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谢云流/李忘生]云壑归65

  第六十五章

  龙首原,谢云流追上了李重茂的马,对方还沉浸在失去宋凝霜的悲伤惊恐之中,可是后面坚持不懈追击的禁军并没有留时间给他们调整心情。幸得城外原野广阔,草木葱郁,阡陌岔路甚多。谢云流操纵着马匹转过几座丘首,就把禁军隔绝在视野之外。

  梅剑凛他们早已跟不上了,想到去江南会合的约定。李重茂扭头问谢云流:“我们真的去江南?”

  “去。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回纯阳一趟,道个别……”

  李重茂知道上纯阳的路崎岖难走,不禁为这额外的节外生枝心生忧虑,更是担心万一纯阳宫已经得到消息等着抓他们,却也不愿直说惹谢云流生气,换了个方式委婉道:“你就不怕牵连纯阳?”要是谢云流能就此放弃回去拜别的念头就好了,也不会耽搁时间。

  谢云流却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用一张面具遮住脸庞:“我自己承担,断不会连累同门。”

  刚打马行到华山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华山集,是自从纯阳宫新建,附近许多百姓自发搬到山脚下,聚落成一个小村落,仰受纯阳宫的庇佑,市集上也贩售很多鲜货,纯阳宫中采办的弟子也会定期前来。

  刚才一番激战中,谢云流倒是没受多大点伤,李重茂被禁军的武器划到背部,不算深,却也流了些血。谢云流本想把李重茂带到华山集的医馆里,让他在那里包扎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悄悄回纯阳宫一趟。可是还没驰入集市,周围荒村古道人烟寥寥。谢云流忽然神色一凛,顺手把李重茂带下马,飞快地隐蔽在路旁的芦苇丛中,徒留那匹马在路中兀自踏着。

  谢云流捂着李重茂刚想发问的嘴,那匹马走到道路中间,哀鸣一声,两条前腿一下子跪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从中间斩断,同时两边奔出几个头戴兜帽,身负双刀的江湖弟子,疑惑地打量那匹无主的马,有人用手一摸那鞍羁,“还是热的!快搜!”

  谢云流已经拽着李重茂从芦苇丛中不动声色绕到了远离华山集的边缘,心有余悸地想,还好刚才没有直接进去。外表看似安详的小镇内更会有埋伏。刚才那几个弟子的装束,谢云流依稀认得是明教。陆危楼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想必跟李隆基的授意不无干系。他所不知道的是,小小的华山集内,远不止明教一支势力,还有人在陆续赶来,每一寸都是险地。

  这其中绝大部分势力,并非是正统江湖大派,而是受利益驱使、或者为朝廷所用的二三流江湖门派。以长安城内居多。也不乏近郊听到风声赶来。明教算是其中势头最旺盛,又有上层权贵和朱天君财力支持,风头蒸蒸日上,装备最为精良。

  可奇怪的是,接到李隆基驱动所有势力去缉拿谢云流的指令,本该抓住丰厚奖赏与表彰机会的陆危楼来到华山集,只带了四名弟子。明教如今已经有几百名弟子,这种轻视态度,与他平日里积极活动的作风,大相径庭。

  陆危楼接到那四个弟子报告,马背上的人不见了,明教教主让他们退下,凝神思索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布包里当时谢云流还给他的百里孤焰,一个接一个,燃放入天空,在夕阳西下昏黄背景中,炸出耀眼的响动,很远都看得到。

  江湖道义已尽,这是最后的忠告,谢云流,再逃得远一点吧。下一次再碰到,我一定会把你和李重茂捉回换作晋身之阶。这种大功劳,自然是不愿意让别人抢去的,除非……

  陆危楼眉头一皱,忽然手中飞出一把小刀,把躲在角落阴影里的人吓得狼狈一跳,那是个年龄不过十六七八的红衣少女,手臂上还有一道刀锋擦过的血迹,她武功不高,捂着伤处,怕得发抖。

  “霍桑就只能派你们这种小女娃来刺探?回去告诉他——”陆危楼掷地有声说了一句话,让那红衣少女带回她们教中——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许多都是为生活所迫的妇孺,她们穿上红衣,学习那位大人传授的内功,聆听他阴阳平等的教义,许多人没有太好的资质,教派发展得也不顺利,只能在偏远村落小地方的一些同样受欺负的妇孺儿童之间找到共鸣。但是那种教义能慰藉她们心灵,虽然教主——至少外表看起来,是个男子。

  令她惊奇的是,她还没转述完陆危楼的话,她们教主竟然能咬牙切齿,一字不差地接出来,脸上罕见的愤怒乖戾,和陆危楼同样沉郁蹙眉的表情重叠在一起。“凡是让我高兴的事,他都是不会做的!”

  红衣教教主,波斯的寒日长老霍桑阿萨辛,以眼花缭乱的漂亮功法,治愈了那名少女的伤处,黏稠鲜血流淌出的视觉效果,刺激得阿萨辛浑身燥热。陆危楼要少女带给他的话,其实早就知道了:凡是让他高兴的事,陆危楼都是不会做的。

  谁存心与谁过不去,已经算不清了。

  除了……除了那一夜,白马黄沙,红衣如血。一根烙入体内的异物,让他真正明白阴的那一半的深刻欢愉与痛楚。阿萨辛从破碎中获得了圆满,得以笃信教义更坚实的基业,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从身心的角度说都是一件高兴的事,陆危楼却从来没有那样怒不可遏。真可笑,仿佛仗着烧春槌的酒兴把霍桑按在帐篷里的不是他本人似的——虽然,阿萨辛也几乎是蓄谋引导了此事的发生。还说什么醉后以为是女人——可笑,他比女人更优越!他不信陆危楼感觉不到。于是霍桑笑得异常冷酷,近乎恶毒的无情嘲讽脱口而出。

  到头来,愚昧的穆萨哈贾尼,和其他男人一样目光短视,汲营那点权力,根本不懂阿里曼大神的真意。阿萨辛划了一条与世人不同的界限,最先分道扬镳的却是自以为同路人的陆危楼,很好,从此你走你的光明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阿萨辛屏退左右,自言自语,冷如锡铁:“穆萨,事到如今,我偏要把这件功劳,从你手上抢过来!”

  谢云流看到百里孤焰,陆危楼当初割袍断义,连一炷香的朋友缘分也没有了。这时候放出焰火,无论是何用意,谢云流都警惕地带着李重茂远离了江湖势力汇聚的华山集,从侧面另一条陡峭隐藏的小路翻上山。

  这条小路最下面一段是倒凸出的悬崖一侧,普通人绝难攀爬,但是谢云流能用梯云纵跃上,带一个人问题也不大。

  只是金疮药用完,李重茂背后伤口仍然没有痊愈,让他愈发虚弱,虽然不是致命伤也没多深,但李重茂耐痛力很弱,已经不适合跟着谢云流往更高的山峰爬去。商量之后,都觉得把李重茂留下,谢云流回纯阳宫道别时顺便拿一点伤药,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云流于是把李重茂藏在山道旁背风阴处,不远处是个浅山洞,石缝里渗着山泉,暂时避身的绝佳场地。李重茂随身那把小匕首给了阮糖儿,谢云流就给他了一把稍大的铁剑。叮嘱要是自己两个时辰不回来,李重茂就想办法离开这里。

  谢云流至少又攀爬了半个时辰,才从绝壁小路爬到华山南边主峰上,这最后的几十丈走的却是一条瀑布流出的溪涧,山间的白石跳蹬像是泉溪间的天然小路。

  忽然谢云流听到远处一声猛虎的低吼声,原地顿住身形片刻,手挥风中试图捕捉到一丝腥臊味道,却并没有闻到,他是下风口,略放心了些,看来那只深涧尽头的大虫还离得远,而且这里离山道有几百丈,又隔着几个悬崖,老虎不会跑到李重茂躲的浅山洞那边去,但此地也不宜久待,得速去速回。

  谢云流刚翻到朝阳峰小路尽头,略探出个头,发现紫霄宫门口站着守卫弟子神色紧张,颇不似往日。朝阳峰上的建筑群落并非主殿,平日值守的弟子也很少,今天却严加戒备。谢云流略一思忖:他离开纯阳那么久,李忘生和吕洞宾肯定想办法找过他,或许也预感到了什么,让这些弟子也随时待命。

  谢云流不想暴露行踪,可是都爬上来了,说什么也要见师父他们一面再走,而且李重茂那里还等着他拿药呢。时间紧急,这紫霄宫地处纯阳宫边缘,弟子很少,平日也放着一些丹丸,大概可以试试。

  谢云流在山峰边缘,蹑手蹑脚借着石栏遮蔽,翻到空无一人守卫的紫霄宫后方,轻轻戳了个窗纸小洞。里面门窗阖闭,主殿有个弟子,可是两侧关着的耳房里没人。谢云流推开耳房窗户,侧身跳了进去再把窗户反手关上,以绝对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动作,寻找丹药。他找到了普通的止血生肌膏,虽然没金疮药疗效好,但是已经没时间磨蹭,他听到殿中弟子起身,不知是换交接还是要来耳房里检查,急忙又翻出了窗外。

  想来他堂堂纯阳宫大弟子,这些人平日谁不是恭恭敬敬叫他师兄,还指导过这里所有人的剑技,如今却不能在他们任何人面前暴露身形,像个贼,也是讽刺。

  这些年,纯阳宫在朝廷支持下鼎立发展,香火愈发旺盛,建筑群落越来越密集,入门弟子也越来越多。想当初东奔西走,他和李忘生跟师父也做了很多筹备。看着纯阳一点点扩张,谢云流心中充盈着自豪感,这里是他的家。

  可是在这个时刻,巍峨大殿陡然冰冷得像寒风中的哨楼,这些涂抹着漆彩的屋宇没有给谢云流带来安全感,反而变成了他时不时要躲避巡逻弟子视线的建筑,充斥着陌生的味道。他的家变回了颠沛游历的时期,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有师父和师弟两人的那个家。真想赶紧见到吕洞宾和李忘生,即便不能再像孩子一样泊在师父的腰际,用幼稚的声音追问那些故事。谢云流只需要看一眼,看他们一眼,告诉他们,他如今要走了……

  谢云流一路避过纯阳弟子的巡逻视线,经过他自己住的剑气厅外时,忍不住朝那个住过两千多个日夜的地方投去一瞥,周围看守的弟子居然不多——或许和谢云流总是独来独往,离开时必然会闭锁院门有关。想着剑气厅里那些爱若珍宝的剑,谢云流终是忍不住从院墙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翻了进去。

  算上在长安城里,这两天他第六次翻墙了。

  但是刚一落地谢云流就猛然察觉到,剑气厅里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这令他大感诧异,门从外面锁着,谁会在里面?

  谢云流循着那呼吸声的方向转到侧间,不由得一愣:是洛风的房间。

  洛风是谢云流亲传弟子,自从谢云流捡了他之后,亲力亲为从婴儿照顾,在洛风六岁之前,都一直住在剑气厅里,由谢云流照顾起居。六岁之后,洛风作为下一辈的大师兄,加上纯阳又收了些年龄小的弟子,就在天街建了弟子寓居,洛风也搬过去起居,方便和他们一起练剑,但是洛风还是经常回到剑气厅里听谢云流传道。所以他小时候的房间一直保留着,里面的小床小桌还是谢云流亲自去砍的华山松木,一钉锤一钉锤,敲出来的。

  听着沉稳均匀的呼吸声,谢云流轻轻推开房门,洛风蜷缩在小床上睡着了,睡得完全放松,深沉又香甜。两只小手拢在被子平面,像一只雏鸟轻轻从蛋壳里露出小脑袋。

  那一瞬间谢云流有过带走洛风的念头,但那念头也只有一瞬。风儿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跟着他吃苦,一路还有朝廷追杀。待在纯阳宫有师祖师叔照拂,他们对洛风很好,必不会让他平白被牵连……

  听辨呼吸洛风似乎将要醒来,洛风修炼纯阳内功入门,门口进来一个人,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但因为这里是剑气厅小时候的住所,来的人又是谢云流,他潜意识连呼吸中都觉得安心,才没有完全醒来,陷在半梦半醒的空隙里。

  谢云流赶忙上前一步,本来想点住洛风的睡穴,又担心等他醒后留下痕迹,被人知道他来过。谢云流便坐在床边,轻轻把洛风的头拢在怀里,有规律地拍着。在熟悉的节奏中,像小时候那样,洛风很快便重新陷入更安详的梦中。梦中师父回来了,坐在床头很温柔地哄他入睡,日常习惯的事,后来却变成了最美好的梦境。

  安抚好洛风,谢云流回到剑气厅中拿了一把剑。他身上已经背了那把藏剑山庄里神秘人留给他的天涯路,另外带走了两柄吕洞宾交给他的最喜欢的剑:百炼银龙,止水。三把剑都捆在背上,陡然觉得那束剑绳有些不堪重负起来。仿佛心有灵犀般地,谢云流往剑气厅窗边自己平时抄经卷的那张桌上瞥了一眼。那里居然放着个檀木盒子。

  谢云流打开一看,一枚崭新的雪莲茎剑扣搭在雪白丝绸上,好像细白沙滩上一个小小的白藤蔓花环。编得比从前那一枚更精致,用了更多雪莲根茎,花纹绳结也复杂多样。什么字条也没留下,但是谢云流知道,只会是李忘生做的,自己向他索了好久,都快忘了这事。没想到李忘生一直记挂在心上,还做得那么好,放在这里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吗?真庆幸回来看了一眼,走之前拿到了这个礼物。

  谢云流拿起新的雪莲茎剑扣试了试,坚韧结实,伸缩自如,套住三把剑鞘也游刃有余,当即换上,想象着这些光滑玉白的蔓是如何在一双修长灵巧的手中一点一点攒得细密结实,嘴角溢出了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微笑……

  纯阳主殿镇岳宫。

  平素太极广场上总是有演武的弟子,门口也有弟子守卫,可是今日李忘生带出吕洞宾一个奇怪的吩咐:除了值守山门和几座主殿的弟子,其余人都回自己房间里去待着,不要轻易出门。镇岳宫门口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不速之客要带神策军前来纯阳宫。吕洞宾希望减少纯阳弟子和朝廷军队冲突的可能性,让他们都回房待着。

  兴师问罪也好,包围搜查也罢,现在神策军已经在路上了。中书省通过长安驿坊里的鸽子提前给吕洞宾传了消息:谢云流闯宫劫人,带李重茂逃走。随信还附着一张明黄诏书:敕令纯阳宫把谢云流捉拿归案,神策军前来协助擒人,带队的是高力士。

  算上鸽子传信的速度和军队的脚程,再过两个时辰,神策军就会进入纯阳宫,搞不好现在已经到了山脚下的华山集了。

  吕洞宾和李忘生一宿未眠,之前未雨绸缪写了几封通融转圜的信函,也发出去了。可看到鸽子带来的消息,一下子心都像坠入冰窖里。他们预设到谢云流进长安城可能会出事,本来想的最坏的可能性是被抓了。没想到,长安五万禁军,让一个谢云流逃走,这还不算,还把刚废黜的皇帝一起捞出来,带着他跑了。所有纸面的解释蓦然苍白无力,失去了所有请求的可能性。他们想的罪还是太轻了。

  那封让纯阳宫交出谢云流的诏书,搁在桌正中央,吕洞宾已经离开案桌走到窗边站了很久,远看去,明黄色扁平的圣旨就像一枚眯起的狭长眼睛,威严又深邃地盯着他们。这样的诏书,中书省一个时辰能发几十道,神策军正在上山,这支队伍五千人,长安城里有十几支这样的军队。现在一道诏书一支军队,劈头盖脸砸到纯阳宫来。以后呢?

  李忘生正在镇岳宫里收拣师父日常用物,吕洞宾看到那诏书,马上就让李忘生帮他收拾行李,要立刻去长安进宫面见圣上。纯阳宫建了六年,吕洞宾也已经六年没有入长安了。当年长袖善舞,自如周旋在王孙间,却恪守着泾渭分明界限的白衣道士,不排斥皇室那些争权夺利,却也在寻到立身之地后潇洒地抽身而退,未曾流连分毫,一心寻求大道。

  如今这种宁静又将被打破,短短六年时间,长安的主人换了三任,朝野格局早已翻天覆地。若非吕洞宾洞察先机,又怎么能埋下留到今日的种子?昔时因,今日果。大道惠身,利己利人的事,吕洞宾都不会太排斥。借助则天皇帝的势力建纯阳宫是一颗种子,赠书给李隆基是一颗种子,收留保护上官婉儿的遗孤是一颗种子,不反对谢云流和李重茂结交,某种程度也是一颗种子。播下的种子会长成保护的藤蔓。即便藤蔓为了争夺生存地盘彼此绞杀,留下最茁壮的那颗,也能护住纯阳宫,本该如此。

  道法自然,这华山上有许多野兽。在弟子们小时候,吕洞宾就告诉过谢云流和李忘生:猛虎会吃掉鹿,猕猴会摘果子,野貂会捕兔子,鹿和兔子会吃草。看似最孱弱的草,却能吸收最凶猛的野兽腐败的尸骨……云流啊云流,你总是对这些最简单的道理不屑一顾,终于被它们所累,你像一颗以近乎蛮横的姿势长大的树,护住一颗本该消亡的藤蔓,横冲直闯几乎要把纯阳院墙击垮,如果树枝也有感情,这就是一颗愤怒的大树。无法放下,于是不得安宁。我当初为何要给你取“静”作道号,你终于还是没有顿悟明白。

  吕洞宾凝思之间,李忘生已经把行李收拣得七七八八,红着眼眶,一直忍耐着才不至于落下眼泪,终于道:“师父,您本来在参悟天人五衰第三层,这一去颠簸操劳,妨碍到身子骨都是轻的……师兄并没有回纯阳宫,待会神策军来了,他们搜完知道他不在,应该就能回去复命。说不定,您其实并不用去那么远的。”长安的政治生态在上次去受封真人时,李忘生得以瞥见黑暗冰山一角,觉得遍体生寒,难得有些着恼谢云流趟得那么深,如今累师父一把年纪还要亲自去那边,话中不由得带出些埋怨意味。

  吕洞宾慈爱地抚了抚李忘生的发顶,这个动作在当年李忘生还没有成为门下弟子时,吕洞宾第一次见到这个大户人家安静乖巧的小儿子,曾这样抚过他还长着旋的发顶,书香世家的长辈告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时李忘生就能感到奇异的安心,仿佛与这个白衣道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是冥冥中的一种重逢。那时吕洞宾看向他的眼睛,对家中长辈笑道:“这孩子,与贫道是有缘的。”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了。这样的安心存在了八年,波澜不惊,无忧无虑的八年,也终于走到了分岔路口。吕洞宾道:“忘生,这一趟,神策军如何回禀是他们的事,至于纯阳宫,是我们自己的事,只有自己去说,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以后你要记得。”

  “是,弟子记住了。”

  李忘生顿了顿,继续把那件象征掌教身份的法袍捡进行李包袱里,吕洞宾要去觐见,自然要携带最高规格隆重的礼服,佩饰衣冠更是繁复,本来装在一个大黄梨木盒子里,但总不可能背着比人还重的盒子去长安。所以李忘生力图把它们轻便地收纳在行李里。眼下是七月炎夏,吕洞宾要穿着如此麻烦的袍子,先在青龙门外从凌晨等到晌午,才能从大明宫东北的九仙门,步行可能要走一个时辰,才能走到神龙殿外宽广全无阴敝的大广场,再一步步走到丹墀之下,还不能进内殿,要在日头下三拜九叩。即便有坐忘经保持身体清凉,那一串接踵而至的麻烦也让李忘生在心中替师父委屈不平,更是暗暗责怪自己:

  如果,再早一点吩咐弟子看好师兄,就能把他留下;如果,自己藏了信盒之后,能克服那种于心不忍的忐忑,早点去找师兄,也能让他不至于消无声息离开纯阳宫。李忘生想起他编好放在剑气厅桌子上的雪莲茎,恐怕师兄再没有机会拿了……纯阳宫大难临头,最坏程度会不会朝廷中那些大人物一怒之下,把纯阳全部株连?他爱重师兄,未尝不愿与他同死,一念之下反倒坦然,没有那么难以承受——然而其他人呢,譬如那些纯阳收养的山下遗孤,入门还不满百日的小弟子们,何其无辜?

  “师兄不那样做就好了。”这是李忘生唯一能说出的话,这是少有的期望,但从理智上,李忘生知道,师兄做出这种事并不奇怪。他曾亲眼目睹……

  那是刚上华山的第一个月,纯阳宫还没有建,吕洞宾把他们留在山间一所临时搭建的木板房中,下山去办事。那段时间吕洞宾忙得不可开交,谢云流和李忘生也力所能及地帮了很多事,他们按照吕洞宾在下山前的吩咐。在华山上选择适合搭建庙宇的宝地,最后他们都觉得,南峰一片宽平又高峻的峰头空地,很适合作新道观选址。

  只是,那里有一窝狼。

  当时谢云流十三岁,李忘生十岁,谢云流已跟着吕洞宾学了五六年,纯阳功法领悟得很快,剑招气势更是像模像样的,李忘生也学了一点基本的吐纳之术,在这雪峰上倒也不会受冻,虽然打不过狼,但能跑得飞快,不拖谢云流后腿。

  谢云流一心要赶走那群狼,七七八八地骚扰办法试过了不少。这窝狼似乎是几个家庭临时凑在一起的,被他那样一干涉,陆陆续续还真的离开了几只。只留下最后一户,家长是一只眼还瞎着的母狼,剩下她和六七只狼崽,孤零零地在雪峰上嚎叫。

  李忘生想起吕洞宾说,弱极必强的道理。这只母狼带崽,眼瞎腿缺,本该是最弱势的,却无端让李忘生心中打了寒噤。可是看着谢云流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又不敢多说扫兴。

  有一日,他们重新从高地眺望南峰,惊喜地发现,那群狼大概是不堪其扰,一夜之间竟然都消失了。谢云流连忙带着李忘生跑去看,连足迹粪便都无影无踪。

  谢云流当即叉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孩子的得意。可还没来得及欢呼够,忽然一阵腥臊风就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从一团伪装的雪中扑起,在谢云流心情欢畅地卸下所有防备的时候,那头母狼快狠准地暴起,只对准一个地方:他的咽喉。

  后来,他们才明白,这只母狼若非凶残狡诈至极,怎能在身负残疾的情况下,抚养那么多狼崽,还坚持到最后,应该是狼窝中最可怕的一号。而且她选择埋伏在雪中忍耐等待,谢云流笑得眼睛都眯住,那一瞬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这样的时机都能抓住,可谓恐怖至极。

  李忘生早有不安的预感,在那团看不出形状的雪暴起时,完全凭本能猛地把谢云流往旁边一撞,谢云流也随即反应过来,可是他的剑在鞘里,那一瞬的时机根本来不及拔剑。李忘生更是还没来得及学剑,平时唯一的任务就是运起轻功跑得越快越好,可是今日他竟然想都不想就去替谢云流抵挡,也不顾自己没有实战的能力,只想替谢云流承受住森森獠牙的伤害。

  然而李忘生回过神时,已经有东西阻到了自己和那只母狼中间,不是剑,是谢云流伸过来攥紧的拳头。

  拇指抵住食中二指,拳眼向敌,标准的对抗姿势,如果能定格,那将是一幅充满爆发张力的画面:孤零零的雪峰上,狼前爪悬空做出扑杀姿势,面前是两个孩童,其中一个仓促之下伸出仅有的武器——一只属于孩子的拳头。

  再如何攥得紧,拳也是肉做的,生死之间来不及灌注纯阳内功把它变得更坚硬,事实上,要修行那种铁骨铜皮的程度,他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然而,估计是那股赤手空拳的气势将母狼震慑住了。她不但没有咬下,反而怀疑那个拳头是个陷阱。她的多疑终于害了自己。生死攸关的瞬间,迟疑了,就是绝杀。李忘生已经来得及帮谢云流拔出剑。那是谢云流第一把铁剑,吕洞宾离开时,才准许他把木剑换作铁剑。这匹狼是这把剑第一个目标。铁剑换拳,一气呵成。

  剑斩狼头!

  然而,给李忘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狼头落地,喷涌出的满地鲜血。而是那只风雪中孤零零的拳头。代表着纵无利刃,仍一往无前,不恤己身,既让人感动,又不得不害怕的,勇气。

  所以今天,接到传信,谢云流一人一剑,闯宫劫人,孤身杀出,李忘生怔然想道:这样的力,这样的心,他早已见过。

  吕洞宾叹道:“事到如今,总要有人承担。总不能为了一个人,让众多纯阳弟子受苦,那封诏书要交出云流……”

  猛然之间,镇岳宫殿外传来仓促脚步,似一人踢倒地上香炉,熟悉的轻盈脚步,属于充斥着他们思绪的谢云流!某种东西从处跌落,摔得粉碎。吕洞宾袍袖一挥,一阵大风吹开了门,瞬间追了出去。

  TBC

  李白的诗穿越一下。这时候李白还是个小孩,虽然我已经想了好几种拉他出来打酱油的脑洞,都为了不爆字数砍掉了。

  陆危楼和阿萨辛睡过了,按照时间线陆遥峰也生了。我终于从这个梗里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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