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踏上普罗旺斯的土地时，我终于去了阿尔勒。为梵高，也不是为梵高。
在巴黎的奥赛博物馆，有间叫做“梵高在阿尔勒”的展厅，汇集了梵高在阿尔勒期间的代表作。那是梵高艺术生涯中最华彩的乐章，也是其人生分崩离析的转折点。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欣赏油画，没有了玻璃框和围栏的阻隔，当那些粗糙、芜杂、凝重的笔触，那些浓烈、狂躁、压抑的色彩近在咫尺地跃入眼帘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想要逃离——这是梵高的画给我的最初印象。
但我仍努力地履行了游客的义务，看完了所有的画，记忆却是模糊一片。只记得有一张自画像，却也忘了是哪一版。后来每次想起那个压抑的房间，我脑子里总冒出《Vincent》的歌词：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 自画像悬于空旷的大厅 无框的头像挂在无名的墙 那双眼睛凝视世间 让人久久难忘
后来我为薰衣草去了普罗旺斯，因戏剧节导致物价暴涨，我忍痛把停留时间缩短到一天半，全献给了狂欢中的阿维尼翁。七月未央，薰衣草的淡紫和向日葵的金黄，在大地这幅广阔的画布上交织出绚烂的色彩，令人难忘。
普罗旺斯的阳光很暖，空气中飘着清香。若非物价昂贵，我真想去许多次。看时光流转，季节变换在这片画布上留下怎样的景象。
从阿尔勒车站走出，穿过一片荒凉的道路，便远远地望见了罗讷河。
尽管从里昂到阿维尼翁再到小镇圣瓦里耶，我已经与罗讷河有过数面之缘，但到了阿尔勒总觉得它有些不同。我不自觉地将它与那“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河星”的图景重叠起来，仿佛那里有对恋人相互依偎，其旁有位孤独的画家伫立沉思。
而那天在河畔，确实有位男子面对画布挥洒笔墨，我不觉出神地看了很久。
沿着罗讷河步行不远就到达了老城区。
普罗旺斯（provence）一词来自于拉丁语的“行省”，顾名思义，这里自古便是古罗马的领地，阿尔勒更是有“高卢小罗马”之称，现在还保留着大量的罗马遗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现在依然在使用的古罗马竞技场，据说九月份复活节的时候，这里会上演惊心动魄的斗牛比赛。
然而在我看来，阿尔勒的古罗马遗迹有点鸡肋：竞技场不如临近城市Nimes的完整，剧场也不如Orange的壮观。我进了一个冷门的罗马浴场遗迹，以弥补在罗马的缺憾。然后悲伤地发现从九月起实行淡季票价，而那天是8月31日。
从上个七月到这个八月，普罗旺斯的阳光变温柔了，游人也随着薰衣草和向日葵的凋谢而销声匿迹，小城宁静美好。
我在迷宫般的老城区里兜兜转转，跟着几队欧美中老年旅行团来到了“梵高基金会”的门前，那里似乎在举办什么特别的展览，门前排起了长队。我想了想自己在奥赛博物馆的表现，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了出去。
这就叫做叶公好龙吧，我不懂梵高，但总想来阿尔勒看看，这座见证了梵高从憧憬到幻灭到癫狂的全过程的小城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长夏将尽，阳光变得有些慵懒。建筑物长长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长条形的窗户中时不时探出一捧硕大的花丛，蓝紫的色调与黄色的墙面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座小城仿佛生在调色板上一般。
老城中心是一个很小的广场，似乎叫做共和广场，广场边是个博物馆。不管怎么迷路，总能绕到那里去。与它一街之隔的便是“夜间咖啡馆”所在的广场，那里如今是餐馆林立的地方。
夜间咖啡馆是梵高曾旅居之处，也是他笔下经常出现的画面。这里没有想象中的喧嚣，甚至都没几个游客在拍照，只是保持着梵高画作中一模一样的姿态，静静地存在着。
由于夜间咖啡馆过于门庭冷落，我终究没敢靠前，而是在这家看上去充满中法友谊的餐馆吃了便饭，接着去老城区逛小店。
同为普罗旺斯地区的重镇，阿尔勒与阿维尼翁有许多相似之处：纪念品店里薰衣草的干花啦，五颜六色的马赛皂啦，普罗旺斯标志的蝉啦，甚至欧舒丹的店铺啦……或许是旅游业将它们打造得过于雷同了吧，我只有在看到一片梵高画作的明信片时才能区分出：哦，这是阿尔勒。
然而我觉得两座城市终究是有着不同的色彩：阿维尼翁是米黄色的，像教皇宫外墙那种铺天盖地的，肃穆端庄的米黄。而阿尔勒是明黄色的，如成片的向日葵田，夜间咖啡馆的顶棚，梵高医院的围墙，或欧舒丹的招牌底色。
一种浓烈而鲜亮的，跃动着生命的颜色。
梵高从阴冷的北方一路向南，追寻至此，终于找到了能点燃他灵魂深处的光亮，然后便不可抑止地将自己燃烧殆尽了吗？
现今的阿尔勒城中到处是梵高的影子，人们还原了梵高许多知名画作的场景，将画作的复制品立于其旁，供人欣赏或怀念。但没有将它们开发为“景点”，这点让我很意外。除了夜间咖啡馆外，另一个例子是“梵高空间”。（L'espace Van Gogh）
这里本是梵高割耳后住进的精神病院，后来医院搬迁，这里改为他用，在纪念梵高诞辰100周年时，人们将庭院还原了为梵高作品《阿尔勒医院的花园》中的样子。
我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路标轻易地找到这个热门景点，结果却是一直在老城里鬼打墙一样地打转。后来急中生智买了张明信片一路问，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里非常不起眼，门口没有任何醒目的标牌。两层的小楼，一层是餐馆和纪念品商店，二层看起来像个学校，还有类似图书馆的房间。
除了庭院中的画，没有任何与梵高相关的东西。偶尔有些游客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想拍出与画作一模一样的照片。怎奈繁花落尽，绿树成荫，喷泉干涸，美景也无从寻觅了。
梵高是梵高，阿尔勒是阿尔勒，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感触。
黄是原色，是纯粹的色彩。那抹金黄并非存在于画布上，而是真实而灵动地活着，会呼吸的。
这是我对阿尔勒的印象，也是我爱普罗旺斯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