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

  落地窗前，陈寻肃立。

    这是四十楼的高空酒店，这是大学毕业的的六月，这是一个分手的季节，这是陈寻心酸的23岁。

  他望着窗外，目光尽头亦是陆地的尽头，接着是海天相接，再紧接着是云。海与天与云之间，没有一点点过度，自然的连在一起。天地之间，仅剩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没了高度，没了空间。陈寻就像被打落二维平面的一只虫子，恐惧着，嘶吼着，孤独着，无力的挥舞着触角。可是，就那么被定格，像是被夹在字典里的冬日落叶，成了静止的标本。

敲门声响起，陈寻回过神了，转身开了门。

  一个女孩带着清爽的海风，冬日的温暖就进来了。极自然的脱下外套甩到床上，踢开一双短靴，换上了拖鞋，接着环顾了一圈道：“陈寻，你眼光不错嘛，这个房间我很喜欢哎，明天早上一起看日出吧，不然浪费了这硕大明亮的落地窗了。”

  “魏妍，魏大小姐，你饶过我吧，你知道现在这个时节几点日出嘛？五点多一点哎，我起不来的。在一起四年了，你见过我七点之前起过床吗。”

陈寻大声抗议着。

    是的，陈寻自上了大学就成了个夜行动物，月亮正当头的时候才睡下，太阳升了一大半才起来。幸好不吸烟、不喝酒，时常运动，才勉强保持了健康。魏妍则保持着极好的作息，从不熬夜，从不失眠，从来早起，这令陈寻很是羡慕。

  “乖，寻寻，那我陪你熬夜，你陪我早起好不好？”说着，魏妍抓住陈寻的手臂在身前摇晃，脸上摆出一副清纯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成何体统，赶紧松开。”陈寻假装呵斥道。

  “哎，别动手掐人啊，疼~~，我答应就是了。”

  “哼，这还差不多。”说着，魏妍才松开了手。

    初见魏妍时，陈寻便觉得这是个乖巧的姑娘，生着南方人的骨架与眉眼，带着水乡的温润与典雅。哪知道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她的本性，从来就是积极认错，装傻卖萌，但从不改正的主。每每争执，温柔与暴力齐用，使得陈寻是爱恨交织，但总归是乐在其中的。

    半下午的时候，房间向阳，阳光明媚，于是光辉洒满，照亮了每一处，这实在是藏不下忧伤，实在是酝酿不下离别的氛围。于是，魏妍踩着芭蕾舞步，如蝴蝶穿丛，绕过陈寻，走到窗前，“刷”的一声拉上一半窗帘，房间里便成了阴阳割昏晓，光与暗交织着，接着又是“刷”的一声，拉上另一半窗帘，天便这样黑了。

  “陈寻，你看你的朗朗乾坤就没了呀。”魏妍站在一片黑暗里俏皮地说着。

    陈寻注视着黑暗里一处，那是一双晶莹的带着笑意的眸子。目光成了黑暗里的光轨，在这一刻链接碰撞，擦出火花。陈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渐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洁白而又纯净，闪烁着光辉的她。

  “黑暗之中，人是少了许多约束，总会暴露出一些人性黑暗，你说是不是呀，我的魏妍同学。”说着，陈寻向魏妍走过去，黑暗里，两人的距离越来越接近了。

  “是嘛，我的陈寻同学，你要暴露哪些人性黑暗呢，我好想见识一下呀。”魏妍甚至向陈寻勾起了手指，尽管是在黑暗里，但那抹纤纤玉指划动的风情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在一起的四年里，魏妍始终觉得陈寻就是一个刻板古董的男孩，不好意思当众牵手，不会主动亲吻，拒绝婚前性行为，恪守着严格的道德规范，积极扶老人马路，热心献血帮助病人……幸好这个男孩学的是中文，从女生堆里长大，又看了不少言情小说，才没有变成直男。

    脚步声、喘息声、心跳声，还有目光碰撞的声音。

陈寻走得极慢，但是再遥远的距离，只要不停下，总能够到达的。就这样，陈寻来到魏妍面前，呼吸相闻。

  “我以为你会躲开的。”

  “这次，不躲了。”

  “为什么？”

  “我想你抱抱我。”

————-

    陈寻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把头埋进她及腰的长发中，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叹出。纵使温香软玉入怀，陈寻却没有半点欲念，因为有更大的悲伤笼罩在这对情侣的天空。

  “必须要分开，没有商量的余地吗？”陈寻没有让沉默继续，因为这是最后的相见了。

  “陈寻，不要勉强你自己，也不要勉强我了，好吗？这四年证明了一件事情，我们相爱，但我们不合适。我向往自由，我追求明天，你渴望安稳，你活在过去。我是你的朱砂痣，但能陪你到最后的，是你的白月光啊。你始终是个小男孩，你不够强大。”魏妍的身躯有些颤抖，但声音很是坚定，如金石裂空，响遏陈寻的心。

  “我不甘心，这不公平，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就不能在一起，这没有道理！”陈寻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紧了，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向女孩传达心中的愤慨。

  “爱情的事情，哪有道理可讲，你敢说你不讨厌我，你敢说你不恨我，这四年，我们吵了那么多次，你我的心思还不清楚吗？”魏妍挣开了怀抱，一拳又一拳的打在陈寻身上。“傻子，人是会变的，爱情也是会变淡了，你为什么就是接受不了呢。”

  “是的，我讨厌你，我恨你，但我也喜欢你，也爱你。”陈寻挺着胸膛，挨着打，掷地有声的吼着。

  “你不讲道理。”魏妍嗔道。

  “是你不讲道理！”陈寻怒道。

    说着，两个人都笑了，重新靠近彼此，把对方拥入怀中。

  “吵了这么多次，今天就不吵架了，好不好。明天你南下回你的家乡，我北上飞去首都闯荡。就这么分开吧。”魏妍轻抚着陈寻的后背，难得温情的说着。

    长久的沉默。

    陈寻松开怀里的小人儿，转身拉开了窗帘，天色渐晚，夕阳无限，再回头时，橘色阳光里的魏妍已是泪流满面，像是一只走丢的小猫儿。

    陈寻注视着她，终于是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此时窗外天色大暗，最后一缕光辉缓缓熄灭。

  下午过得好快，像是有一只手拨快了时间的钟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二）

    趁着夜色，晒着月光，陈寻拉着魏妍走在游人如织的街上。

    陈寻不再羞涩，不再刻板，或者说不再假装自己，而是大大方方的、主动的握住那双小手，吻住那点朱唇。还要在意一些什么呢，还有十几个小时就要分别了。

    尽情牵手、接吻，走过人间烟火，看着天上繁星，以为就可以这样度过一生。

    走累了，吃饭，互相投喂，羡煞旁人；脚痛了，背着，爱的举高高。

      直到夜色深沉，街上只剩零星几人，这两人才从一种“狂热”中摆脱，复归于平静。

  “陈寻同学，我们回去吧。”窝在陈寻背上的魏妍有些心疼他，毕竟背着快百斤的人走这么久。只是有些慵懒的语调里，带了一丝丝媚意。

  “好啊，我的魏妍小同学，回家啦。”说着，陈寻一阵小跑，迎风里，是魏妍银铃般的欢笑。

    夜里十万灯火，异乡一双侣人。月光碎了一地，两人的影子就在斑斓里起舞跳跃。

    进了房间，陈寻很是直男的将背上的人扔到了床上，魏妍同学顺势捞起一个枕头砸向他。

  “能不能温柔一点，你个大坏蛋！”魏妍嗔道。

  “知不知道你有多沉！好了，抓紧时间洗漱吧，老规矩，你睡床，我睡地板，明天早起看日出，然后就分手算了。”

      许是提到了分手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待到魏妍洗漱完毕，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陈寻已经打好了地铺，背对着浴室躺了好一会了。

  “陈寻同学，你可以去洗漱了。”魏妍叫起他。

翻身起来，刚出浴的魏妍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略有些宽大的睡衣挂在身上，整个人都显得更娇小了些。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亮晶晶的，挠着陈寻心里有些痒。

    心里暗道一声罪过，陈寻嘱咐道：“灯给你关上了，你先睡就好，不用等我了。明早的闹钟已经定好了，放心。”

  “嗯”，魏妍点了点头，乖巧地钻进了被子。

    走进卫生间，氤氲的水雾还没散去，某人的体温还留在这。陈寻赶紧捧了一把冷水扑在脸上。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踮脚走出，瞥一眼床上的魏妍，呼吸平稳，睡姿端正，看来是睡着了。

    无声的叹一口气，陈寻躺回了地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虚无发呆，睡不着啊~

    手机屏幕亮起，零点五分。

    晚上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了。

    手机屏幕灭掉，零点六分。

    陈寻想起大一军训时，魏妍是隔壁班的班长，军训服穿在她身上，真的是英姿飒爽。

    手机屏幕亮起，零点七分。

    陈寻想起军训结束表白，魏妍看着局促不安的他，很是温柔的微笑着，那时候她说什么了，好像是：“陈寻同学，我认得你啊，你是不是第一次跟女生表白呀。”

      确实是的，单身solo二十年的陈寻第一次动了凡心，第一次鼓起勇气，第一次准备被拒绝。

      手机屏幕灭掉，零点七分。

      魏妍悄悄转过身侧躺着，眯着眼，悄悄打量着睡不着的陈寻。想起了大一军训时候，这个温柔的男孩子拿着金嗓子走到自己面前，说着：“魏妍同学，我听你喊口号嗓子哑了，这个你拿着吧。”这个男孩笑的很是温暖，很难让人拒绝呀，不过，这么多人呢，他是怎么听出来的，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魏妍心想着。

      手机屏幕亮起，零点八分。

      陈寻想起她答应了告白，接着是相守、相知，然后是吵架。这个女孩太过锋锐、太过特立独行，她不是很会爱一个人呀。陈寻长长叹了一口，没有压抑声音。

      手机屏幕灭掉，零点九分。

      魏妍听到他的叹息，也在心里哀叹。

      零点十分的时候，陈寻准备睡觉了，哪怕睡不着。因为他答应了她，明天早上要起来看日出的。

      与此同时，魏妍悄悄起身，脚尖轻点，屏住呼吸，一点点向陈寻靠近着。尽管如蜻蜓点水，但多少溅起一圈圈涟漪。躺在地板上的陈寻瞬间僵直了身体，心跳猛然跳动起来。脚步声，心跳声，声声相和。

      魏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陈寻，你知道嘛，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只是后人的曲解，他把这种精神恋爱框定在男同性之间，他更主张由政府为年轻人挑选配偶，如繁殖动物良种，确保后代强健，真是有些毁三观呢。”

    如果月光足够明亮，你就会看见盛装的魏妍踩着灵巧的脚步，一脸羞涩。如果这个世界足够安静，你就会听到魏妍如黄鹂般清脆的朗诵。实际上，今晚的月很亮，今晚的世界很静。

  “是啊，《会饮篇》里的阿里斯托芬认为人最完美的状态是两对胳膊四条腿，这样想跑的时候可以滚得快一些，宙斯嫉妒人可以滚得很快，于是就把人劈成两半，所以现在的男人和女人才会说你是我的另一半。”

    陈寻背对着那个小心翼翼地女孩，轻声回应着她地表演。魏妍一时不敢说话，任由陈寻接着说道：

    “所以，滚天滚地滚床单，滚海上升明月。滚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一件自然而然地事情呀。”

魏妍躺下来，侧卧着，对着陈寻地后脑吹着气：

  “所以，是不是要滚杏花疏影里，吹笛到明天。”声音里有金石之意，如一剑霜寒十九洲。

      陈寻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女侠，此去巫山，少不了几个时辰，说不定真要到明天啊。还请女侠多担待。”

    砰，一声清脆地碰撞声响起，陈寻额头上挨了个重重地脑瓜泵。

  “疼，啊，不，是你的手指疼不疼？”说着，陈寻就牵住了魏妍的手。魏妍已经是一副cpu过载的样子，几近短路，任由陈寻牵着了。

    天高地阔，皓月千里，人间无数，思维在这一刻遨游，灵魂在一刻释放，如飞鸟归林，如游龙入海。此间，只一对男女而已。

      两人渐渐依靠在一起，陈寻看着女孩，看着她的眼睛，是紫霞仙子的眨眼，是聂小倩的回眸，是奥黛丽赫本的那抹古灵精怪。

    两人说着话。

    陈寻声音温和的飘入耳中：

  “有时候我也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十六岁，高一。那些经历都历历在目，好像一切都发生过似的。”

    女孩这样问着，“是吗，在那个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啊。”

  “梦里的你，叫魏晓燕，在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在们运动会上认识的，那之后就再无交集了。”

      陈寻很平静的说着，但魏妍却能感受到那种心里空了一块的感受。她能感受到这个男子的眷恋。

    “陈寻，很抱歉，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结局呢。”

    “没事的，生活本来是艰辛的，我习惯了这样生活，这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如果有一天遇见一个人，而从此感受的美好超过了那种平常。当你只有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会不可避免地会孤独而痛苦。”

      陈寻微笑着，“所以，在那个世界，我没有遇见你，是一件幸运地事情呀！”

    “可这一次，可现在，可明天，可是你已经感受过美好了呀。”是魏妍地啜泣，是魏妍地哭诉。

      有种触动可以穿透时空，然后从细枝末节的各个角落击中内心。

  “这辈子，打扰你了，我很感谢你呀，但你不是我的救世主，你又何必挂怀这些呢。我不怨你，你做了那么多，做的那么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幸运。”陈寻像是哄着一只小猫儿，温和的说着。

      两个人都红了眼眶。

    “明天之前，不许说自己不好，不许说自己不够幸运。你不好就会遇到我，你不幸运就不会遇到我。我不许你说。”魏妍啜泣着，激动着，抱住已经颤抖战栗的陈寻。

    山河苍茫，

    陈寻与魏妍的相遇，就是人间值得。

“陈寻，我要你爱我。”

  生命如歌，如泣如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三）

        陈寻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靠着高铁窗发了一个小时的呆了。眼前的景色以300公里的时速后退着，陈寻的记忆又该以多快的时速回放呢？

      魏妍在云层之上，望着机翼划过湛蓝，她想着陈寻乘坐的高铁正跨过山河，回到那个有槐树有玫瑰有阿胶的小镇，而她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

      人生天地间，又要重新寻找归宿，

      忽如远行客，又该把过去交给谁。

      若干年后，垂垂老矣的陈寻躺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望着枝繁叶茂的槐树出神，身边是缠着他讲故事的小孙子，耐不住小孙子的乞求，陈寻终于清清生锈腐朽的嗓子，倒上一杯浓茶，开始讲故事了：

      “孙子呀，这个故事爷爷从来没跟人讲过，这次讲给你听，不能说给别人，尤其是你奶奶。咳咳，爷爷年轻的时候啊，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叫魏晓燕姑娘…………”

      故事讲完，陈寻睡着在盛夏的傍晚，再也没有醒来。

PS：陈寻就是“重寻”，意思就是重新寻找，但是光阴不可逆，岁月不重来。魏妍就是魏晓燕了，是我理想中的梦想中的她。这个故事源于我某次凌晨赶赴青岛，看着窗外景色飞逝，突然感觉自己从世界中抽离，一种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也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可能太过依靠依赖你，我把你当成救世主，但是救世主与被救者都没有好结果。

    终于写完这些，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封没有读者的文章。作为一个写字的人，这真的很悲哀。

    分开一年了哎，时间真快。

    这么多年，一直在自卑与自负之间反复横跳，一直与天生的忧郁抗争，一直强迫自己理性的活着，真的担心自己哪天挺不住了，找个楼就跳了。。。。呵呵。。戏言而已。。。

    我和你，所有的故事都写完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