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刚下大巴,你们在哪?”
项阳洲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从大巴车上挪下来,还没站稳,就被后面的人狠狠推了一把,差点摔个狗啃泥。项阳洲怒气冲冲的回头,那个女人瞬间堆着笑脸从车上下来,“诶呦,没事吧小伙子,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没站稳”。
项阳洲刚想说话,电话里传来声音,“我和你爸马上到,这会儿有点堵车,你先找个能避风地方待着啊,我们到了给你打电话”
“嗯”
挂了电话,项阳洲拉了拉头上的帽子。两句话的间隙,刚刚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北方的冬天特别冷,他找了个避风的墙角,骑在行李箱上,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180的个子,瘦瘦高高,头发短短的一层青茬,宽大的黑色的羽绒服穿在身上,添了几分慵懒,即使躲在墙角,也是十分惹眼,在小地方尤其是,人眼像刀子。这会儿车站人不少,路过的人都回过头来打量他。
对面的车站门口涌着一撮人,人群里的女人绿围巾裹着头,一只手揪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另一只手拉拉扯扯的要打人,推搡之间小女孩被扯的摇摇晃晃,小脸冻得通红,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烤红薯。
一个戴着皮帽的大叔从象棋摊子上收回手,扯着头看热闹,双手盘在胸前,往项阳洲身边杵过来。
“我跟你说,就这个女人,我见她好几回了,成天领个孩子就在这车站旁边溜达,偷手机的!”
男人说的眉飞色舞,完全顾不上旁边眉头拧成一个结,满脸黑线的项阳洲。
草!烦躁!
从被家里通知“我们这边都安顿好了,你可以回来了”开始,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没下去过。忍了二十多分钟盯贼似的上下打量后,车来了,项阳洲耷拉着眼皮,叹了口气。项爸爸下车接过他的行李箱,客套了几句,让他赶紧上车。对,就是很客套,客套的项阳洲想笑。这三年,项阳洲没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父母从一个城市过度到另一个城市,带走了刚1岁的弟弟,而他被寄养在姑姑家。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全赖于相处来维系,整整两年少有联系,即使是父母和孩子,再见时都会有距离感,况且,无论大人的解释如何动听,他终究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妈”,项阳洲打开后座的车门钻进去,客客气气的叫了声。
“哎,冷不冷啊,妈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回家”妈妈看上去很高兴,怀里抱着弟弟,他走的时候,弟弟话都说不利索,这会儿也能缩在妈妈怀里,怯生生的喊他一声“哥哥”。
等项阳洲坐下,妈妈拉过他的手,给他暖着。项阳洲不自然的挺了挺背,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妈妈的话。这一路上,爸爸边开车边时不时的透过后视镜看他,想张嘴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几次别别扭扭的对视后,项爸爸实在忍不住了,“你姑姑她们,都好吧?”
“嗯,挺好的”项阳洲清清冷冷的回答,话音落下,车里瞬间分外安静,越是安静,刚刚的对话就越显突兀,弟弟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闹腾,只缩在一旁偷偷看他。
项阳洲烦躁的把头扭向车窗,一大束月季闯入视线,那束花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分外刺眼,抱着花的女孩儿瘦瘦高高,被花遮去了大半身型,眼眶里含着泪,满脸倔强。
“妈妈已经找好学校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手续也办妥了,高三比其他年级早,下周一开学”
“嗯”项阳洲应着,收回视线。
“这里教学资源还是不错的,一中前年还出了个省状元...”
妈妈自顾自的说着,她还是像记忆中一样温柔,只是话语间总显得小心翼翼。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确实让项阳洲心里没有那么堵了,不过这种舒展很快又被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填满,项阳洲微微皱了皱眉。
项阳洲没有把视线收回来,窗外的景色换了又换,但怎么看都是灰扑扑的。
等红灯的时候,一辆三轮车停在旁边,那人扯下脏的发亮的口罩吐了口痰,正好朝着项阳洲的方向。
靠,项阳洲嫌恶的转回头,余光里那人白了他一眼,低低骂了句,把口罩重新拉上。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十多分钟后,终于到家了,环境还算不错,楼上项阳洲的房间明显是被刚刚打扫过的,很干净,床单被罩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项阳洲把行李箱立在墙角,坐在床上发呆,他并不想把行李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柜子里,起码现在不想。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时会走的客人。
离开学没几天了,项阳洲几乎都窝在房间里不出门。刷题或者...听隔壁传来的吵架、摔东西、女孩的哭喊声。爸爸也一直在忙,几乎不怎么在家里见到他,每天到了饭点,弟弟就来敲他的门,叫他出来吃饭。
“哥哥,妈妈让我来叫你吃饭”,还是怯生生的。
打开门,弟弟项阳渲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他。
血缘真的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三年,即使他没有参与小家伙的成长,但是当他站在哪里,怯生生的想要靠近,项阳洲就觉得心里软软的。
“嗯,走吧”
项阳洲走出来把门带上,顺手揉了一把弟弟卷卷的头发。这一揉,像是打开了小孩子身上的什么开关,项阳渲胆子立马肥了两个度,竟然一蹦一跳的追上来,拉住了他的手指,项阳洲显然没想到小家伙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怔了怔,竟然觉得满心的褶皱瞬间被这双小手抚平了一角。
项妈妈看到一大一小的儿子从楼梯上下来,愣了一下,随即是满眼的温柔。
“快来,妈妈做了你以前最爱吃的排骨虾”
项阳洲就着弟弟的手,走到餐桌旁,坐下来,小家伙看上去很高兴,坐在椅子上,小腿扑棱扑棱的晃,嘴巴也没闲着,嘟嘟囔囔的唱动画片里稀碎的儿歌,“喜羊羊,美羊羊.....”
妈妈把一块排骨夹到项阳洲碗里,“快尝尝”,随即期待的看着他。他能感觉到,妈妈急切的想哄他开心,项阳洲也很配合,“很好吃,还是以前的味道”,听到回答,项妈妈满意的笑了,又把桌子上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项阳洲又夹了块儿肉放到嘴里,自顾自吃起来。项阳洲吃饭属于豪放派,打小就大口大口的扒拉饭,风风火火的骑车上学,看不顺眼的冲上去干,不关我事就冷漠走开。
突然间,门口有几声狗叫,项阳煊不自觉的往哥哥身边靠了靠。项阳洲看眼弟弟,问“你怕狗?”,闻言,小家伙许是以为哥哥瞧不上他,又拉开些距离,摇摇头。
项阳洲本想解释一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不自然的咳了声,筷子敲得碗底咣咣响。妈妈看他碗里见底,忙站起来帮他盛。手里的碗突然被拿走,项阳洲不自然的撸了把后脑勺,新剃的青茬有点扎手。
饭后,项阳渲抱着足球走到他面前满脸期待的看他,“哥哥,你能陪我去踢球吗”
“不去”
项阳洲懒懒的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回答道。小家伙的眼神瞬间暗淡了,嘴巴撅的高高的,眼看两滴豆子大的眼泪就要掉下来,项阳洲赶紧补救“我要出去一趟,你想和我一起去吗,给你买玩具”。
项阳渲一听瞬间咧嘴笑了,“嗯,要去”往哥哥身上靠了靠,重重的点了点头,显得特别诚恳。项阳洲没忍住,被弟弟的可怜样逗笑了。
靠近,是小孩子表达喜欢最直接的方式。
项阳渲很喜欢这个哥哥。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准确的来说,刚划市没几年。兄弟俩走在街上,项阳渲几次想让哥哥牵着他的手,都没逮到机会,因为他哥的手插在兜里没有伸出来过。
项阳洲觉得这儿太冷了,冷的他头皮凉飕飕的。走了两条街,当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小不点的时候,那个小不点嘴巴紧紧的抿成一条缝,耷拉着脑袋,蔫儿了吧唧的。
“你怎么了?”项阳洲朝旁边看了一眼,问到。
“我没事儿,哥哥”
“没事垂头丧气的干嘛”
小家伙还是不说话,项阳洲也没再追问。
又走了一会儿,弟弟突然出声了,“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项阳洲迈出去的脚顿了下,停下来测过身,不敢相信似的,声音不自觉提高,问到“什么?”,他确实没想到弟弟会这么问他。
项阳渲抬头看向哥哥,吸吸鼻子,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情绪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小家伙只觉得嗓子眼堵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觉得难为情,又把嘴巴抿的紧紧的,不出声的掉眼泪,不大点儿的肩膀随着抽泣声,一下一下耸着。
项阳洲看着弟弟,也不安慰,等他哭完。
项阳渲是个皮实小孩儿,哭了一会儿,见哥哥定定看他,就打住了,伸手胡乱抹了两把脸,就算是哭完了。
“不哭了?”
“嗯”
“为什么哭”
摇头。
“不想说?”
“嗯”,小孩儿刚哭完,声音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地。
“那还买玩具吗?”
“真的买吗?”小家伙又变得小心翼翼。
“真的”
项阳洲终于舍得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在弟弟眼前晃了晃。“来”
终于拉上了哥哥的手,但小家伙还是蔫了吧唧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这次和家人见面开始,项阳洲就觉得妈妈和弟弟总是很...小心,像受惊的鹿,小心翼翼的试探,靠近,轻嗅,躲藏。
刚开始他以为妈妈是出于对他的歉疚,但弟弟为什么会是这样敏感又讨好的性格?
他看了看旁边的项阳渲,小家伙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天儿太冷,这会儿已经结成了霜,亮晶晶的。
小受气包,项阳洲心想。
“你想要什么玩具?”
“我喜欢恐龙”
“没创意”
项阳洲声音冷冰冰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很松弛,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最舒服的时候了。
“了了姐姐”小家伙突然兴奋起来,挥手喊到。
“嗯?”项阳洲顺着弟弟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那个抱着月季的女孩儿…….
纪了了吃过午饭出来消食,松松垮垮的运动衣套在身上,头发散着,懒洋洋的。纪了了正眯着眼,全神贯注的感受正午阳光的和煦温暖,懒腰伸到一半,听到清脆的一声“了了姐姐”,不由得眉头一皱,循声回头。
正好对上项阳洲看过来打量的眼神。
“这人....”
项阳洲背着光,不似原来那么冷冰冰的,如果没有他脸上没有那一丝丝嘲笑的话,纪了了就能给他打满分了。身高,长相都算得上十分优越,80分!纪了了淡淡笑了下,心想“性格差评”。
项阳渲自然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微妙的电光火石,兴冲冲的拉着哥哥跑到纪了了面前,项阳洲被他拽的快走了几步。
项阳渲跑到近前,纪了了自动忽略掉一旁的项阳洲,弯下腰用手指轻轻弹了下小孩儿的脑门儿,“小家伙”
小孩儿甜甜的笑了。纪了了瞟了眼项阳洲。
小孩儿先反应过来,赶紧介绍:“我哥哥”
转而又对着项阳洲说:“哥哥,这是了了姐姐,她就住在咱们家旁边”
项阳洲倏然想起前些天街边的偶遇,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女孩。
纪了了并不属于软萌的那类,相反,她明明是桃花眼,却总显得锐利,五官精致,瘦瘦高高,头发随意的披在肩上,不抬眼的时候还挺温顺,抬眼看人的时候,尤其是面对打量她的项阳洲,别说温顺,项阳洲觉得她有杀气.....
项阳洲收了思绪,客气的笑了下,介绍自己“项-阳-洲,你好”,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拉得很长。
纪了了本来不想理他,但碍于旁边还有个小的,正扬着小脸一脸期待的看她,又不好驳小朋友的面子。
“纪-了-了”也拉的很长。
“纪-了-了”,项阳渲突然兴奋起来,也跟着叫,拖着长长的尾音。
“不礼貌”项阳洲突然出声,对项阳渲说。
纪了了和项阳渲都意外的回过头看他,小的若有所思,点点头。
纪了了浅笑,“看不出来,你原来懂礼貌啊”。
没想到对面的人根本不接茬,项阳洲真的像要征得同意似的问她:“怎么,你不认同?”
纪了了显然没想到自己会一个指头戳到棉花上,瞬间所有的气都泄了,瞟了对面的人一眼,想发作,又怕教坏小朋友,不情不愿的“嗯”了声。
项阳洲被她吃瘪的样子逗的浅浅一笑,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项阳渲也跟着笑起来,三个人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暖暖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冬日里的寒冷退去大半。
“你哥哥从哪冒出来的呀”纪了了看着小孩儿问。
“我哥哥刚回来,以前在别的地方”项阳瑄回答。
“行吧,我先走啦”,纪了了起身,跟他们道了别。
纪了了走后,项阳洲带弟弟去买了恐龙模型,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爸爸还没回来,小家伙拿着新恐龙高兴的和妈妈炫耀了半个钟头。睡觉前,项阳渲缠着哥哥不让走,说怕睡醒了,哥哥就不见了。
项阳洲忽然想起白天小家伙问他的话,替他盖上被子,有些别扭的开口到:“哥...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有点儿不习惯,而且,我应该...不会走了,放心睡吧”
项阳渲听话的闭上眼睛,软绵绵的道了声“哥哥晚安”。
看着小家伙睡觉的样子,项阳洲的思绪飘回弟弟刚出生的那天,当初抢走妈妈的小孩儿如今变成了把他牵回家的手。
项阳洲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