他笑得更多了,并且从园艺和木工中找到了真正的快乐。
[1] 1英寸合2.54厘米。
15.1学习EMDR
大卫是过去20年中,我用EMDR帮助过的许多病人之一。EMDR帮助病人将心理创伤通过痛苦的回忆再创作为过去经历的一部分。我是通过玛吉接触到这一疗法的。玛吉是一位非常有胆识的年轻心理学家。她为遭遇性侵害的女孩们开了一家收容所。玛吉不停地卷入各种对抗纠纷之中,除了那些她帮助过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她和几乎周围的所有人产生冲突。她使用毒品,交往危险并且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和老板频繁争吵,并且因为受不了室友而不断地搬家。我很好奇这样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坚定专注的从一所知名院校攻克下心理学博士学位的。
玛吉经人介绍来参加我办的一个治疗小组,这个小组是专门为像玛吉这样的女士设立的。和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曾经被她父亲强奸过两次。一次是她5岁的时候,一次是她7岁的时候。她一直坚信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玛吉解释说,她爱她的父亲,所以一定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引诱才使得她父亲控制不住对她进行了侵犯。听完她的陈述,我心想:“她可能不会责怪她的父亲,但她肯定指责过几乎其他所有人”包括她以前的心理治疗师,她指责她没有能够更好地帮助她。像许多创伤幸存者一样,她通过语言叙述一个故事的同时,她的动作行为在叙述另一个故事,这样使她能不停地重演她的创伤性事件中的各方各面。
一天,玛吉来到小组,急切地想讨论她上周末参加EMDR职业培训的经历。那时我只听说过EMDR是一个新兴的疗法,疗法过程中心理咨询师需要在病人眼前不断晃动手指。我和我学术界的同事都觉得,这只是一个没有根据的流行热潮,就像很多其他热潮一样阻碍精神病学的发展。我当时坚信玛吉小姐对这一疗法的热情是盲目的。
玛吉告诉我们,EMDR疗法使她回忆起了7岁时被父亲强奸的经历,回忆如此生动,以至于仿佛是在她童年的身体里又一次经历了那次事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幼小,还能感觉到她父亲庞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并能闻到他呼吸里酒精的味道。她还告诉我们,虽然当时身临其境,她还是能够从29岁的立场来观察和分析。玛吉泪流满面:“我那时这么小。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对这样的小女孩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哭了一会儿,然后说:“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我的错。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骚扰我。”
我很吃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靠的方式来帮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创伤而不被二次伤害。玛吉的经历似乎带她回到过去的经历而没有被它困住。EMDR能使人安全的回顾创伤吗?EMDR能将创伤转换成回忆里的一个事件吗?
那次以后,玛吉还参加了几次EMDR诊疗,我们小组见证了她是如何慢慢改变的。她变得平静了许多,不过还保留着一贯嘲讽的幽默感,这点我很喜欢。几个月后,她开始新的恋情,这个男人和玛吉以前交往的男人类型完全不同。她宣布已经解除了心理创伤并离开了小组。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决定参加EMDR的培训的。
15.2 EMDR:最初的起源
和许多科学发展一样,EMDR起源于一次偶然的观察。1987年的一天,心理学家弗朗辛·夏皮罗(Francine Shapiro)正在公园里散步,心想着一些痛苦的回忆,这时候她注意到,快速转动眼球可以神奇地减轻她的苦恼。这一简单的动作如何能起到这么重要的安抚作用?为什么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呢?带着这些疑问,她花了多年时间来研究和验证这一方法,逐渐建立起了一套标准的可用于研究和测试的治疗过程。1
我的第一个EMDR训练正赶上当时我需要处理一些自己内心的创伤。几个星期前,我工作所在的马萨诸塞州总医院某部门主任,同时也是耶稣会神父,突然关闭了我所工作的创伤诊所,让我们自己去争取新的地方和资金来治疗我们的病人,培养我们的学生,进行我们的研究。大约在同一时间,我在第10章里提到的那位长期研究遭遇性虐待女孩的心理学家,我的朋友法兰克·普特曼(Frank Putnam),被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解雇了。而且瑞克·克鲁夫特(Rick Kluft)也在同一时期失去了他在宾夕法尼亚州医院协会的研究小组,他是全国研究解离症最知名的专家。这些事情的发生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受到了攻击。
我对失去创伤诊所的悲痛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测试EMDR效果的案例。当我的眼球跟随搭档的手指来回运动的时候,模糊的童年场景立马接连浮现在眼前:家人饭桌上气氛紧张的谈话,课间休息时与同学发生的冲突,还有和哥哥一起朝棚子窗户里扔石头的场景。所有的画面都很生动连贯,就像周日清晨的梦境一样,醒来之前如此清晰逼真,醒来的那一瞬间便灰飞烟灭。
大约半小时后,我和我的搭档一起回顾了老板告诉我要关闭诊所的一幕。现在我可以很坦然地接受了:“好吧,既然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应该专注于以后的生活。”我再也没有沉浸在挫折中,而后来诊所经历了重组却也比以往更兴旺。使我忘却愤怒和伤心的原因单纯是EMDR吗?还是有其他因素?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但我的心路历程——从不相关的童年场景、到回顾伤痛、到从中解脱,这一过程是我在其他谈话疗法中从未经历过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耐人寻味,那是在轮到我进行EMDR的时候。我们重新分组,我的新搭档说他想解决一些让他感到痛苦的童年事件。这些事件涉及他的父亲,但他不愿和我讨论细节。我不认识这个新搭档,我也从来没有在不了解创伤内容的情况下工作过。我因为他拒绝分享细节而感到慌张和生气。当我在他眼前移动我的手指时,他看起来极度紧张。他开始抽泣,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但每次我根据规程问他问题的时候,他都拒绝回答我他在想什么。
45分钟的诊疗结束后,我的搭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绝不会推荐他的病人来向我寻求帮助。不过他说EMDR的确帮助他放下了从小被父亲虐待的痛苦经历。我对此不置可否,而且,我怀疑他之所以对我如此粗鲁,是因为他把对父亲没有解决的感情转移到了我身上。不过毫无疑问,EMDR使他变得更轻松自在了。
我去找我的EMDR导师杰拉尔德·普克(Gerald Puk),和他诉说我刚才有多狼狈。我的搭档显然不喜欢我,他在整个疗程中都表现得非常悲伤,但现在他说他长久以来的痛苦都消失了。如果他不愿意告诉我在疗程中发生了什么,我要如何知道他的问题是解决了还是没有解决?
杰拉尔德笑了笑,问我是否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而成为一个心理健康专家。我承认大多数认识我的人会这么认为。然后他接着问,当人们向我诉说他们的创伤故事时,我是否觉得很有意义。我再次肯定了他的说法。然后他说:“巴塞尔,也许你需要学习控制你的偷窥欲。如果你非常想听别人的创伤故事,你可以去酒吧,放几美金在桌上,对你的隔壁桌说:‘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创伤的故事,我就请你喝一杯。’但你需要知道这其间是有区别的。你想要倾听别人故事的欲望,和你想要了解病人内心愈合的过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把杰拉尔德的告诫铭记于心,并时常把它重复给我的学生们听。
当我结束EMDR训练之后,EMDR疗法有三个特征一直让我深深着迷。
第一,EMDR可以使大脑中的某种东西变得松散,从而使人们快速地回忆起过去经历的片段和画面,而且这些经历往往并不是紧密关联的。这似乎有助于让人们从更全面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创伤。
第二,人们或许可以不用说出创伤经历而达到治愈的效果。EMDR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帮助病人审视过去经历的方法,和传统的叙述与倾听方式截然不同。
第三,即使病人和医生之间没有信任关系,EMDR也可以起到很好的治疗作用。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经历过创伤的人很少能和其他人建立起开放、信任的关系。
这些年来,我的病人中有说斯瓦希里语、中文和布里多尼文的,我只会用这些语言说“看这里”。这也是EMDR疗法里最重要的指示(在治疗中我也有翻译在一旁,但他主要负责解释该疗法的过程和步骤)。EMDR不需要病人诉说他们难以忍受的事情,也不需要他们解释感到沮丧的原因,他们只需要专注于内心的体验,就能获得绝佳的治疗效果。
15.3研究EMDR
创伤诊所被马萨诸塞州精神卫生部门的一位经理救活了,他曾经关注我们对于儿童的工作,现在,他让我们负责处理波士顿地区的社区创伤响应中心。这足以满足我们的日常工作的需求,而剩下的支援来自那些喜爱我们工作的职员们。在我们得到众多感谢和喜爱的工作中,还包括新近发现的EMDR疗法,那些从前无法得到治疗的病人如今得到了康复。
我和我的同事开始彼此展示PTSD患者的病人录像,让我们能够了解EMDR是如何一周又一周奇迹般地改善病人的状况。之后,我们开始正式以标准化的PTSD量表测量他们的康复进展。我们也与新英格兰女执事医院(New England Deaconess Hospital)的年轻神经影像学专家伊丽莎白·马修(Elizabeth Matthew)一起,安排了12名病人在治疗前后进行脑部扫描。仅仅就在进行了3次EMDR治疗之后,其中的8名患者的PTSD症状就极大地下降了。在他们的脑部扫描结果中,我们也发现治疗后的前额叶、前扣带回和基底核活跃度大为上升。这一变化是如今他们对创伤体验变化的原因。
一位男性患者说过:“我依然把整件事记得很清楚,但如今,这个记忆离我更为遥远。通常我会沉溺在这个记忆中,但这一次,我漂浮在记忆的表面。我感到我能够控制我自己。”另一位女性说:“以前,我能清楚记得整件事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步骤。现在,这个事情更像是一个整体,而不是碎片,所以我更能处理这些记忆。”通过治疗,创伤性记忆失去了现实紧迫性,成了一个过去发生过的故事。
随后,我们从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筹得资金,比较EMDR、百忧解和安慰剂对PTSD的治疗作用2。在我们的试验中,其中88名被试接受EMDR的被试中,28名服用百忧解,剩下的服用糖丸。和以往很多其他研究一样,那些服用安慰剂的人也获得了很好的效果。8周之后,所有人都获得了42%的改善,这已经比很多“循证”疗法的效果要好。
服用百忧解的小组比安慰剂小组的效果好一些,但这一优势微乎其微。百忧解是最常用于PTSD治疗研究的药物:仅仅是参与治疗实验就能够带来30%~42%的改善,服用药物可以带来额外的5%~15%的改善。然而,EMDR治疗实质上有更好的效果,无论是对比服用百忧解或者是糖丸:经过8次EMDR治疗之后,1/4的患者完全康复(他们的PTSD分数降低到可以忽视的程度),与之对比,百忧解小组中只有1/10的患者康复。但真正的区别发生在之后:8个月之后,我们访问参加实验治疗的人们,那些接受EMDR的患者中,有60%的患者痊愈。正如伟大的精神科医生弥尔顿·埃里克森(Milton Erickson)曾经说过:“你一旦踢开了原木,河流就会继续流动。”一旦人们开始重新整合他们的创伤性记忆,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恢复。相反,那些服用百忧解的人们在停药时出现了病情反复。
这一研究的重要性在于,与创伤相关的治疗,例如EMDR,可能比药物更有效。其他研究也证实,如果患者服用百忧解或类似药物如西酞普兰、帕罗西汀和左洛复,他们的PTSD只有在他们持续服药的期间得到改善。这让药物治疗在长期变得十分昂贵(有趣的是,尽管百忧解作为一种抗抑郁药而广为人知,但在我们的研究中,EMDR比抗抑郁药更有效地缓解了抑郁症状)。
我们研究的另一个关键发现在:在儿童期遭遇过创伤的成年人对于EMDR的反应与那些在成年时才遭遇创伤的人十分不同。8周之后,一半的在成年后才遭受创伤、并接受EMDR的人的症状完全康复,但在儿童时遭受虐待的患者只有9%获得了显著的改善。8个月之后,成年创伤组的治愈率上升到73%,而相较之下,只有25%有过儿童虐待史的人治愈。儿童虐待组对于百忧解有持续的效果,虽然这一效果比较微小。
这一结论强化了我在第9章的结论:长期的儿童虐待对于心理和生理的改变与成年的创伤性事件可能完全不同。EMDR对于固化的创伤性记忆有强有力治疗作用,但这不意味着可以解决儿童时期的身体或性虐待相关的背叛或抛弃带来的影响。然而,无论是怎样的治疗方式,仅仅是8周的治疗都不足以解决这一长期创伤的后遗问题。
正如我们在2014年进行的EMDR治疗一样,EMDR是所有发表的PTSD治疗研究中,针对成年人最有效的治疗方式。但除了我们发现的结果、连同其他数十项研究,我的大多数同事依然对EMDR表示怀疑——也许因为EMDR的效果太好了,以至于看起来有点不真实。我可以理解这种怀疑,EMDR毕竟是一种不寻常的方式。有趣的是,在第一项使用EMDR治疗患有PTSD的退伍士兵的科学研究中,因为EMDR预期效果很糟,研究者将之作为控制组,用以比较生物反馈辅助放松的治疗。令研究者们惊讶的是,12次EMDR的治疗效果比生物反馈辅助放松的治疗更好。从此之后,EMDR治疗成了退伍军人事务处对于PTSD的推荐治疗方式。
15.4 EMDR是另一种暴露疗法吗
一些心理学家假设EMDR其实是一种使患者对创伤性事件变得不那么敏感的治疗方式,因此它与暴露疗法相关。更为准确地说,EMDR是一种整合创伤性材料的治疗方式。正如我们研究表明的那样,经过EMDR治疗之后,人们再次想起创伤的方式会变成一种过去的、完整的事件,而不是重新体验一些脱离场景和语境的感受和图像。
记忆产生而又发生改变。在记忆产生的同时,几乎不需要自我意识的参与,我们的思维/大脑就自动将记忆融合、进行再次解释。当这一过程完成后,这次生活经验和其他生活事件融合起来,而不再单独存在4。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在PTSD的患者中,类似针对创伤性事件的记忆处理作用被阻塞了,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有关创伤性事件的记忆依然是未被消化的、活生生的。
不幸的是,几乎没有心理学家曾经在受训时学过大脑记忆系统的运行方式。这一缺陷可能会导致治疗误导。与恐惧症相反(例如蜘蛛恐惧,这种针对特定事物的非理性恐惧),创伤性压力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基于真实的恐惧经历(或目睹他人的覆灭)而产生的、一种根本性的重组,会将自我的体验和对现实的解释重新组织起来(整个世界都是危险的、自我是无助的)。
在暴露疗法中,患者一开始会非常恐惧。正如他们重新想起创伤性经历时,他们的心跳、血压、压力激素都会急剧上升。但如果他们能够坚持治疗,一直重温他们的创伤,他们的反应会逐渐变得不那么强烈,而且在想起创伤性事件时,他们会变得不那么容易崩溃。结果是他们会在PTSD的症状量表中降低。然而,仅仅是把人暴露以往的创伤中,不足以将记忆整合到他们以往的生活中,而且也几乎不可能恢复他们在遭受创伤前与人愉快相处、追求生活乐趣的能力。
与之相反,EMDR和我们将在余下章节介绍的治疗方式(家庭内部系统治疗、瑜伽、神经反馈、心理动力疗法、和戏剧疗法)一样,不仅仅着重于调整强烈的创伤性记忆,也专注于通过重新掌握身体和思维恢复自主性、参与感和责任感。
��在创伤之后受损。修复这些大脑部位之间的连接,重新掌握我们的身体,是创伤康复的基础,让我们得以讲述完整的故事。
15.5用EMDR处理创伤
正如我的很多其他受过创伤的病人一样,凯瑟可以彻底沉浸在她的学习中:当她在看书或写研究报告时,她可以屏蔽她生命中的一切其他东西。这让她成为一个成功的学生,尽管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建立一段充满爱的亲密关系,无法获得亲密伴侣。
凯瑟告诉我,她的父亲曾多年来把她当作雏妓。这种情况下我一般只会将EMDR作为辅助疗法。然而,EMDR在她身上表现出超群的作用。仅仅经过8次EMDR治疗后,她就彻底痊愈了——这是目前为止我见过最短的治疗严重童年虐待的案例。这些治疗都发生在15年前。我最近又见到她,和她一起权衡是否应该收养第三个小孩。她是我们愉快的源头:聪明、有趣、快乐地投入在她的家庭和她作为儿童发展副教授的工作中。
我分享凯瑟在第四次EMDR治疗中的笔记,不仅仅是为了说明EMDR中通常会出现的状况,而且也是为了表现创伤性的经验的整合,我们人类的心智一直处在发展之中。没有脑扫描、验血,或心理测量量表可以检测到这一现象,甚至通过录像,也只能略微表现出EMDR对于释放心智的想象能力的力量。
凯瑟坐在她的椅子上,以45度角面对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是4英尺。我让她回忆起一段特别痛苦的经历,鼓励她唤起当时的一切感官和身体记忆——她听见的、看到的、想到的、身体的感觉(我的录像中没有标明她当时是否告诉我这些记忆的细节,我猜想她大概没有,因为我没有把它写下来)。
我问她是否“处在记忆当中”,当她说“是”时,我让她给这种感觉的真实感评分,从1到10。“大约是9。”她回答。之后,我让她用眼睛跟着我的手指。我们完成了大约25次眼部活动之后,我时不时地会对她说:“深呼吸”,然后接着说:“你现在想到了什么?”或“现在你的心中有什么?”凯瑟会告诉我她在想什么。每当她的语调、表情、身体动作,或者呼吸频率表明她的在经历一个重要的情绪阶段,我会说:“注意你现在想到的事情。”然后开始另一组的眼部动作,而在这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除了偶尔说出一些词语,我在接下来的45分钟内几乎保持了沉默。
这些是凯瑟在第一组眼球转动练习之后的联想:“我想起了我的伤疤——这是我父亲将我的手捆在我背后造成的。还有一些伤疤是我父亲故意造成的,他说这样就能证明我是他的东西。还有这些是咬伤造成的疤痕(她指给我看)。”她看起来很惊骇,但很快她又平静下来,因为她回想到,“我想起我被泼满汽油,我父亲用宝丽来相机对着我拍照,之后我被彻底浸入水里。我被我的父亲和他的两个朋友轮暴;我被捆在桌子上;我想起他们用百威啤酒的瓶子强暴我。”
我感到一阵揪心,但我除了让凯瑟记住这些记忆,没有作任何评论。大约30个来回的眼球运动之后,我在看到她的微笑时停下来。当我问她在想什么时,她说:“我想起我当时在上一个空手道课程,这个课程棒呆了!我真是横扫千军!我看到他们一个个被我打倒。我喊道:‘你知道你在伤害我吗?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连忙说:“待在那儿。”然后开始进行另一次眼球运动。当这次眼球运动完成时,凯瑟说:“我看到两个我——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一个小小的荡妇。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照顾好她们自己、不能照顾我、不能照顾她们的男人——结果就只有我去服务这些男人。”她开始在眼球运动练习的过程中啜泣。当我们停止眼球运动时,她说:“我见到我当时是多么弱小,而这个如此幼小的小女孩竟然遭到如此残暴的对待。这不是我的错。”我点点头说:“是的——保持这个感觉。”在下一轮眼球运动结束后,凯瑟说:“我回顾我目前为止的生活——已经长大了的我对幼小的我说:‘你现在安全了。’”我鼓励地点头,然后继续我们的治疗。
类似的想象不断出现:“我看到一辆推土机推倒我小时候住的房子。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凯瑟开始回忆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在想我是那么爱杰佛利(和她同班的一个小男孩)。我在想他当年是那么希望和我一起出去玩。我过去从来没法成为某个人的女朋友,而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问她,在下一轮眼球运动练习时想要知道一些什么。“现在,有一个人想要和我在一起——就只是简单地在一起而已。但我不知道怎样和男人相处。我太紧张、太僵硬了。”
我一开始移动我的手指,凯瑟就开始啜泣了。当我停止时,她告诉我:“我看到一幅场景:杰弗里和我坐在一个咖啡店里。我父亲一从门口进来,就一边嚎叫一边挥舞着一把斧头。他说:‘我跟你说过,你是属于我的!’他把我推倒在桌子上,然后他强暴了我,之后他强暴了杰弗里。”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如果你见过你和你的男友都被你父亲强暴了,你怎么还能对任何一个人打开心扉呢?”我想安慰她,但我知道,更重要的是让她能继续联想。我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体感觉上:“我感觉到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的右胸都不舒服。我想要被抱住。”我们继续进行眼球移动的练习,然后当我们又一次中止时,凯瑟看起来放松多了。“我听到杰弗里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会来照顾我。这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他回来只是因为他想要和我在一起。”又一次,我问她身体的感受。“我感到非常平静。我有一点点发抖,就好像你在用一些从未用过的肌肉一样。我感到解脱了。杰弗里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一切。我感到我是活着的,一切都结束了。但我担心我父亲现在可能在折磨另一个小女孩,这让我非常非常悲伤。我想要拯救她。”
但我们继续进行EMDR治疗时,创伤记忆又一次回来了:“我想吐……我感到很多气味一起向我袭来——难闻的香水味、酒精味、呕吐物的味道。”几分钟后,凯瑟大哭起来:“我觉得此时此刻我的母亲好像在这里。她好像想让我原谅她。我觉得在她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她一再向我道歉。她告诉我,我的外公,也对她做过同样的事情。她也告诉我,我的祖母也因为没法保护我而感到很抱歉。”我一直让她深呼吸,感受那些不断浮现出的记忆。
在我们最后一轮眼球运动中,凯瑟说:“我感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感到我的外祖母抱住现在的我——告诉我她很后悔与我的外公结婚。她和我母亲很确定,这再也不会发生。”在最后一轮EMDR治疗结束时,凯瑟微笑着说:“我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画面,我把我的父亲推到咖啡店外面,杰弗里在他身后锁上了门。父亲站在外面。你可以通过窗子看到他,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在EMDR的帮助下,凯瑟得以将她的创伤性记忆与想象融合起来,将记忆安息,伴随着一种完结感和掌控感。她在完成这一点时,我几乎没有灌输她任何信息,也没有与我讨论过任何她的经历(我从来不怀疑这些记忆的准确性;她的记忆对他来说是真实的,我的工作是在现在帮助她处理这些记忆)。这一过程解放了她的心智和大脑,激活了新的场景、感受、想法;就如同她的生活为了未来而被迫创造一些新的可能性一样5。正如我们见过的一样,创伤性记忆会一直以一种零碎、不可改变的场景、感官和感觉的方式存在着。对我们的心智来说,EMDR最惊人的特征是,它可以明显自动地激活一系列毫不相关的感受、情绪、图像、想法,并且把它们与原本的记忆联系起来。这一重新将旧有信息整合为新记忆的过程,可能就是我们整合普通的、非创伤的日常记忆的方式。
15.6 EMDR与睡眠之间的联系
在学习了EMDR之后不就,我被要求聊聊我当年在马萨诸塞精神卫生中心,由艾伦·霍布森(Allan Hobson)领导的睡眠实验室中的工作。霍布森(和他的老师米歇尔·朱费(Michel Jouvet)一起)因为发现了梦境在大脑中产生的部位而著名,而他的一位研究助理,罗伯特·史迪克戈尔德(Robert Stickgold)开始研究梦境的作用。我向研究小组展示了一段录像:一个病人在13年来因为车祸遭受了严重的PTSD,而在两次EMDR的治疗之后,她从一个惊恐的受害者成为一个自信坚定的女性。罗伯特对此十分着迷。
几周后,史迪克戈尔德家人的一个朋友因为猫的死亡而过于悲伤,被迫入院。住院精神科医生认为,她的猫的死亡让她想起了一个她无法释怀的记忆——12岁时母亲的死亡。因此,住院精神科医生联系了一位知名EMDR训练者,罗格·所罗门(Roger Solomon),而这位女性之后成功地被治愈了。之后,她打电话向史迪克戈尔德说:“罗伯特,你得研究EMDR。这个疗法很奇怪——它可能作用于你的大脑,而不是你的思维。”
很快,在《梦境》(Dreaming)杂志中,一篇文章认为EMDR与REM(快速眼动睡眠,即梦境发生时7)相关。研究已经表明,睡眠,特别是梦境,对于情绪调节至关重要。正如这篇在《梦境》杂志中文章指出,REM期间的快速眼部运动和EMDR相似。增加REM睡眠期间可以减轻抑郁,而REM睡眠越少,我们越有可能抑郁。8
众所周知,PTSD与睡眠障碍相关,而使用酒精和毒品之类的物质进行自我治疗进一步干扰REM睡眠。我当年在退伍军人事务处工作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事频繁发现,那些患有PTSD的退伍军人总是在进入REM睡眠之后很快醒来9——也许因为梦激活了他们有关创伤的碎片记忆10。其他研究者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但他们认为这与PTSD无关。11
如今,我们知道深睡眠和REM睡眠对于记忆的变化同样重要。在睡眠中,大脑加深了与情绪相关的信息,而与情绪不相关的信息逐渐消失12。在史迪克戈尔德和同事一系列精妙的研究中,他们发现,睡眠中的大脑甚至可以找出我们在清醒时认为不相关的信息之间的联系,并将它们整合到更广的记忆系统中。13
梦境经年累月地、不断将旧有记忆的碎片回放、合并、重整14。他们不断更新着我们的深层状态,决定了我们在清醒状态时关注的内容。也许REM在这一点与EMDR相似:REM睡眠中,我们激活了比非REM睡眠或清醒状态下更遥远的联系。例如,当人们在非REM睡眠中唤醒时,让他们做字词联想测试,他们会给出标准的回应,例如热/冷,硬/软。如果在REM睡眠中唤醒他们,他们的联想可能会是反传统的:例如盗窃/错误15。而且,人们在经过REM睡眠后,他们更容易解决简单的同字母异序词谜语。正因为REM激活事物之间更遥远的联系,这解释了为什么梦境总是奇怪的16。
史迪克戈尔德、霍布森和他们的同事因此发现,梦境可以促使无关记忆之间的新联系17。事物之间的新联系是创新的最重要特点;我们也发现,这也是疗愈的关键。不能将新的经验整合起来,也是PTSD最重要的关键之一。我在第4章时提到过,诺姆可以想象一个蹦床拯救未来的受害者。然而,那些创伤后幸存者的联想能力是僵化的:一切带着头巾的人都会来杀我,一切认为我有魅力的男人都想强暴我。
最后,史迪克戈尔德认为,EMDR和梦境中的记忆处理方式有明显的关联:“如果EMDR的双侧同时刺激会以类似于REM睡眠时的方式改变记忆,那么,这就足以证明,EMDR可以利用REM睡眠中产生的方式进行治疗——而这一睡眠中的记忆处理方式是PTSD患者无法进行、并因此无法缓解创伤的原因。”EMDR的基本指引“保持你脑中的图像,看着我的手指前后移动”。也许这样可以完全复原睡梦中的大脑的状况。这也与露丝·拉尼厄斯和我正在进行并即将发表的研究相同:我们让那些受过创伤的人们躺在fMRI扫描仪中,让他们回忆起创伤性事件或普通事件,同时不断移动视线,观察他们的大脑活动。我们的研究发现,这些人的大脑活动状况和人们在睡眠中的状况相同。
15.7关联和统合
与其他传统的暴露治疗不同,EMDR几乎不花时间探究创伤本身是什么。创伤本身当然是治疗的开始,但这一疗法着眼于激发信息之间的关联。在我们的百忧解/EMDR对比研究中,药物可以钝化回忆起事件场景和感受的恐惧,但这些恐惧依然刻在我们的思维和身体中。服用百忧解仅仅能钝化记忆,而不能将过去的事件统合起来,而且记忆依然会让人产生相当的焦虑——与之相反,进行EMDR治疗的患者再也没有体会到创伤的烙印:它成了一个仅仅发生在过去的可怕时间。正如我的一位病人一边做出一个不屑的手势,一边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即使我们并未明确知道EMDR的效用机制,但这对于百忧解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知道百忧解作用于血清素,但百忧解提高了还是降低了血清素浓度、作用于哪些大脑细胞、为什么这一效果可以让人们感到不那么害怕,这些效果都是未知的。类似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向信任的朋友倾诉可以带来强烈的解脱感,而我惊讶地发现,几乎没有人想要解答这个问题。19
临床医生只有一种责任:做一切他们能做的事情来让病人感到好一点。因此,临床治疗总是实验的温床。一些实验治疗失败了,一些实验成功了,一些实验,例如EMDR,辩证行为疗法和内在家庭系统治疗,持续地改变着治疗方式。验证所有的治疗方式花费经年,而且阻碍了针对新疗法的研究——因为研究一般都仅仅支持那些已经被证明有效的治疗方式。有关青霉素的研究历史安慰了我:在发现和证明有效之间,经过了40年——在1928年,亚历山大·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发现了这种抗生素,但最终到了1965年,人们才清楚抗生素的作用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