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笑川看着那些人用公款大吃大喝,心里怒火中烧,真想把他们用铁帚一扫而光!白老江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抱怨各自的厂穷得叮当响,吃喝起来却总是不差钱是怎么回事!
一场豪雪从苏联那边下过国界,下遍东三省,接着朝华北地区下将过去。没停没小下了五天,东三省遍地洁白、寂静无声。
天屏息、地敛气,乱絮飞扬竟如梭;
人也愁,畜也悸,诸鸟夹翅不敢飞。
雪终于停了,一股强大的寒流随即而至,气温骤降,连续二十几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摄氏度,有几天竟接近零下四十摄氏度。
(东三省,雪与寒冷不少见,但如此可怕的现象应该是不多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农村不见人影,城市也被冻僵,大部分学校停课,大部分工厂停工。
一九八八年春节前,在 A 市,从干部工人到市民学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这是必然的,当时呆在家里可是生存不下去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复了,气温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刚要谢天谢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城市用煤告急!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寒又缺取暖煤)
东三省都曾是产煤省份,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煤矿资源开采殆尽。煤产量日渐减少,品质越来越差。时值全国钢铁行业大发展,煤炭用量急剧攀升,东三省却连煤炭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说东北煤炭自给自足其实可以做到,国家一调配就有问题了。有人说国家没法子,必须保证大钢铁厂、发电厂用煤,否则整个工业就瘫痪了。
A天寒地冻,哈气成霜。有暖气的人家的供暖断断续续,生炉子的人家买不到好煤,许多老人和孩子冻病了,医院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
孩子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多数享受公费医疗的老人的医疗费难以及时报销。如果一个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都失业,日子就惨了。
不断有老人儿童因挨冷受冻生病死去,数字伴随各种谣言夸大后在民间不胫而走,领导干部们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策。
煤,煤,煤!求煤的紧急报告从各单位送达省委市委,再转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经的产煤大省请求援助。
(但凡最强点受挫,那都是大件事)
雪中送炭,援助确实在进行,然而对于渴望温暖的人们肯定太迟,也显得杯水车薪。冰天雪地中,有人开始聚集在省、市、区委门前上访。
大商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像上班族一样准时守候。他们带着水和干粮,商场一开门就蜂拥而入,那些大商场有暖气,老人们要抢占到紧靠暖气的地方。每一处暖气片前都坐着老人,有的带了马扎,有的带了毛皮垫子,有的甚至带了小褥子,还有的是儿女们护送来的。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人们的求生本能是强大的,无穷的)
商场并不嫌恶老人,更不会驱逐他们,反而会向他们提供热水。领导干部出现在一些商场,他们带着慰问食品,表达内疚,做出承诺。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城市出现了冻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
春节前两天冻死的一个老人却不是流浪者,他在 A 市有家,有儿有女。
他是肖国庆的父亲。
国庆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带着儿子与他父亲住在一起。国庆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肉联厂的一名老工人。厂里的两位头头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医药费还能按时领到按时报销,但半个月前国庆替他去报销医药费却没办成。
父亲要亲自到厂里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头头们当面问清楚。
国庆耐心劝父亲还是不要去的好,说头头们对你已经很不错,够关照的了,别去给人家添麻烦,那不好。
“怎么好?医药费报销不了啦反倒好?”父亲不听劝,还是到厂里去了。
后来,国庆听他姐说,父亲从厂里回家后沉闷无语,表情难看。医药费还是没报销成,连退休金也没领到。吃晚饭时他喝闷酒,问他为什么不痛快,他说:“别烦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从父亲口中套出了真相。国庆父亲在厂里没见到头头,却看到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仗着头头当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他正在那儿独自看得光火,被路过的人认了出来,一呐喊,财会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们的家人,都把火气发泄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在利益面前,有什么情值几个钱)
国庆听了,对父亲心生怜悯。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从前的家,陪父亲饮酒,劝他想开些。
父亲明白他的孝心,说自己想开了。将醉未醉之时,他岔开话题,幽幽地问儿子,自己死后,他会不会与姐姐争房子?
(房子,还是房子)
国庆说那怎么会呢?自从姐夫死后,姐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自己当然愿意房子归在姐姐名下。
父亲就表扬他懂事,说自己不是偏心女儿,而是觉得女儿太弱,命也不好。
国庆安慰父亲只管放宽心,坚持吃药,把哮喘、胃病、关节炎这些老病治好,不必为姐姐今后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后的生活,他会照顾的。
(国庆算是不错的)
父亲便翻出了房产证交给他,嘱他抽时间把房产证改成他姐的名字。说此事办妥,自己便没什么心事了。
国庆听得难受,保证当成事尽快办好。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郑重向父亲说自己办妥了。父亲接过房本很高兴,夸他办事靠谱。
姐姐难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烫伤了手,秉昆批准她休息两日。她说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干得挺顺心的,让他放心。
有关房子,她皱着眉头埋怨他,没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办了。他说多大点儿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见有什么呢?何况是父亲的想法。父亲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执行得越快越好。办妥了,父亲不就少了一桩心事!
姐姐惭愧地说,按民间规矩,住房向来是传儿不传女的。房产证改成了她的名字,等于她这个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国庆笑了,说姐姐你别这么想。咱家情况特殊,不必与别人家比。父母只有咱们姐弟俩,住房归在姐姐名下我高兴,谈不上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两眼全是泪。国庆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国庆感到一阵失落和惆怅。父亲说要把房产证更名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办理更名的过程中也没有,把更名的房产证交给父亲时还没有,听了姐姐的话后,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亲不在了,那处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就不好随随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了。他对那里的感情深啊!
(感觉还是不一样)
国庆有些茫然,仿佛灵魂无所归依。他看得出,姐姐虽然有些愧疚,其实也是正中下怀,也像父亲一样了结了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
回到家,国庆跟吴倩说事办成了,她没说什么,眼泪夺眶而出。
国庆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样,一早就到商场去,直到商场关门才回家。
国庆他姐自从丈夫死后严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国庆他爸咳嗽得厉害,不咳嗽时喉咙也呼噜呼噜的,他姐也一夜没怎么睡。她一会儿服侍父亲吃药,一会儿给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门、孩子上学,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药,想在白天补上一觉。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药。她那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儿子推醒的。
儿子站在炕边不安地说:“妈,姥爷昨天晚上没回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张地问:“你留门了吗?”
儿子摇头。
“你怎么不留门啊你?”她吃惊得拧儿子的耳朵。
儿子忍着疼说:“我怕坏人进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几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儿子自责地哭了。
国庆两口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赶超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们调动起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二十几人在全市寻找国庆父亲。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时正在抢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
秉昆及时把母亲转移到了姐姐那里,把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请几天假,想和郑娟把房顶支起来。
姐夫蔡晓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请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时间赶去帮忙。
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垮了,两名打短工的师傅已有抢修经验,预先替蔡晓光请了一名焊工,买了些钢管、木料。
钢管非是一般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钢材厂倒闭了,库里积压了一批。他们为了能在春节前给工人们开上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有介绍信,谁都可以买。
焊工师傅等钢材、工具一运到,周秉昆家就热闹了。
秉昆质疑是不是非得用钢材,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焊工师傅嘴角叼着烟说:“别舍不得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劳永逸,矿井下都是用钢材撑顶子的,结实!”
秉昆说:“可我家不是矿井!”
木工师傅说:“你家眼下比矿井下还危险。”
秉昆又说:“我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常住!”
瓦工师傅说:“谁家又会打算在这种地方常住呢?可你们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儿去住呢?市里有年头没盖新居民楼了啊。”
绵里藏针的一句噎人话,让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晓光打圆场,息事宁人地说:“怎么修咱得听师傅们的,咱们是外行,人家是内行。”
接着,他又小声对乘昆说:“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姐夫掏钱了。”
这时,于虹匆匆而来,说国庆的父亲失踪了。
姐夫蔡晓光是离不开的,没人监工不行。郑娟也离不开,得为师傅们做饭。秉昆只得自己随于虹而去。
路上,于虹问:“你家怎么还用上钢材了?”
秉昆说:“师傅们认为必须那样。”
于虹说:“又多了一家上当受骗的!他们与钢材厂勾着呢,厂家卖出了钢材他们有提成。”
秉昆无心与她谈自己家的事,问朋友们都怎么个找法。
于虹说首先报了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关线索将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他们也只能做到那样。德宝提醒大家,以前发现的几个冻死的人,都是趴在结霜的下水道铁条盖那儿死去的。铁条盖结霜,证明那儿有热气外排,吸引人趴那儿。他们死后,几乎每一个脸都与铁条盖冻在一起,所以,朋友们满市寻找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
秉昆听得揪心,半天没再说话,只管一声不响地跟于虹走着。
于虹说:“全市那么多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才发动二十几个人哪儿找得过来呀。”
秉昆忍不住又问:“那咱俩哪儿去呢?”
于虹说:“我先陪你去国庆家吧。他腿都软了,人快傻了,自己找不成了。我见朋友们都与他们两口子照过面,就你没出现,估计是因为你家有事,不想让你知道。我认为不好,你家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国庆家的事大,对不对?”
秉昆说:“对。”
于虹说:“我瞒着赶超来给你报个信儿。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你出现了,日后你自己不内疚。何况呢,你出现没出现,国庆更在乎,是吧?”
秉昆说:“是。”
国庆一见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秉昆拍着他的背说:“别哭别哭,不是还没有最坏的消息哩。”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都快到中午了,除了最坏的消息,断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最后最确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坏的消息。
男性朋友们先后回到了国庆家——除了常进步,他不知到哪儿找去了,没骑自行车,德宝估计也不会走远。
每个人一进门先摇头,之后默默挤出地方站着。屋子太小,炕沿已坐满了人,国庆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进来便抬一次头。
与其说他是坐在椅子上,还不如说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了。
有几个人在吸烟,门半开着,好让烟散出去,否则屋里的烟味儿会呛得人流泪的。
赶超也进屋了。
国庆又一次抬起了头,他已哭红了眼。赶超也像别人一样摇头。
国庆的头立刻又套拉下去了。
女性朋友们有的在陪国庆他姐,有的还在那一片寻找。赶超骑着自行车往来于两边。在那个没有手机、普通百姓家也装不起电话的年代,只能由赶超来传递两边的消息。
赶超挤到秉昆跟前小声说:“国庆知道你家房顶塌了的事,不让告诉你。”
秉昆找不到该说的话,叹了口气。
赶超对他耳语:“国庆他姐有自杀念头,我叮嘱于虹寸步不离地陪着。”
秉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又叹了口气。
国庆忽然抬头叫道:“吴倩!”
吴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了起来,闪向两边,好让国庆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着他。
国庆冷冷地问:“你为什么坐在炕上?”
她说:“我上炕不一会儿。刚才在外边找了半天,冻脚了,上炕暖暖脚。”
国庆又问:“你真去找了吗?”
吴倩生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啊?”
国庆语调更冷地问:“我的意思是,你难过吗?”
吴倩也更生气地反问:“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难过啦?”
“你难过为什么一滴眼泪都不流?”国庆的脸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样才算难过?”吴倩的眼睛瞪了起来,她要发作了。
“如果你父亲失踪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吴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肖国庆,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扇你!”国庆朝吴倩扑了过去,炕沿两边的人立刻合围起来把他挡住。
秉昆对赶超说:“把他弄外边去!”
于是,赶超帮着秉昆一个推一个拽地把肖国庆扯到了屋外。
国庆开始问吴倩时,赶超对秉昆耳语:“他两个多小时没说一句话了,说什么都别拦他,让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赶超未及时阻止,别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结果成了那样。
“爸呀,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对不起你呀!”国庆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着双脚,呼天抢地喊叫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
屋里也传出了吴倩的哭声。
“别干看着,让他冷静冷静!”秉昆拽不起他,对赶超说。
赶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国庆的脸。
秉昆训道:“你那样子就不对!让朋友难堪,让大家笑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找到了。”
国庆顿时平静下来。
三人抬头一看,见是常进步。
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锅炉房后边炉灰堆的角落,国庆的父亲蜷作一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神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这一段,我一直想抄少一些,但总觉得很沉重,所以还是保留吧)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蔡晓光遗憾地说,另一半顶棚只得开春再隔了。秉昆说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东西。
蔡晓光说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没二层顶棚冬天屋里太冷了。
当天,赶超和进步陪着国庆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撵他俩去陪父母,他俩不走。
国庆已不计较吴倩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他竟怀疑起他姐的心肠来,觉得可能他姐认为反正房产证已经拿到手了,他这个弟弟写下了绝不相争的保证书,便开始嫌弃病病恢恢的父亲了。再加上父亲领不到退休金也报销不了医药费,唯恐成为她的生活累赘,于是狠下心来,明明听到父亲敲门就是不给开门……
“你们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没有?我分析得对吧?”他一个劲儿地问三个朋友。
赶超说:“哎呀国庆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浑蛋!你那么对待吴倩很浑蛋,现在又这么猜疑你姐就更浑蛋。你不该因为父亲的死就真成了一个浑蛋了!”
国庆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慌慌不安地问赶超:“你还记得吗?就是德宝他父亲死后,我对你和秉昆说过不孝的话,当时我怎么说的来着?”
赶超回忆道:“那事我记得,秉昆当时还训了你一句。让我想想……你说如果你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住房问题就得到缓解了。”
秉昆便冲赶超发火:“你胡说!你显什么好记性啊你?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那种话?国庆你别听他胡说,你没那么说过。”
“他没胡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会不会,因为我咒了我父亲,他有心灵感应,所以房子偏留给我姐,还要以一种不好的死法死给我看,为的是死后也要惩罚我……”国庆又流泪了。
秉昆与赶超互相看着,都有点儿束手无策,也都有点儿劝累了。
(如果国庆钻牛角尖,谁有办法帮他解开)
这时,进步慢声细语地说:“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瞪向他——国庆将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
进步说:“脚印,你们谁也没注意脚印,我注意到了。我问过国庆的姐,老人家穿的是双什么鞋,问得很细。她说穿的是双大头鞋,两只鞋的后跟都钉了月牙钉。我从国庆他姐家往商场慢慢走,弯下腰看雪地上的脚印。那是条小路,雪没清除过。走那条小路的人不多,脚印少,我还真看出了有两行脚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从商场往回走时,发现老人家的脚印到了住院部那儿并没继续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后院拐过去了。后院门上着大锁,有一处的板障子缺了两块,人可以侧着身子钻过去。钻过去就是炉灰堆了,估计是偷煤的人弄掉了两块板障子。老人家的脚印是径直那么走过去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秉昆与赶超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国庆急切地问:“说明什么?说明什么呀?”
进步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说:“说明老人家早上出门时,也许根本就没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亲最不愿意的就是变成儿女的拖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大爷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很可能是大爷左思右想之后的决定……”
“决定?你说是我父亲的决定?”
“仅是我的一种猜测,供你参考。”
“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猜测!你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供我参考?!”国庆大怒,揪住了进步的衣领。
秉昆和赶超连吼带掰,才让国庆松开手。
进步红着脸嘟哝:“是你一个劲儿问我,我才说的哩。”
赶超说:“进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说:“同意,国庆你不应该再怀疑你姐如何如何了。”他又问进步:“谁教你那一套的?”
进步反问:“哪一套?”
秉昆说:“观察脚印那一套。
进步不肯回答。
赶超也跟着追问。
“说!你小子必须说!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话!”国庆逼他说。
进步不情愿地说:“从小跟我父亲学的呗。我父亲总是这么教我——急事当前,人心纷乱,要留心见人所未见,听人所未听,才能先于别人发现真相。”
赶超叫道:“然也,然也!咱们都忘了,他有一个解放前当侦察排长、解放后当军工厂保卫处长的父亲!”
国庆不再怀疑他姐心肠如何了,却又万分后悔起来,认为要是没把房产证过到他姐名下,让他父亲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于是,三个朋友便又接着耐心地劝他。
国庆离开秉昆家时,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头向三个朋友保证,绝不再怀疑他姐,也不会再对吴倩发火,要向她认错。
赶超不依,非要他写下书面保证不可。
秉昆和进步则表示相信,这才让国庆保住了一点儿自尊心。
秉昆送国庆三人出门后,扯了进步一下,在小院里站住了。
秉昆低声问:“还记得上次朋友们在我家聚时,你说了句什么话让大家愣了半天吗?”
进步想了想,反问:“不祥的感觉?”
秉昆说:“对!就是那句话。”
进步说:“为什么问?”
秉昆说:“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有。”停顿一下,进步脱口而出,“更不祥了。”
赶超喊:“你俩嘀咕什么呢?”
秉昆叮嘱:“别告诉他我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进步说:“明白。”
郑娟回到自己家时快十点了。夫妻二人皆无困意,坐在炉前烤火说话。
秉昆说:“咱爸一名工人,其实还是有福气的。死在家里的热炕上,死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近前。死得没遭罪,睡长觉似的就睡过去了。如果像国庆他爸那么一种死法,我肯定比国庆还心疼,还受不了。”
郑娟说:“你刚才没说全。咱爸死时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还有我也在。当时我正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离他更近,咱爸确实死得有福气啊!”
秉昆苦笑道:“什么事都忘不了强调你的重要性。”
郑娟认真起来,她说:“不强调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时,他一再强调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确立了我在你们周家的那么一种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谁为我维护地位呢?”
秉昆做出郑重的样子说:“那当然得我负起神圣的使命啰!”
郑娟说:“吴倩初二去看过国庆他姐,于虹陪着去的,我们三个给国庆他姐包了好多饺子。听于虹说了国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吴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里好怕。怕你有一天也会因为什么事对我那样,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个人被当成功臣敬得久了,对别人的态度就有要求了。”
(郑娟娓娓而谈,都是理)
秉昆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郑娟说:“不仅要爱我,这是起码的。仅爱不够,你要永远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么个敬法吧?”
(也是有女性独立意识的)
秉昆说:“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远爱你没问题,可要求我敬爱谁那是不太容易的。”
郑娟说:“做到那样也不难。你要经常对自己说,我的命真好呀,我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别的女人,我们周家有可能就乱了套了,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好样的,郑娟有资本这样说,因为她就是这样做的)
反正既无困意,也无事可做,秉昆便继续逗她:"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呢?"
郑娟板脸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妈疑心我是狐狸精不是瞎疑心,只不过她没疑对。我不是狐狸精,但也不是人。”
说到此处,她故意装出冷笑,一双丹凤眼也斜着秉昆问:“怕了吧?”
秉昆顺水推舟说:“怕……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修行了两千年的老虎精,因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变成了小猫。上天念我比白素贞还多修行了一千年,没忍心结束我的性命。我妈也不是凡人,是万年的龟婆变的。她同情我,自愿保护我。现在我的道行又恢复了些,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就还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许再说了!”
(这也太玄幻了吧)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她一动不动。
片刻,他把手放下,皱眉道:“跟谁学的?不好好说会儿话,编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别忘了今天还是初三!”
“为了吓你!”
“吓我?大年初三的吓我干什么?”
“在国庆他姐家包饺子时,于虹说德宝亲口告诉赶超的,他在酱油厂有个红颜知己,说他和春燕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吴倩说你也亲口告诉过国庆,你们编辑部有个女大学生追求过你。于虹说男人只要有了一点儿小权力,十个中有九个就不再爱老婆了,都想离了再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吴倩说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个也不是根本没想法,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秉昆歪头看着她那终于开了心窍似的模样,听她说着那些别人传授给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另有一种可爱,忍不住要爱抚她。
“别那么认真行不?过完春节我非找国庆和赶超不可,命令他俩要对自己的老婆严加管教,万一把我的大宝贝儿带坏了那还了得!”
他想把她搂人怀里,她却一次次推开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脸——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炉前私语,让他颇觉尴尬地结束了。
她刷牙的时间比每次都长,洗脸也格外仔细——脱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衬衣的领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秉昆便认为那是她将要对他进行完全奉献的暗示,不待吩咐,为她兑好了洗脚水。
当她坐在脚盆前脱鞋袜时,他柔情蜜意地说:“我帮你洗?”
她淡淡地说:“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边刷牙,欣赏她那双好看的脚浸在水中的情形。自从当上了“和顺楼”副经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后也觉很累,枕席之欢已是久违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着春节的到来,为的是能够从容地弥补损失。可是却出了屋顶被雪压塌的事,出了国庆他父亲那档子令人震惊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该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强烈无比。
家中温暖,母亲和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当成美味佳肴饱餐一顿。
他洗脸时,她已洗完了脚,在为他兑洗脚水。他洗脚时,她已躺在被窝里了。
他说:“何必铺两个被窝?”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睡不实,总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来,我得补觉。”
他上了炕,关了灯,只当她没说过补觉不补觉的话,一如既往要同盖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窝。
他硬要钻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边压住。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跟你说过了,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他说:“以前我搂着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说:“那是假装的,为了你高兴,也为了让你睡得好。”
“你胡说!”他光火起来,硬是把她盖的被子掀到一边去。她居然穿着衬衣和衬裤,那是他们成为夫妻后从没有过的事。
她仰望着他,抗议说:“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兴了,为了更高兴要我,伤心了,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烦恼了,为了去除烦恼要我,生气了,为了消气要我。总之,不管我的心情怎么样,你想要,我就得给,还得百依百顺,温温柔柔地给。我不是说我不愿意那样,每次我也愿意的。如果反过来行吗?多少次我想要的时候,你不是都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吗?”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说她的,粗暴地脱她的衬衣。她不配合,衬衣扣子一颗颗掉下。她停止反抗,头在枕上一歪,侧脸说:“随你便吧。”
他终于兴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这的确有点反常)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认为是吴倩和于虹把她教唆坏了。
天亮时,他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想趁机钻人她被窝,她却又用身子压住被边。
他也抗议说:“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也没欺负过你哩!”
她说:“和你无关,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么多煤球,这个冬天咱们就受冻吧!”
说罢,她以被蒙头,哭得更伤心了。他懒得哄她,也想起父亲来。
他想自己的父亲真是太有福气了,一辈子受用足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可以说是带着那份光荣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那些活着的工人弟兄们却没那么幸运了。
德宝他爸的死险些造成了德宝和春燕的离婚。国庆他爸死得那么惨,也造成了国庆对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赶超说,他父亲同样保存着不少单位没钱可报的医药费报销单呢!春燕、吴倩、于虹她们父亲的单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无论朋友们的小家还是大家,似乎总有不愉快的事,欢乐就更别指望了。推而广之,他想到了民间常用的一个字——坎。
对于工人们来说,这个坎才分明刚刚现出雏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到底会持续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秉昆,不知道去问谁。知道问了也白问,没人回答得了。
(这个谁能知道啊)
接着,他想到了进步的两句话:
“不祥的感觉……”
“更不祥了……”
除了向阳和吕川,现有的朋友们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亲的工人,他们的妻子也是。朋友们的命运接下来会有多糟呢?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朋友们都陷人了空前的困境,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这样的人吗?
纵然有,那也绝不会是他周秉昆啊!他做不到!
何况,他认为如果工人们的人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自己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依他想来,到了那一天,“和顺楼”倘若照样聚集着一些靠打白条胡吃海喝的工厂头头脑脑,工人们不把”和顺楼”砸了才怪呢!
对于“和顺楼”和杂志社来说,白条只不过是一些白纸条,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当到头了。
他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不由得侧身看着以被蒙头的妻子。她已经不哭了,背对他侧着身。
他想向她承认,以前他要她乃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单纯欢乐的需要——不论他高兴或伤心时,烦恼或生气时,他对她的身体的渴求都仅仅是对单纯欢乐的渴求。那种欢乐能够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乐,提升他生活的品质,也能够像“敌杀死”灭蟑螂、臭虫一样彻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绪。是的,她的身体对他具有那种灵丹妙药般的奇效。
现在,确切地说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来,他活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工人下岗和物价上涨两件事让大家人心惶惶,也让他越来越精神紧张。第一件事目前对他只是间接的负面影响,但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头上。物价上涨已影响到每一个城里人——儿子的学费书本费,还有蔬菜和肉的价格都已经翻了一倍,可他这个副经理的工资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参照的是老编辑们的平均工资。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电费、两个儿子的学费以及买粮买菜的钱,所剩无几。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报销医药费,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针吃药每分钱都需要自掏腰包。父亲在时,他还没怎么有过经济危机感,那时父亲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亲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光荣,还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里,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亲对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国庆那样一位病病恢慨的父亲。一旦没有了他们的退休金,每个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都将降低。
他有这种切身感受,德宝也有同感——他母亲身体不好,他父亲在时,一半退休金全用在为他母亲买药方面。德宝父亲抱怨药价贵了时,德宝没什么感觉,左耳听右耳出,基本上不过心,因为不花他的钱。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钱了,花了还不敢对春燕说,怕她不高兴。德宝的小金库越来越入不敷出,还向秉昆借过钱。
国庆肯定也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压力,以前他父亲为他负担着一半房租,以后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种经济援助了。
郑娟不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近一两年这个家的经济支出情况是这样的——秉昆每月领到工资后,先把该买的都买了,水电费都交了,连两个儿子和母亲的零花钱也都给了,剩下的钱,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带几元,分三次往带小锁的抽屉里放,隔十日放一次。钱不多,小锁几乎从没锁过。郑娟想为家里买什么的话,拉开抽屉里边总是有钱的。郑娟所要买的无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过菜价涨得太离谱,却没什么危机感,仅仅是抱怨而已。抱怨过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买菜后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许因为她以前的生活毫无亮点吧,除了对物价有所抱怨,在她看来目前的生活简直处处是亮点: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学习都挺省心;楠楠与秉昆的关系日渐亲密,婆婆更加黏着她……
每次拉开抽屉,见里边还有钱,哪怕仅仅几元钱,有时甚至会欢喜地说:“还有好几元钱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个十天的最后一天,便仿佛是在过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会郑重且愉快地告诉秉昆:“上一个十天,咱家好几元钱没花完!”
听来好像是在说:“咱家好有钱啊,怎么花不完呢!”
这时,秉昆便苦笑道:“是你会过呗,下一个十天我少往里放几元?”
她居然会特有成就感地说:“行!存你那儿。”
就连家里出现了支撑危房的五根红色钢管,在她看来也无疑是亮点。她曾欣赏地看着,围着一根根钢管转,情不自禁地说:“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诉过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后说她“有点儿二”。他甚至觉得,对婚后生活的知足常乐,让妻子比结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秉昆认为她结婚前一点儿也不“二”。
郑娟一直保持妩媚之美,体态丰润且不失窈窕。她生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像吹了气似的胖过两年多,如今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好身段。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整天高高兴兴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个小土窝里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苏联房她欢天喜地,从那儿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没什么,总之是忙前忙后特来劲儿。他损失了一千六百元也没埋怨过,只说了一句极想得开的话:“就当成花钱做了一场美梦吧,做过那么一场美梦挺好的。”从地下室搬到了光字片,她照样搬得乐呵呵,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她却说:“老天爷真瞧得起咱们,整个光字片只压塌了咱家的房顶!”屋里多了五根红色钢管,她还挺喜欢,也不问问花了多少钱……是的,这女人只要还是他老婆,只要还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会高高兴兴地热爱着生活,高高兴兴地以她的标准做他的好老婆、周家的好儿媳、两个儿子的好母亲。
秉昆经常因为有她这样一个老婆而感激命运之神的恩赐,甚至也有几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对涂志强也产生过不无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们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们该做的事,促使郑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为他老婆。至于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愿接受,他也极其排斥,都不重要了。
上天让一个人的命运有怎样的安排,人自然无可奈何,只能顺从。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郑娟成了他老婆。就冲这结果,他必须感激上天,也该感激“棉猴”、瘸子和涂志强……
周秉昆的确这么想过,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却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并不荒诞,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种真相。
有时,他也会很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老婆这么“二”呢?朋友们的老婆非但不“二”,还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体现在善于走上层路线方面,体现在对政治好处含而不露热度不减的向往,还体现在对单位的经营管理。于虹的精明体现在当家做主过日子方面,不论交水电费还是买东西,谁想占她一分钱便宜门儿都没有!赶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库,他多次周密计划煞费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给彻底摧毁了。她不温不火,持之以恒、稳操胜券地与赶超进行着两口子之间的经济阵地拉锯战,始终让阵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吴倩的精明体现在良好的亲戚关系与民间社交方面,凡与她家或国庆家沾点儿亲戚关系的人,只要是以后也许会求到的人,哪怕父母们早已与对方断绝了来往,她也能想方设法重新联络上,并让关系一天天亲近起来。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没有她想要认识而认识不上的。国庆能调到军工厂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进步,多次找进步的爸爸,最终没花一分钱办成的。
自己的老婆郑娟有什么精明之处吗?
多少次他在被窝里侧身看着她熟睡的脸自问,每次自己给出的回答都是同一个字——无。
没有也罢,不“二”就行,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会更爱她吗?他们的小日子会比现在强吗?他每次都难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来,这是少有的事。他虽大为光火,今天早晨却原谅了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兴,他自己还没高兴起来呢!他相信,她经过反省之后是会主动投怀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亲历了好友肖国庆父亲之死全过程后,明摆着当不长的“和顺楼”副经理周秉昆,对他的爱妻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新要求——也许说是需求更恰当。
他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到的不再仅仅是肉体和精神的欢乐,更希望从她的身体里边获得安全感,获得抵挡某种恐慌的生命能量。
从本质上讲,他比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却不如他们三人坚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的哥哥和姐姐,也没有他那样一直享受着工人阶级的光荣感的父亲。他们在精神上毫无依靠,自己怎样他们的人生便会怎样。他在精神上却曾经是个襁褓儿,先是以父亲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为精神支柱。很长一个时期,他曾靠这样的一种想法来生活——无论我生活得怎样,但我有一位光荣的父亲,还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亲不在了。
如今,有大学文凭的人多起来了。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读博士,自己哥哥姐姐头顶的光环已不再那么耀眼。哥哥姐姐除了在他经济拮据时能给点儿帮助,其实对他的人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了。
那绝对不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庞大百千万倍的“恐龙”已在城市到处出现,畅行无阻。它们似乎可隐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让所谓工人们闻风丧胆,也让绝大多数城里人惶惶不可终日。
不仅他恐惧,德宝、国庆、赶超和他们的老婆也恐惧。连进步对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表示过忧虑,只不过大家相聚时尽量不说罢了。
在他所熟识的人当中,只有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的老婆这个奇特女人似乎并未心存恐惧,依旧整日乐呵呵的。
他不愿对她说自己的恐惧。有时,他真想整个人都进人她的身体里,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极其安全的母体中,哪怕像睡上一长觉似的,仅仅与世隔绝一个时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亲送回来了。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释,不是自己不想留母亲在她那里多住些日子,而是母亲一听晓光说这边房顶修好了,非回来不可。
婆媳二人一见,亲得让秉昆和周蓉吃惊。
周蓉不无惭愧地说:“如果这时候来了查户口的,我说我是咱妈的女儿,估计人家还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还会以为我是咱家的女婿,真是邪了门儿了。”
郑娟牵着婆婆的手,在五根红柱子之间穿来穿去,详细地向婆婆讲述施工过程。
母亲说:“好看,好看,我儿媳妇设计得真好!”
秉昆说:“不是她设计的。”
郑娟说:“那也是经过我批准的。”
母亲说:“娟儿你批准得对,谁最后批准的功劳当然归谁!”
郑娟说:“我听别人讲天安门前边也有几根石柱,叫华表。妈,你觉得咱家这五根红钢管照华表那样再装饰点什么,好不好?要不看着太光秃了。”
母亲就说:“对,对,我儿媳妇就是有好想法!”
她转身命令儿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实好,你俩记着把娟儿的好想法尽早落实了!”
她说完,不再理儿子和女儿,与郑娟手牵手走到了炕边。婆媳俩脱鞋上炕,面对面盘腿而坐,促膝交谈。
秉昆把姐姐送出门时,听到屋里笑得嘻嘻哈哈。周蓉说:“真羡慕她俩的幸福感。”
秉昆问:“明后年,你估计失业的事会结束不?”
周蓉叹道:“才刚刚开始啊。”
(这一场雪,天冷加上缺煤,有多少人不得不提前结束人生,不同于国庆的父亲,很多人的自己无法选择又避免不了的。郑娟为什么忽然对秉昆冷淡?我想这不仅是“二”的原因,所以,这一部分我没删减。不祥、更不祥了,秉昆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周蓉说失业才刚刚开始,这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