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暖半张床》第五章 迷夜23

23

这天院里没课,不用顾忌时间,所以直到第二天中午,佳诺才从睡梦中醒来。本来她就不胜酒力,空腹喝酒又为大忌,再加上最近休息不好,醒来时感觉浑身无力,四肢僵硬,肌肉酸疼。她记不清路希明夜里几点回来的,也不知道他今早几点离开家的。反正她睡得天昏地暗,毫无察觉。虽然醒后感觉偌大的房间清冷得有些发憷,但她还是认为这一觉是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安稳、最香甜、甚至最为奢侈的一次。

佳诺又闭上眼,静静地躺着,生怕这种享受瞬间被牵走。

有人说,婚后女人最幸福的场所是早晨的被窝。这话听起来像句玩笑,但越琢磨越能吧嗒出味儿来。女人一生之中恐怕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打发在床上,所以天生就对被窝情有独钟。躺在晨光温暖的被窝里,女人常常会美美地回味着自己浪漫的过去,憧憬着姣好的将来;常常会细细地咀嚼昨天的是非对错,勾勒出今天的去留取舍。哪怕这些都不是,都不去想,也常会流连并执迷于心爱丈夫留在被窝里的那点儿余温和体香,幸福地把它嗅入心里、嗅到梦里……

这不禁让佳诺联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佳诺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由奶奶带大,跟奶奶感情甚笃。每到数九寒冬的夜晚,佳诺就会像一只温顺的小花猫,总爱钻进奶奶印染布面的被窝里,听奶奶讲那些老掉牙的民间童话和陈年旧事。尽管听来听去,挖空了奶奶的全部库存,但那时的被窝暖暖而香甜,是藏有故事的。奶奶告诉佳诺,床被是女人的嫁妆,一生的依赖。所以在佳诺出嫁前,奶奶虽患有脑血栓,下不了地,但仍倚在床头指挥着姑妈几个为佳诺做了床缎面的蚕丝被褥,并在被面各角用红线缝了四枚铜钱,说这叫合欢被,预示着两人将来和和美美、富贵荣华、恩爱百年。尽管这床被褥佳诺跟路希明一次都没用过,但却一直珍藏在床箱里,始终留存着,因为这是奶奶的一片心意。

就这样,带着奶奶和亲友的殷切祝福以及对婚姻生活的无限憧憬,佳诺沉陷于这充满遐想的被窝里与路希明缠绵了好几年。有时跟他没日没夜地相互拥着而睡,醒后竟分辩不清是夜里还是午后;有时故意地把腿放在他平整的身子上,安静地听他阔谈关于青春和事业的梦想;有时狠劲地挣脱他有力的搂抱,躲闪那张令她奇痒无比的满是络腮胡碴的脸;有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看他富有诱惑的身体部位,她知道只要是喜欢,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抚摸和唇舌相见的……她感到跟他婚后的最初时光是私密、幸福和美好的,被窝里荡漾的也是彼此间浓浓的爱意,她甚至会幻想,如果让这幸福的一秒、一分、一刻突然静止下来,那她肯定哪儿都不想去,情愿跟他躲在这暖暖的被窝里过完后半生。

都说恋被窝的女人恋家恋男人,想必佳诺就是这样的人。温婉,随性,对生活没有过分奢求;简单,怯懦,对家又有着强烈的依附。

可是,缠绵于被窝里的这种甜蜜和幸福却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佳诺渐渐发现两人床上的旖旎风光已悄然隐退,被窝里残留的温存慢慢流失,回味日趋减少,连两人的那种事情也显得草率而短促。再后来,被窝里就只剩下了凄冷和泪水。佳诺清楚地记得,那天凌晨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迷路了,不知身在何处,周围阴森恐怖,令她害怕极了。等她“咯噔”一下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梦。佳诺久久未能缓过神儿来,躲在冰冷的被窝里瑟缩地独自熬到天明。

或许在外人眼中,佳诺和路希明的婚姻是幸福的。而在她心中,这份幸福犹若一张图画纸,图案跃然其上,色彩斑斓入眼,但毕竟只是一张纸,一旦不小心弄破或撕毁,就自然显露其本质的单薄和贫瘠。所以婚姻中的许多酸楚,只有自己清楚,而别人永远都体会不到。这可能就是婚姻中的所谓七年之痒吧,在婚后平淡的朝夕相处中,因为太过熟悉,彼此之间自然缺乏了新鲜感,便拉起了婚姻警报。婚姻中的平淡,与其说缺乏爱情,倒不如说缺乏一种新鲜感和紧张感。其实这并不足怪,就好比读一本书,即使书再好、再吸引人,读完一遍后也很难提起再读的兴趣。

佳诺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可又转念一想,不行,不能这样窝里窝气,要“纳悦”自己。这是贾璋教授硬造出来的词,“纳”为接受、包容和原谅,“悦”是调节、取悦和欣赏,纳悦自己,其实是潜在地告诫自己,要重视自己的感受,取悦自己的心灵,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记得大学课堂上,佳诺还质疑“纳悦”的准确性,以为贾璋的这种杜撰过于做作,但现在看来,是那么贴切而又入木三分。

唉!甭想了,干脆起床吧!

佳诺从被窝里爬起来,在浴缸里注满水后浸泡了进去,直到把水泡凉了,才懒洋洋地从浴缸里出来。站到镜子前,佳诺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儿,一边使劲地捏了捏左右乳房,虽感觉有些松软,但弹性仍在。她抬眼端量起镜中的自己,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且丰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迷人的魅力和性感。佳诺认为自己的体态和姿色绝对说得过去,尤其是气质。要知道,现代社会里气质可是女人的一张亮丽名片。

随后的几天,佳诺的心情的确好了许多。虽然家里依旧还是冷清和寂寞;虽然路希明依旧来无影去无踪,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但佳诺似乎已经淡然,她把每天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有时会静静地看看书,写写讲义;有时会和莫子乔开心地煲个“电话粥”,打听新近周围又发生的趣闻异事;有时会去那个叫回归线的健身房舒展一下筋骨,出出汗儿;有时也会埋在电脑前,继续跟“预定邂逅”聊天,听他的高见。

只是不知为什么,佳诺一到静下来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咖啡馆和江啸天聊天的情景,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听那些看似生涩又颇有点理性的说教语言,所以这几天里每次路过“蒂凡1912”,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咖啡馆里望一望。

有一天佳诺在电话里把见到江啸天的事情告诉了莫子乔,这丫听后吃惊不小,并不住地警告她,说江啸天这种人你还是少理会为好,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大情种,专门网罗像你这样思想简单的女人。说得佳诺有些惶惶然,但她又觉得江啸天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人,于是免不了替他又进行了几句申辩。

这一申辩可倒好,把莫子乔更是惹毛了气急了,她大呼小叫地指责佳诺,说哥们儿呀,你简直弱智得透顶,他一个常年在女人圈里混的男人,身上能没有两把刷子吗,他跟你白话的那套歪理,说不定已经反复用在多少个女人身上。佳诺这下无语了,心里也莫名地一紧,或许子乔说得对,自己在判断人上的确像个白痴。

看到佳诺静默不语,莫子乔说,哥们儿,我发现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儿。佳诺问怎么不对劲儿了。莫子乔说,你是不是要红杏出墙了。佳诺听后极力反驳,这是哪里话,我肖佳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莫子乔难道不知道吗,像我这样一个百毒不侵的人还能一朝冒出墙吗。莫子乔鼻子里挤出声音,哼,那可说不准,依我看呢,你现在就已经爬到墙头,就差探出去。

佳诺方才住嘴再不敢继续辩驳,但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确实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有些蠢蠢欲动,有些慌里慌张。

就在这个周末晚上,佳诺没有彻底管住自己的腿脚,竟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进了“蒂凡1912”。

果真,他在!佳诺心头一阵窃喜,心跳却在猛然加速,脸也发热,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她不禁狠狠地骂自己,怎么这么贱啊!咱肖佳诺光明磊落,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啊,咋就这副德性了呢?

恰在此时,江啸天回转身看到佳诺,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笑脸迎了上来,“肖姐,几天不见发现你的气色好了很多啊。”

“是吗?”佳诺用手捂着半边脸,冲江啸天笑了笑。发现江啸天今天换了副银色框的时尚眼镜,显得很斯文,长卷头发依旧蓬松地向后梳着,宽大外衣仍然罩在外边,脖子上的项圈依旧很醒目。

“生意不错哟!”佳诺环顾下四周。

“那还不是托肖姐的福嘛!”江啸天边引领着佳诺到角落的一处空座位置坐下,边吩咐起服务生煮杯蓝山咖啡。服务生离去后,江啸天盯着佳诺的眼睛说:“肖姐,其实你第一次来,我就感觉到你的与众不同。”

“哦?”佳诺蹙了一下眉。

“你真的和其他来这里的人不同,你身上好像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江啸天表情很认真。

“特别?哪里特别呀?净扯!”

“不是扯,我说的是实话。你举手投足间的温文尔雅泄密了,它已经显露出了你的气质和内在。”江啸天眼里冒着咄咄逼人的目光,简直要把佳诺洞穿,“这不是能一时装出来的,得靠个人日常自我修行积淀。说实话,在这里我曾见过好多所谓有品位的女人,结果她们一张嘴,便暴露出无知和肤浅,让人贻笑大方。”

“我倒是相信你阅女无数,这点我信。”佳诺想起子乔的告诫,话里面带有一点讽刺的味道。

一听此话,江啸天不免为之一愣,“的确到这里来的人形形色色,我还遇到过满脸沧桑、肉褶密布的女人,奇怪的是她们喜欢装嫩,满口发嗲的声音令人寒栗不堪。”说着,他还激动起来,两手一摊,手势上来了。

佳诺没吱声。

江啸天按照他一贯的风格,继续道:“肖姐,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得活出潇洒劲儿,活出人样儿来。尤其是女人,年轻时靠姿色,年老时靠韵味,所以……”

“那你说,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靠啥呢?”佳诺跟上一句,打断了他的话。

江啸天想了想,说:“靠智慧!像你这个年龄段的,要懂得取舍,学会加减。认为是需要的,那就要毫不犹豫地争取;认为需要放下的,就义不容辞地舍弃。取舍和加减,自己必须清楚。说白了,人要懂得去放纵。”

“放纵?这词不好。”

“但这里没有贬义的成分,所谓放纵,其实就是学会享受。”江啸天说这话时,有意地回避了佳诺的目光。

佳诺把身体向后靠了靠,听江啸天讲话,有时会让她觉得很过瘾。一来他的观点别致,用词精炼;二来从语气和神情上看,他俨然就是一个才学八斗的学者。

“我记不得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把它送给肖姐吧。”江啸天说。

“哦?”佳诺面露惊奇,竖起耳朵。

“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他受到的引诱不够;女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让她背叛的砝码太低。”说完,江啸天咯咯一笑,问起佳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世故?”

“那倒不!只是怀疑你的这些言论……”

“不会出自我江啸天的嘴?”江啸天没等佳诺说完,就接上了话,嘴角流露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笑,“其实我和肖姐年龄上差不多,很多话题应该有共同的感悟。”

佳诺也感慨道:“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大问题是心累,束缚太重,顾虑太多。”

江啸天回应她,“这个是共性的问题,但对我来讲不是这样,原因是自己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多大的愁事到我那里都会烟消云散。”

佳诺没吭声。

江啸天又刻意地强调,“过去我们说人无远虑才有近忧,这句话其实是错的,人正因为有了不该有的远虑,才引起现在的烦忧,所以不必想那么多,尽情享受现在拥有的一切,甭管明天是饱还是饿!”

佳诺凝神静听,正被江啸天的话一点一点地浸浊着。

“哎!肖姐你先坐着,今天难得高兴,我现在就去调制鸡尾酒,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不等佳诺回答,江啸天转身已出了包间。

等江啸天再次回到座位时,手上已经多了两杯鸡尾酒。他把两杯酒并排摆在桌面上,酒的颜色晶莹剔透,很诱人,一杯是蓝色的,一杯是橙色的。从上至下,层次很清晰,浅深浅,三层色,尤其是中层的深色正呈雾状地向两边慢慢渗着,动感十足。

江啸天摊开手,“肖姐,我们来做一个心理测试好吗?这样吧,你选择一个。”

“心理测试?这还能作心理测试?”佳诺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蓝色的酒杯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那……我就选择它了。”

“是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江啸天直起腰,手指向那个蓝色的玻璃酒杯,“普通的说法是,蓝色代表的是凝重、沉稳和理智。比如说公安、司法等部门的格调配饰,大多采用的就是这种蓝色,包括医院也基本是这样,因为蓝色可以稳定患者的情绪。”

说毕,江啸天又指向另一橙色的酒杯,“橙色呢,它代表欢快、富足和幸福,比如说一提到橙色往往会让人联想到丰硕的金秋,如果把这两种颜色放在鸡尾酒的定色上,恐怕就有另外的寓意了。”

“什么寓意?”佳诺好奇地问。

“蓝色鸡尾酒寓意忧郁,有挣扎、渴望突围的味道;橙色鸡尾酒寓意自然,表示无欲无求。”

“蓝色代表忧郁,这还能够理解。但橙色,怎么会和无欲无求扯到一起呢?” 佳诺面带疑色。

“你看,蓝色部分在鸡尾酒的中层,表示内心情绪凝重,逐渐向上下两层渗透,意味着努力消除郁闷情绪的渴望。再看看这杯橙色鸡尾酒,就不同。”说着,江啸天端起橙色杯子,用力晃了晃,杯子内瞬间变成一体的浅橙色,“这和我们平时喝的普通橙汁没什么两样,对于我们司空见惯了的橙汁,你如果选择它,就意味着无欲无求。”

“哦,有一丁点儿的道理,但还是有些牵强。”佳诺摇了摇头。

江啸天突然停下来,死盯着佳诺说:“其实在你没动之前,我就已经猜出你会选择蓝杯子。”

“你怎么知道?” 佳诺睁大着眼睛。

“感觉!”

“感觉?”

“我刚才注意到一个细节,你在选择时迟疑了一下,这就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你的内心始终是矛盾交织的。”江啸天端起橙色鸡尾酒,示意佳诺也把酒杯端起来,两人对碰了一下,“生活在七零后的这批人,大多和你一样,要说古板吧,还不算古板;要说思想开放吧,还不够开放。骨子里总抹不掉那一点传统的东西,并为它束缚,放不开。”

“可能吧。”佳诺把持着酒杯,似有所思,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江啸天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掉,继续道:“所以有人说七零后是很悲哀的一代,但有一点,不包括我江啸天。”说完,他笑了笑。

“嗯,的确因人而异,看得出你性格上的活跃,这正是我这样的人最为缺少的。”佳诺不禁脱口而出。

“通常讲,你们的悲哀和忧郁,来自曾经接受的教育。”江啸天刻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用了“你们”的字眼,他余兴未泯, “我觉得,你们首先需要释放,从禁锢自己的道德框框里释放出来,一切顺其自然,让自己跟着感觉走,想要做啥,就放开地做啥。”

几句话就把佳诺说得眼神飘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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