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说:“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我害怕离别。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是残忍的衍生物。
我大概11岁,第一次严格意义上同一个人死别,尽管在得知他永久离开之前的半个月里,我们还短暂相处过。对于他的不辞而别,我没有任何预警,我只以为他单纯是生病住院,病情来势汹汹但也终究会离开,只这一次,上天没有眷顾我们。
我打小逢放假必回老家。此前的10年时光中,我最多只是在假期尾巴品尝过短暂的“生离”的滋味,所以那年国庆收假离开时,我像往常一样,摇下后车窗探出头同他招手告别,他也和往常一样,跟在车后缓步送我们出工商局大门。一切如常。
那年14是周五,我在外面和朋友补过生日,我是13号生日,但小学生在周内是不被允许晚上外出聚餐的,所以便挪到了周五过。夜深我抱着礼物满载而归,被催促着洗漱而后上床睡觉。同往常一般,作为熬夜惯犯的我看起小说,甚至还打算趁爸妈睡着以后溜到客厅看电视剧。一切变数都是从那通电话开始的,而当时的我对此毫不知情。我从父亲断续的答复中,摸清了是奶奶打来的电话,似乎是爷爷病了住院,需要父亲去医院送些生活用品。似乎有点着急,父亲半夜摸黑驱车离开,我于是跑到客厅打开电视而后静音,似乎看的是《倾世皇妃》。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记得那年14号是周五。可那年13号是周几呢?
我彼时尚未对病情的严重程度有所了解,并不知晓双双请假陪护的病情究竟有多严重。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发小家里,第一晚我们俩在床上打闹至深夜,第二天差点起不来床迟到。他那晚,是在做开颅手术吗?
初中以后,我读到过作者描写自己父亲脑出血手术后的样子。
她写:我看到他潮状的呼吸,那么汹涌,仿佛要把胸部的膈膜顶破;
她写:他的脑袋肿大着,做过手术的头顶将色棉线网兜称大,然后它们一个一个撕裂;
我总想起他。他是大脑中枢神经出了血,是不是也经历着相同的痛苦。然后他们归于相同的命运——死亡——医生出示了证明——白纸上一道笔直的黑线无限延长通向无尽黑暗。
我想起那个下午,班主任把我叫去教室外面,告诉我今晚舅舅带我回老家。她看着我,很平静的转述父亲的话。时隔多年后我回忆她当时的神情,后知后觉其中包含着复杂的感情。死亡太过于沉重了。可对当时的我来说,从下午到深夜似乎更为难熬:我和通行的伙伴需要从北坐到南去上奥数课,然后再从南到北回发小家。我上楼放了书包,爬上了舅舅车的后座。一路无言。他什么也没有跟我提,只让我在赶路途中小憩。那天晚上,忘记是奥数课使我疲惫,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注定,我真的就一路睡回了老家。下车前,我懵着想,等会儿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呢,祝您早日康复?过于官方。希望爷爷快点好起来?我说不出口。我从小就是硬邦邦的孩子,从来不把感情挂在嘴边,我到底要说什么呢。我后来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当时糊涂,小升初那么关键的时刻,如果爷爷真的病愈回家,父母怎么会急着让我连夜回老家呢。
我苦恼很久,看到父亲走来接我,他没有笑,表情木然,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牵起我,我们俩关系并不亲密,他一般只会拽着我胳膊,他沉默着。我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问他:“爷爷是不是……”他打断我,问:“有人告诉你了?”话囫囵着并没有说开,但那一刻其实我们都懂了。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着,心下茫然,面无表情。直到踏入老家正门。我看到过年爷爷灶王的桌子,此刻摆着很大一张他的照片,穿着军装,目光矍铄,用相框装着,靠在墙上。我从那一刻才真切感受到,悲伤是会漫溢的。我从看到他照片起眼泪就夺眶而出,谁安慰都没有用。姐姐拉我到一个角落,她说爷爷信佛,佛说人生前积德行善死后会往生西方极乐,但倘若我一直哭,爷爷就不忍心离开,魂魄漂泊无所依直到魂飞魄散。我当时很怕,怕我拖累他,可眼泪不受控制,它在那时一心只听悲伤的话,就一直流一直流,知道我抽噎着睡着。回卧室前要经过爷爷遗体暂时放置的位置,我被姐姐蒙住眼睛,我很急,拉她的手,她不肯放,在我耳边说:他和平时长得不太像了,你睡醒以后再看吧。然后推着我进了卧室。
我第二天见他时,他已经在冰棺中躺着,我知道他的灵魂飘走了,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毫无精神,和平日里全然不同。子辈孙辈围着他念着往生咒,第三圈儿我被允许去牵他的手。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被我从记忆中抹杀了,我只记得自己被送回家,然后开始继续浑浑噩噩读书上奥数。
我没有被允许去参加他的火葬,因为奥数班要考试。我坐在考场上整个人都是蔫儿的,全然不在状态。我当时有些恨我的父母,他们说爷爷希望我可以好好学习考一所好高中,所以我错过了他病时的陪护,没有机会握住他向世界告别时伸出的手,也没有来得及去看最后一眼他的躯体。他们做了很多为我好的决定,剥夺了我对祖父的部分不舍与思念,他们当时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点点我的感受,他们或许怕孩子无法承受死亡的沉重所以逼着我回避。
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姐姐对我说的话,她说我是这一辈儿家里最小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要送所有人离开。可我不想任何人离开。我一直以为我们迟早会再见,直到我接触了死亡。死别是不会允许如期归来的。
我从11岁到今天,从来不曾有过他魂魄入梦的经历,也许是姑妈认识的上师确实说过他已往生西方极乐,将我忘记。
有人说年轻人的心是硬的,在分别这件事儿上,永远是年龄越大伤感越充沛。就好像上大学以后,父母每次送我去高铁站,都是他们反复叮嘱,而我不耐烦的离开,有时甚至会因为他们一点小事儿没有做好就大发雷霆。我父母年轻时其实脾气都不好,但现在他们都可以用一颗柔软的心去包容将要远行的我,而我还不足够成熟,我依然是硬邦邦的。
可能我究竟害怕的不是分别,而是死别。
我曾经想起他。
我们中间间隔着一条河,间隔着茫茫生死。
他递给我一枝粉色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