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牤牛河穿过王佐。连接东西王佐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公路桥。桥面距河面足有六七米。说是河面,不过堪堪遮住河床。河床杂草丛生,芦苇茂盛。桥边竟长着一棵冒过桥的榆树。浅浅的河水飘着绿藻自北向南流去。牤牛河是季节河,以前水就不多,而今更成了沿河村镇的排污河。
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只记得四十年前,这里是座低矮的小石桥,桥面距河面不过半米,河水清澈见底,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感觉。
那时东王佐村有一所小学校,在现在的民附丰实对面的山语城幼儿园处。附近几个村虽有小学,只是一至三年级,到了四五年级就要到这里上学。
虽然上学要走很远的路,可是孩子们并不在乎。仨一群俩一伙结伴而行,边走边玩好不快乐。上学路上看日出,下学路上看日落。日出东方暖洋洋,觉得浑身有力;日落西方凄凉凉,觉得心里失落。只是那一时的感觉,转瞬也就过去。河西各村的孩子都要经小石桥过河上学的。上学时匆匆而过,下学了就会在这里驻足玩耍。春秋在这里看“鱼戏莲叶间”,这里当然没有莲叶,但有水草啊,水清草旺鱼儿壮。冬天河床结冰了,孩子们就去溜冰。虽然冰不厚,可水浅呀,也算安全。即使冰碎了,也只是踩一脚泥。我就看到同学张鑫一只脚踩到泥里,他在干草里蹭蹭接着玩。夏天呢?浅浅的河水不能游泳,河水也就失去了吸引力。桥的南边,河的东岸有一口机井,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土。
机井是农业灌溉水井,井壁是用山石、红砖砌成的。井旁是机泵房,也是用山石、红砖砌成的。这口井直径大概十米,水面距地面六七米。从泵房伸出两条一尺粗的水管沿着井壁钻入水里。上面架着两根圆木,圆木上垂下两根胳膊粗的麻绳探入水中,拴着抽水机头。
夏天中午骄阳似火、酷热难挨。孩子们吃完饭就聚到这里游泳纳凉。
上午放学,伙伴铁蛋就咬着我的耳朵神秘的说:“强子,今天这么热,想不想凉水泡泡?”
我擦了把汗,道:“想!”
“中午跟我去游泳。”
中午我吃完饭,没有午休,说是老师要我出版报,早早地离家上学。在小石桥见着铁蛋,跟着他走过桥,向右转,沿着河岸走了二百多步,听到孩子们的嬉戏声,就见到了口机井。远远的就见一个男孩 “扑通”跳入水中。
“妈呀,自杀了!”我大惊。
“闭嘴,人家在跳水。” 来到机井前,向下一望,一阵眩晕。赶紧靠在机房的墙上。这时铁蛋已脱了衣服,像一个平衡木队员,走到圆木的中间,还来一个白鹤亮翅。喊道“闪开啦!”然后双腿点木,弹起,一个鹞子翻身,如一条鲤鱼跃入水中。
“漂亮!”大家喝彩。
我在水库中游过泳,在河里戏过水,在机井里可没跳过水。我正在犹豫是跳?还是不跳?铁蛋已经顺着井壁上的抽水管爬上来了。
“胆小鬼,别碍事,靠边站。”一个男孩大声道。
“谁胆小?”我鼓足勇气,战战兢兢走到“跳台”中间,眼一合,鼻子一捏,纵身跳了下去……
落入水中,又冒出水面。那一个爽,井水清凉,沁人心脾。我也能在机井跳水了!我很自豪。
一连几天,我们每天在这里避暑纳凉。这口机井成了我们的乐土。我们交流着跳水技术、比赛着跳水技能、提高着跳水水平。凉爽刺激,让我们流连忘返。
结果下午上学迟到了,一迟到就是半节课,一连就是几天。
五年级1班教室里正上着数学课。讲台上,老师边讲边在黑板上写着。教室里有六个空座位。座位的主人正挨墙站着。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 讲数学的是班主任苏德厚老师,他德高望重、认真负责。他的爷爷就是在果园给我们讲故事的老人。六个孩子第一次迟到,苏老师询问,孩子们说是互相等着一起走,才迟到。并保证没有下次。过了一天,他们又迟到了。说是帮家里麦收。苏老师信了,他当然相信了,他家里就有五亩麦田。麦收的火急他知道。孩子们信誓旦旦表示不会再迟到了。
才过两天,六个孩子就又迟到了。
放学,苏老师没有多说孩子,也没有留下孩子补课。我们几个“罪犯”既高兴又奇怪。
“苏老师没工夫理咱们。”石头瓮声瓮气地说。
“也许是苏老师家有事。”铁蛋做深思状。
“准是苏老师家的麦子没收完!”生子一口咬定。
“也许他家的玉米没播种?”祥子猜测。
“不对,你们想想,苏老师请过假吗?哪天没留下你们补课?”小猴子忽闪着大眼睛反问。
“对呀,对呀!”有人应和。
我没有说话,有不好的预感:凶多吉少。
小猴子提议:“今天放学早,咱们去西山坡听故事、摘杏儿去。”众人赞同。
想起西山坡果园里苏爷爷讲的动人故事和坡上那几颗杏树接的又白又大的杏儿,我的口水直流。但我还是忍住了:”你们去吧,我得回家打猪草。”
“就你胆小。咱们去。”石头呐喊一声,背着没有几本书的书包奔向了西山坡。而我跑回了家。
晚上父母回来,没提学校的事。直到我睡下,苏老师也没家访。我酣然入梦。
第二天,苏老师没有异常举动,当然下午我们也没有迟到。可没过几天,我们就坚持不住了。
这天骄阳似火,酷热难挨,整个大地似个饼铛,而天空像个蒸笼。上午放学,我们几个走在一起,商量着吃完午饭去大井避暑。
吃完中午饭,我背着书包匆匆跑出家门。母亲在身后喊:“怎么不午睡?”我边跑边答:“苏老师给我们补课。”
家长们最信服老师了,尤其苏老师。一遇到父母不同意的事,我们就说“苏老师说的”。父母就笑着答应了,屡试不爽。
我跑到大井已是汗流浃背。井沿上没几个人。人呢?都钻入井水中纳凉了。我坐在井沿的圆木上,脱下衣服擦了汗。然后顺着竖着的抽水管子爬下去,慢慢探入水中。突然入水不行,容易激着。
凉!爽!仿佛浸在蜜中。几天的热燥一扫而光。坐井观天,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那卷曲的云朵像一只巨大的冰激凌,好想咬一口。
忽然有一只黑手伸向冰激凌。“谁拿走了我的冰激凌?”我喊着。
“苏老师!”不知谁喊了一声。
“苏老师拿走了冰激凌?”我问。
“醒醒吧,苏老师来了!” 我一个激灵,就见天边上站着一个巨人,不是苏老师是谁。我一头扎进水中。
足足潜水两分钟,实在憋不住了,我的头探出水面。就听苏老师说:“上来吧。”
我们一个个像小青蛙一般游到水管边,抱住水管。又像小壁虎一样爬上来。跨上井沿,又像小绵羊一样站到苏老师跟前。
“穿衣服,回学校!”苏老师一声令下,我们十几个孩子排着队垂头丧气向学校走去。苏老师跟在后面,像一个押着俘虏的战士。
今天绝对没迟到,两节课后放学了,我们十几个学生没放学,被请进了办公室。老师们停下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地教育我们。
“你们胆不小,竟下井游泳。多危险!”李老师说。
“听说你们从井沿上跳下去。行啊,跳水运动员。”刘老师说。
“老师,我胆子小,不敢鹞子翻身跳水。只能‘冰棍’下去。我要向刘刚他们学习,学会鹞子翻身跳水。”我说。
“说你胖你就喘。我夸你们呢?”刘老师说。
“等会儿你们该哭了。”李老师说。
果然,我们要哭了。家长陆陆续续来了。暴躁的张山爸爸进门就给他一巴掌,吼道:“小兔崽子,不好好上学,给我惹事!”其他家长也扬手伸脚,跃跃欲试。老师们赶紧把家长拉开。
苏老师拉开张山爸爸,说:“行啊,张哥。我请你打孩子来了?”
张山爸爸尴尬的说:“您让我干什么?”
旁边的刘刚爸爸说:“苏老师,我们这不是配合老师管教孩子吗。打是亲,骂是爱,急了……”
苏老师说:“打住。平时你们不关心孩子,出事就打骂。这是合格的父母吗?”
听苏老师一说,众家长不言语了。孩子的母亲只是抹眼泪。她们后怕呀。跳进机井里游泳,当然后怕了。
“大哥大姐们,我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打骂孩子,而是解决问题。我知道,平时你们很忙;再忙也要关心、管教孩子呀!到机井中游泳,太危险了!你们这些家长太不负责任啦!”苏老师说着说着站了起来,真是怒发冲冠,“孩子不听话,就该打。惩罚也是一种教育。”他当着家长的面给我们每人一戒尺。
“平时温文尔雅的苏老师,今天怎么了?”一个女教师小声说。 “
苏老师应该大怒。他的爱人就是在机井旁的小桥上牺牲的。”
“啊?”我们大吃一惊。
回家路上,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我们几个孩子在前面蔫头耷脑的磨蹭,家长在后面大声斥责,有的还拳脚相加。
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不停地哭说:“太危险了!你出事,我可怎么办?”
我怕得不得了,悲从中来,太对不起母亲了。“妈,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也哭了。
“你还敢去大井游泳吗?”母亲哭着喊。
“不敢了!”我摇着母亲的胳膊发誓。
到家,母亲不哭了,似乎暴风雨过去了。我怯怯的问:“妈,文雅的苏老师为何发这么大的火?苏师母是被洪水冲走的吗?”
听了我的话母亲又哭了。“你苏师母是学校的陈老师。那年夏天雨水勤。那天下了一天雨。下午放学,在小石桥,几个小学生过桥。忽然轰隆隆的响声,大水下来了,人们拼命的跑向两岸。陈老师拼命的跑向小桥。桥上有几个小学生在哭喊……”母亲又哭成了泪人。看着母亲哭,我也落泪。
“后来呢?”
“后来……几个孩子……得救了,陈老师……不见了。”母亲泣不成声。 “
后来……呢?”
“后来……在下游找到了陈老师……尸体……”母亲哽咽了。我也哭成泪人。
屋外,月儿高悬,月光如水。我的心很冰凉。
从此,我不再去大井游泳,也不再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