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铃铃……”正准备收拾东西出门,手机响了。
瞄一眼,未名,本地联通。推销?陌生人?学生家长……一连串的疑问瞬间闪过。
哎,接吧,无论是谁,这个点,应该不是骗子。
“喂,阿娟,你在家里?”哦,熟人,知道我的名字。
“啊~啊~在呢,在家里~”声音似曾相识,一时间我还确定不了对方是谁。
“呵呵,这两次监考怎么没看见你的名字呀?”前两个周,连着两个周末,成人高考和教师资格证考试。
“哈,我们学校按年龄排,我已经属于编外人员了!”我听出来了,原来是老姜!
老姜是我的前同事,一起共事十一年。
我们初识是1992年,那年她师范刚毕业,我毕业第二年。
在那个偏僻安静的小镇,在那个只有十几个同事的学校,我和老姜被安排上同一个年级的数学课。我们俩的办公桌南北并排,老姜在南,我在北。
我们一起批改作业。我把批过的作业本子扔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老姜批过的作业本子像刀切一样一丝不乱。我的办公桌上,书压着本,本压着书,抽屉里横七竖八不知被什么东西塞得密不透风,老姜的抽屉像一汪潭水清澈透明一目了然,一堆用过的笔芯圈成了漂亮的圆圈圈……
在院子里飘荡着芙蓉花香的季节,我和老姜被安排在了一个宿舍。宿舍里,夏天,外面大雨,里面下小雨,冬天,外面下大雪,里面飘雪花。搬进去时,我说,我晚上害怕,你睡外面,我睡里面。老姜说,没问题,我不怕。于是她在南面靠着门,我在北面靠着窗。我的床头堆满书床下放满鞋,老姜的床头床下和她的办公桌一样清爽干净,用过的洗衣粉袋子都被叠成了豆腐块。
老姜晚上经常回家,回家看她的父母她的爷爷和奶奶。不像我,除了自己谁也想不到,自以为是地待在那个四处漏风破旧的宿舍里,以一颗痴迷愚顽的心,窝在被窝里看那些似懂非懂的文字。
偶尔老姜陪我在宿舍住一宿,看着老姜临睡前脱下来的衣服,又叠成了方块。我问老姜,何以有这样让人惊讶的习惯?老姜说,小时候跟爷爷睡觉,爷爷说,万一夜里鬼子来了,摸着黑也得能找到衣服在哪里……
老姜身高一米七一,极瘦,无论什么衣服在她身上都有一种晃里晃荡的感觉。那时年轻的我,正为日益增长的体重而徒增无尽的烦恼,老姜晃里晃荡的衣服总是让我羡慕不已。很多年后,有一次,老姜说,你看你,穿裤子,腰合适腿就合适,腿合适腰就合适。我是腰合适了,腿不合适,腿合适了,腰不合适。呵,还真是!原来老姜也有自己的烦恼。
老姜的字极漂亮,标准的瘦金体。无论板书备课还是写点什么笔记,老姜的字永远如行云如流水。开会无聊时,我和老姜坐在一起,看她两个指尖捏住笔尾,一支硬笔便铮铮然有了毛笔的架势,写出来的字依然是云淡风轻,像极了久经风霜满头白发的老者,骨子里透出一种从容和淡定。我问老姜,怎么样才能写得你这一手好字?老姜说,你的也漂亮,有自己的特点。是么?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像我自己飘荡的心?
我和老姜其实是同龄,她只大我两个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叫成了老姜?是因为老姜一直在地上走,我却在天上飘?什么时候天上飘着的我和地上走的老姜成了死党?
有一天,我说我们去城里玩吧?老姜说,好~去!于是我们请了假,骑上车,骑过铺铺展展的麦田,骑过漫天飞舞的杨花,骑过悠闲安静的村庄……那个美丽热闹的小城就在眼前……
有一天,放了学,老姜说,我想回趟家。我说,好~我陪你去!我们骑上车,骑过绚烂如画的夕阳,骑过穿流不息的风,骑过变幻莫测的云,骑过朗朗月色清,骑过满天槐花香,并不宽阔的乡间土路上留下我们的汗水和笑声……
有一天,我们无所事事,我说,出去骑车吧?老姜说,好~去!于是我们骑上车,骑过春光里的清风浩荡,骑过酷夏里的烈日灼灼,骑过低沉的蜂鸣嘹亮的蝉歌,天高地远,年轻的我们很想放声高歌……
有一天,我们百无聊赖,我说,老姜,骑车去吧,老姜说,好~去!于是我们骑上车,骑过秋风里的层林尽染,骑过寒冬里的冽冽寒风,骑过一片又一片耀眼的光芒,山高水长,青春的我们渴望诗与远方……
骑行路上,我说,老姜,你怎么骑得这么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你。老姜说,不对,不对,你的车子漂亮,但是轮子小,我的车子不漂亮,但是轮子大,转一圈比你走过的路程长——老姜的车是一辆二八大金鹿。
风里雪里,我说,老姜,老姜,我咋买衣服买透支了?老姜说,没事,没事,你穿着好看,我这有,你用就是了……
阳光下,月光里,老姜说,老张说你在他家吃饭就跟在自己家吃饭一样,没得一点矜持……我说,去他家就是去你家,干嘛不实在?俺又不会装,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姜说,是因为她知道她自己。
有一次学校里检查备课打票,老姜是打票人之一。忘记了什么原因,那天我看到了老姜给我打的票,居然比别人低。我说,老姜,其实别人都给自己打最高分呢!老姜说,你看我,你看我,你的字写得是有些乱……我不怪老姜,因为我曾经给自己打票,都不是最高的……
飘在天上的我和踏在地上的老姜,其实有一点是共同的:不会作假,也厌恶做假。性格迥异的我们,在这个繁杂的让人孤独的世界里,有了一条通路。
老姜要结婚了,我陪她去买结婚用品,我给她准备结婚礼物。除了实际生活用品外,我送她一本影集。我在影集扉页密密匝匝写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但一定是最真诚与美好的祝福,希望她这一生幸福快乐……
我结婚了,唯一的同事老姜,骑着二八金鹿来送我,她说,我要看你上花轿,我要你一生幸福如意……
可是,可是,你的青春我的青春你的梦想我的梦想什么时候变了颜色?变成了什么颜色?什么颜色呵?!
老姜休完产假,抱着女儿回校第一天,我去她学校的家看她。一向不喜欢孩子的我,看到那个满头黑发的小东西,竟然不由自主地抱起来:她躺下的时候多么可爱,可是抱起来的时候有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老姜也没注意。
后来知道孩子是有问题的,后来知道孩子出生时大脑受了影响。从此,老姜开启了一个母亲带着女儿的看病生涯。那时的我还沉浸在“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终于我也结婚了。我和老姜又住成了隔壁和邻居。抓阄抓来的房子,老姜在西,我在东。
隔音极差的房间,能够听得见睡觉的鼾声。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在我还没开始我的夜间生活时,老姜已经陪女儿进入梦乡。每天早晨四点钟不到,我都会在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合着叹息声中醒来,那是老姜的女儿在哭,老姜在叹息。
白天,小三岁的女儿带着老姜的女儿到处玩时,我们俩闲聊。
老姜说,哎,日子天天这样,快快快,快快快,快点这样,快点那样,从早晨快到傍晚,不知道要快到什么时候呢……
老姜说,哎,没办法,去了医院,才知道什么是无可奈何。我们这算是好的,能吃能动,能跑能跳,就是脑子跟不上。其他人抱着的推着的,对医生唯一的要求就是,能不能让孩子自理,能自理就行……
老姜说,哎,没办法,摊上了,能怎么办?还是让我摊上吧,这样的孩子让别人摊上,能真的待她好?人生就像戏剧,总有人承担不同的角色,既然上帝让我承担这样的角色,我就只能认,是不是?……
老姜最后一次带女儿去看病,是我陪她去的,那时孩子已经十二岁。看完病,医生给老姜开了十几块钱的药,从此老姜不再带女儿看病了。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一句话:成人的身体,三岁的智商。
住隔壁的日子住了两年,后来我进城了。老姜又在那个院子住了两年,也进城了。进了城的我们,一个在小城的东头,一个在小城的西头。
住在小城两头的我们很少联系,曾经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我们似乎一下子成了路人。就像此刻的电话,让我接起来竟有瞬间的陌生感。
……
“哈哈,这样子挺好,我们学校还是那样,这个请假,那个有事,我还得继续监呢……”隔着电话,我听到老姜爽朗的笑声。
这样的监考,不许坐,不许说话,不许看书,不许看手机,出了事要承担责任,监考成了老师们最不喜欢做的事情。老姜直率,不会转弯抹角,不会弄虚作假,没事就是没事,不能说有事。
“嗯嗯,监吧,监吧,再监也监不了几年啦……嗯……嗯……你最近还好吧?还经常回去看看吗?”
“哎,没有呢!我都很长时间没回去了呢!八月十五都没回去,他老是加班,我这不最近周末又连续监考……你看八月十五,今天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初三?——这四个在所有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数字,让我的心咯噔一下——还有三天我又该过生日了!
我们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记得父亲的生日,母亲的生日,孩子的生日,但很少记住自己的生日。
前些年,每年生日那天清晨,我都会收到一条短信,一条生日祝福短信,老姜发过来的,准时准点,年年如此,雷打不动。最近几年,老姜开始每年打个电话。
每一年,我的生日成了我们俩的纪念日。只不过我在疑问:我什么时候把老姜的电话弄没了?还是老姜换了别的手机打过来?
“……是不是?都快三个月了呢,整天也不知道瞎忙些什么呢~是吧?~嗯~这不想着你快过生日了,就问问你是不是还好……”
“”哎,哎,好呢,挺好的~哎~你看,你总是能记住,我就从来记不住,总是你给我打,我从来没给你打……”我心里无比愧疚。
老姜说:“呵呵~没事儿~没事儿,我不介意,一点儿也不介意,一点儿也不生气~呵呵~我记得就好,记得就行,我给你打……”
那一刻,我眼角湿润。突然觉得同事老姜像姐姐,像长者,甚至像母亲……嗯,是的,是母亲,不热烈却足够绵长,不张扬却足够深沉,让人回味无穷……
“……哎,我也就能记住这么点儿事,人家说的,净记住些没用的,不像人家总能记住有用的……呵呵……”
呃,呃呃,什么是有用的呢?什么又是没有用的呢?我有些哽咽。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人啊,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多少事啊,做着做着就忘了,有多少情啊,记着记着就淡了……
到了到了还剩下些什么呢?
想起一句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三句义,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