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捕手

张平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离他落地点不到两米的位置。很大的一记闷响,有一粒小石子弹起来,砸在我的小腿上。

我皱眉转头,看到工友们惊慌失措地聚过来,在不远处捂住嘴巴,瞪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被刻意放慢的电影镜头。

而此时的张平则像破麻袋一样趴伏在地上,离我的距离不到两米。

人们很快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以张平为中心围成了几个圈。我挤在人群里,视线被挡住,鼻下只闻到被烈日蒸腾出来的汗臭味。

01

自从二十岁那年趁着夜色离家之后,我就决定要避开一切有可能把我再次拖入那段回忆的人和事,比如张平。

张平是工头老刘带进来的,二十多岁。来的那天,他身上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工装衬衫,其中一只袖子上印着几个快要掉色的英文,如果我记得没错,有好几个单词存在拼写错误。我不自觉地冷哼一声,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就没有少过。

他个子不高,身体瘦削,面容白皙,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看上去就像个女孩,让人怀疑,这样的人能干体力活吗。

老刘介绍他的时候,东子正带着几个河南的老乡在打牌。他将纸牌高举过头顶,“啪”一声用力甩在床铺上,然后抓紧时间把叼在嘴里的红塔山夹下来,边吐烟圈边用中指轻巧地将烟灰弹到床与床之间的缝隙里。

我当时正在吃泡面,张平站了一会儿,看没人搭理他,主动坐到我身边:“哥,我叫张平。侬……哦……你叫什么呀?”

句尾的“呀”字拖得很长,还用了“侬”,甬舟那边的口音?果然,他紧接着介绍自己是宁波人。也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方言基本相通。只是那边的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字,梗在我的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很难受。

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话,继续低头吃我的泡面。

张平见我不理他,吐了吐舌头,也不走开,而是把视线移到我放在床头的几本书上。是的,我的床头总是放着几本书。因为工期一结束,我们就得换地方,所以我不敢买太多的书,只留了喜欢的几本翻来覆去地看。其中有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还没有读完,书就找不到了。后来我逛了三次旧书摊才又勉强淘到一本。

“麦……田……里……的……守……什么?”张平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本书,“守望者”三个字因为封面掉了一层,几乎看不见了。我从他的手里夺过来时,不小心碰到了泡面桶,红油溅到了书脊上,尽管我马上拿了纸巾去擦,油腻腻的污渍仍然不可避免地漾开了。

张平大概没有想到我是这个反应,“腾”一下站起来,不停地和我道歉,我绷着脸不想说话。听到动静的东子叼着烟,冷哼一声,对着其他几人扯了一句:“你们干啥嘞?狗啃麦苗,装洋嘞!”他们几个听了,随即往我这边递了下眼色,嘴角笑笑的,又“啪”、“啪”、“啪”地甩起牌来。

我向来不理会他们,这让我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东子纠集了一帮老乡,成了这个工地上最大的派系,平时有什么轻省的活儿,都被他们霸着,其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他们很“团结”,连工头老刘都要忌惮三分。在第一次喊我打牌被我冷漠拒绝之后,东子就对我很不满,冷嘲热讽、指桑骂槐那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平时就不怎么说话。张平来了之后,这样的情况才好一些。他总喜欢往我跟前凑,缠着我给他讲书里的故事。东子自然是看不惯的,有好几次在我们聊天时,强行把他拉走参与他们的牌局。

02

其实这反倒让我轻松。沉默和远离,我已经很习惯了。我甚至认为这种沉默和远离,是一道屏障,可以安全地阻隔清明的理想和污浊的现实。

张平却不这么认为。他总是和我说:“文哥,你得多和大家多说说话”、“文哥,笑一下嘛”或者“文哥,集体的活动要一起参加呀”。

因此,有一段时间他很想改善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大男孩,总觉得付出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他先是决定教会我打扑克牌。这个过程很艰难,从刚开始的叫牌,到后面的记牌猜牌,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智商考验。我的父亲曾说,我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也许他说得没有错。而且说到底这是一种妥协,我的内心是排斥的。

这项努力失败之后,张平又试图说服东子他们少打牌,多做点其他有意义的事。

东子听了这话的反应是这样的。他把手里的牌“啪”一声甩在地上,嗤笑着将张平逼到墙角:“啥是有意义的事嘞?”

这个问题张平答不上来,我也不能。我的父亲用细竹棒抽打我,把我困在屋里,不让我出门,拿着水泥匠用的瓦刀,逼着我跟他学手艺,龇牙咧嘴喊着的就是“侬成日地看这些东西有嗖意义”。讽刺的是,我现在白天,拿在手里用来养活自己的就是这把瓦刀。

张平的努力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只好退而求其次,尽量不让我们呆在一个房间里。下了工,他不是撺掇着东子去隔壁打牌,就是拉着我去工地的空旷处抽烟聊天。

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话,每次他都显得很高兴,比如说他去工地外的小超市买水的时候,收银的小姑娘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他也能绘声绘色地讲上半天。“她只是出于礼貌!”我提醒了他很多次,却完全影响不了他快乐的程度。

在知道我发表过几篇小文章后,他对我愈加崇拜,“有自己喜欢的事情真好呀!”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拿着书的两只手略微有些颤抖,脸颊两边的酒窝深陷,像两个刻意挖出来的小坑。

他不知道的是,拿到手的那点稿费,还没有他做小工一天挣得多。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张平彻底和东子他们决裂。那天我没有在工地,东子他们突发奇想决定在工地上烤红薯。用石块搭完了土灶,却发现没有引火的东西。最后东子回我们住的板房拿来了一本书,正是我之前不见了的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封面的四个角我特意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丢的时候还是八成新。

当时,张平蹲在地上生火,发现东子递过来的是一张纸。看了页眉上的书名,他伸手就要去夺书。几个人把他拦住,东子歪着嘴,故意挑衅地一页一页往下撕。

“我只要想起这是你心爱的书,我的火就噌的一下起来了,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所以,当东子将整本书都扔进火堆的时候,张平疯一样地扑过去,可是,火势太猛,书页易燃,纸张的黑色灰烬就像我们还来不及实现的梦,被风吹散,迷了眼睛。

“你……打不过他们,所以没有必要。”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嘴角暗红色的血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掐得自己生疼。

其实,我的书不是第一次被烧了。那一次,父亲拿走了我所有的书,我从被关着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纸张燃烧的声音和味道,我听不见也闻不到,只看到跳动的火苗像可怕的巨兽吞掉了我对未来全部的向往。我拼命捶打房门,可是没有人来帮我。母亲坐在厨房里暗自垂泪,祖母颤颤巍巍地在门外回应我:“还是学门手艺来得实用”。

“文哥,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真好呀!”张平又一次说了这句话,我终于松开抓着自己膝盖的双手,感觉自己在无尽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奔跑的时候,有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我,告诉我要“继续加油”。

03

120很快就到了,工友们都搭了一把手。老刘跟着上了救护车,我挤在人群里,看见护士给张平戴上呼吸罩,把他垂下来的双手平放在担架上。我踮起脚尖,试图确认下他还有没有在呼吸,车门却一下子关上了。

“张平不是刚来没多久吗,怎么去这么高的地方做钢筋工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也很残酷。和东子他们打了一架之后,张平很快就被调去扎钢筋,这个工种要一直低着头,保持同一个姿势,东子他们没人愿意干。老刘排班的时候,特意叮嘱张平,就在下面扎,不要去上面。但工作起来说不准,哪里需要就得去哪里。命运推着我们往前走,能由我们选择的机会少之又少。

救护车走后,我又在张平落地的地方呆了一会,凌乱的石子铺了一地,和前后左右并没有明显的不同。然后我回了板房,坐在他的床上。我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本日记。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记日记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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