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
身为洞穴之囚,我在此独自面对这世界的阴影(“洞穴之囚”出自一则柏拉图讲述的寓言,故事叙述一群被脚链铐起来,关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中的囚犯,因为背对着洞口,只能从投映在墙上的影子来认识外界的事物。--译注)。1月的午后。空气仍有寒意。到处是薄薄一层、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但它也让所有的事物蒙上一抹像是永不凋谢的微笑。我是谁,而我又能干什么——除了和那些树影以及光线一起嬉戏。化身为这道被我的香烟烟雾所缭绕的阳光,这股温煦和这份在空气中默默吐纳的热情。如果循着这道光一直过去,我就能找到我自己。如果我试着去理解、去领略这股泄漏了天机的幽香,我就可以在这个宇宙的最深处找到我自己。我自己,亦即此一让我得以从表象世界解放出来的极度感动。再过一会儿,别的人和事物就又要将我掳走了。就让我在这块时光布上将这一分钟剪下来吧! 好比有人会把花朵夹在书页当中一样。他们想把某次散步时受到爱情眷顾的记忆压在里面。我也是,我也在散步,但和我擦肩而过的却是个神。人生苦短,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我一整天都在浪费时间,却被说成很活跃。今天,是该歇一下,我的心就要去找到它自己。
如果我仍然觉得焦虑,那是因为感受到这个难以捉摸的刹那,正如水银珠般从我的指间滑落。那些要遁世的就让他们去吧! 我既目睹了自己的诞生,便再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能够活在这个世上,让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的王国属于这个世界。飘过的云和苍白的刹那。我自己让我自己死了。书翻到心爱的那一页上。这一页今天在世界这本大书面前,看起来何其索然无味。我若曾经如何地受苦,我今天就如何地离苦。这苦甚至让我陶醉,因为它就是这光、这影、这热度,以及这个让人可以远远地感觉到的、就在空气深处的阴寒。我还需要去问有没有什么东西死了,或有没有人受苦吗? 既然一切都已经写在这扇承蒙天地倾其所有的窗户上了。我可以说,我接下来一定会说,最重要的是保有人性和单纯。不,最重要的应该是真,那样就能涵盖一切了,包括人性和单纯。然而还有什么时候,我会比和世界合而为一之时更真、更剔透呢?
可爱的沉寂时刻。听不到一点人语响,只有这个世界的天籁在回荡,而我,被链锁在这个洞穴深处,在开始渴望之前,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心满意足。永恒就在那儿,而我,我期盼着它的到来。现在我可以发言了。我不晓得除了能够像这样自我一直面对着自我,我还能希冀什么更好的。我现在渴望的并非快乐,但求自己不要无知。人们总以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但只需一株伫立在金色尘埃中的橄榄树,或晨曦下几片亮晶晶的沙滩,也许就能让我们察觉到内心的抗拒正在消解。我于是卸下了自己的心防。我意识到了哪些可能性只能由自己做主。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里都蕴藏了奇迹,都有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