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栾树

从前不爱回家,我这样一个恐婚的独身主义者,每次都要被你唠叨得不胜其烦:“有合适的早点儿成个家……”“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成家?”我们不像母女,倒像是天生的仇人。常常一言不合就冷战数日。如今不敢回家,偌大的院子,一声“妈妈,我回来了”要对着谁喊?至少有十年,我甚至弄不清我为什么还活着。时至今日方知,我不但必须要活着,我还要好好活着,一直活到成为你的骄傲,让你在九泉之下笑看我的余生。

妈妈,我不止一次提到的运动公园,事实上之前我家在运动公园对面。从北门进去,西南角有两排高大的栾树。它们好像是为了等我,等我从北方穿越万水千山而来,为我洗去满身的疲惫和沧桑。从遇见栾树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要写点儿什么来着,纪念我和它们的相遇。更是想把它们介绍给你,我的妈妈。妈妈,咱北方乡下老家没有栾树,我想告诉你,你没见过的我替你见过。只是心底深处总是响起一个声音:栾树,是史铁生老师的,闲杂人等,非诚勿扰。

是的,我一直觉得,栾树与史铁生老师才是真爱。不出意外的话,我也好,谁也好,栾树和我们,我们和栾树,都只是生命中匆匆擦肩的过客。褪去时光的青涩,沉淀了半生的春夏秋冬。那天,医生说我间盘突出压迫到坐骨神经才牵着腿疼的时候,我忽然打了个战,倒也不是被吓到,而是一瞬间拷问了自己的灵魂:万一有一天我落到扶轮问路的境地,我,能够坦然面对吗?我,能够像史老师那样坚强吗?

我不知道。

妈妈,我只知道栾树是史老师人生路上的一抹亮色,地坛里的那几棵大栾树不语,却陪伴着史老师的年年岁岁。妈妈,我甚至一度以为让史老师坚强起来的是地坛,是地坛里的大栾树,现在我才明白史老师的母亲才是他坚不可摧的底色。如果史老师的朋友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为了让母亲骄傲,妈妈,我又何尝不是。二十岁那年,我把印着我文章的杂志拿给你,我自己原本对发表作品没什么概念,心里想着和上学时贴在学习园地的范文也没啥太大区别。你捧着杂志热泪盈眶那一刻,似乎你的闺女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每逢家里来人,你有意无意得把我的文章拿出来炫耀一下:这是我闺女写的。我就知道,写作这事儿搁不下,只要你自豪,我就笔耕不辍。

妈妈,我要赶紧带你去看一看栾树。公园里的,大道边的,大桥下的,古都的栾树原是随处可见。

妈妈,你看,栾树并不起眼。百花开放的时节,栾树枝头那抹绿早就淹没在花海中,这一树和那一树,这一枝和那一枝,与桃花与李花与杏花与梨花自然都没法比。于是,花们都在阳光下绽开最美的笑脸,只有栾树静悄悄像睡懒觉的娃娃,在忽略和轻视中走过生机盎然的春天。妈妈,童年的我不正是如此吗?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我好像都并不引人注意的丑小鸭。究其原因,可能是我还没有适应身边的世界,所以,我和周围的一切总是若即若离。当别的小朋友嘴像抹了蜜那样甜的时候,当他们早就懂得取悦大人的时候,当他们已经小大人般懂事的时候,只有我还沉浸在我自己的这一方天地里我行我素。那时,妈妈,当别人都觉得我傻的时候,你告诉我,孩子,别怕,傻人有傻福。

妈妈,你看,栾树亦很平常。树干没什么特别,皲裂的树皮也并没有比哪棵树更美观。叶子确乎越长越大,但有石榴花、紫荆花、海棠花、夹竹桃、玫瑰……鲜花围绕着,栾树又如何能够在大美的公园里占据一席之地呢。妈妈,少年的我不正是如此吗?同学们都已经飞向了更广阔的地方大展身手,只有我静静地守在老家的一隅。有人说过,人生是奋斗和挣扎,难道奋斗和挣扎是可耻的吗?我不知道。我被生活撕碎。一面和孩子们一起成长,一面又找不到活着的意义。甚至一度回答不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还好遇见了我的恩师,方知活着没有特别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妈妈,你也告诉我,活着是个人,死了是块地,怕什么呢?

栾树脱颖而出是在某一个刹那。前几天路过万达的时候,不经意抬头,那时阳光正好洒在枝头,金芒簇拥着粉红,恰似万丈霞光,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这世上有的人是痛了才哭,有的人是疼了才哭,有的人是需要了才哭,而我,美会让我哭。妈妈,我被栾树美哭了。一棵树上是几种颜色呢?深绿新绿,绿得有层次的叶子;黄花红蕊;青白、粉红的小灯笼……呀,我该怎么形容。妈妈,中年的我不正是如此吗?如果说青年时并没有完全懂那些晦涩和深刻的哲理呀智慧呀,当下,醍醐灌顶。脱颖而出不是说我一鸣惊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了,而是,妈妈,我把我从生离死别的漩涡里捞出来了,沥干水分。从此,顺其自然,因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着急,何必呢——不慌不忙地活着,所有的美好都在来的路上。妈妈,你说过:不急,慢慢来。

妈妈,你看,果然栾树是一场盛大的秋天。大树下,阳光透过的点点金光,晶莹了谁的脸庞。风把遍地的小黄花吹向墙角,枝头的小灯笼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个个真真结满了果赶趟儿。掉落得满地都是的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谁还会停下脚步捡了一个再捡一个。

我。

大道边、大桥下,妈妈,那里的小灯笼显然我是捡不到的。好在,我们小区门口也有长长的两排栾树,就在南门驿站那边。南门驿站门口有一对父女。父亲五十岁上下,少言寡语,黢黑的皮肤裸露着,夏日炎炎,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一双拖鞋。常年坐在驿站门口的小板凳上,风雨无阻。闺女穿得很严实,就像酷暑的太阳晒不到她一样。没有活计的时候,女孩儿就在栾树下静静地坐着。那女孩儿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二十岁上下。短发,看上去干净利索。只是眼神有些呆滞。日复一日旁若无人坐在那里。父女长得极像,就连拆快递箱打包什么的动作都出奇的一致。我还挺纳闷的:父亲也算得上年纪轻轻,难道不能出去做份别的工作吗?女儿正是上学的时候,难道是辍学了吗?有一天我把积攒了好多的快递箱给他们时,父亲让女儿跟过来拿。言谈之间,我才发现女儿应该是和史老师笔下的小女孩一样,是个弱智的孩子。她一次拿不了那么多,我忙着我手上的工作,等我忙完出来,她从我这里拿的纸箱已经被楼下的大爷们分走了大半。我很无语。上帝大概也有居心叵测的时候。女孩的母亲呢?女孩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去治……上帝已经拿走了她生命中大半的东西,就连一个纸箱,也要被抢走吗?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她已经习惯,纸箱嘛,多一个少一个又怎样,谁要,就拿去。她不懂人性的善恶,也许挺好的,至少没有苦恼。

她甚至不用想她的母亲去哪里了,有些事有些人,不去想就永远不会痛苦。

可是栾树啊,可是妈妈啊,你们别以为我忘了,我能忘记谁呢?

当满眼翠绿的时候,突然,眼前闪过一抹金黄,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那天从南辅路一瞥,又见桥下那一片金色的花海,我才意识到,每年我总是到这个时节,才想起栾树的存在,好像它从天而降一般。或者若有若无,或者可有可无。然而,它是史先生的栾树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谁的栾树?妈妈,你说,谁的人生里没有一棵栾树的存在。春天,它和万物一起复苏。夏天,它依然那么寻常。好像只有到了秋天,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仿佛它是那样的无足轻重。远眺有远眺的美,到底解不了相思。不如近观。我喜欢在小区里踱步,那几层楼高的栾树它就在我的身边,在楼前的小花园里。妈妈,你看,树干上新蹿出了一枝嫩绿,你说它们是不是很美。秋日的黄昏,树下常常三五成群。散步的,聊天的,嬉戏的,谈笑风声的人群里却没有你。我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不悲,不喜……

妈妈,你年轻时梳着及腰的长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你鼻翼的那几个雀斑一样俏皮可爱。每每洗完头发,那乌黑的长发宛如瀑布一般。妈妈,你中年时烫着时髦的卷发,怎么看都不像村里的,缺吃少穿的年月,你的呢子大衣让多少乡邻羡慕不已。妈妈,你老年时留着干练的短发,却依然和普通的劳动妇女不一样。天生丽质的你,其实,作为村里唯一的职工家属,从城里嫁到乡下,妈妈,这些年你受苦了。可是,你从来没觉得苦,照顾老的侍候小的,你哪样都不含糊。天知道,被娘家一大家子人宠大的你,从小草刺不捏,做饭种地,家里地里,啥活都不会干。妈妈,成家后你渐渐学会了所有的家务,打鸡喂狗洗衣做饭春种秋收……不能说比男人更能干,只能说十里八村没人不挑大拇指的。尤其在生产队的年月,村里那个五保户爷爷挨家轮流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嫌那个爷爷邋遢,唯有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的你没有半分厌弃。妈妈,干净、勤劳、刚强、孝顺、善良,是你赋予我们兄妹几人的生命底色。

有人说:秋天,是栾树最绚烂的季节。妈妈,我想请问他们,栾树有不绚烂的季节吗?哪一片叶子,哪一朵花,哪一个果,不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晚风轻拂,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果香。栾树静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装点这个收获的季节。而我,又何尝不是那个静下来慢下来的自己。我是谁,我在哪,我要走哪一条路,我读了什么书,我见了什么人……那些,都没那么重要,与人无尤。我把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也好,我把自己撒进人群也好,妈妈,我不再逼自己。其实我一直想活成你的骄傲,今时今日我明白,那是一辈子的事,你走了,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山海经》记载大荒云雨山,大禹在那里砍伐树木时发现了栾树,黄色的茎干、红色的枝条、青色的叶子。据说,栾树的枝叶果都可以用来制作长生不死的仙药——妈妈,如果我早一点遇见栾树,是不是真能让你永生。倘若这世上真有永生,那一定是天地,一定是风雨,一定是每一棵树——不管昨天今天还是明天,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自然永在。我想,妈妈,也许你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也许化作了空中的一阵风,也许化作了路边的一颗树,在我抬头的刹那,在我仰首的瞬间,在我俯眉顺眼的一刻,就在那里看着我,不曾离去。

也许,妈妈,你也会站在栾树下,像我一样,收获一份心灵深处的宁静。

妈妈,其实我想说,我不正像是一棵栾树吗?哦,不,母爱才是一棵栾树,奇妙震撼,绚烂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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