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冥洞回来之后,这天夜里,紫茎泽兰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出现在梦里的,是他这十余年来都不曾去触碰,亦不敢去触碰的一段岁月,尘封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埋葬在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多年以前,魔都之主景榕与凤族首领莫北宜约战断崖山,不幸身陨,自此,少主景慕继位,然不过三年,其麾下第一功臣左使大人东溪联合麒麟族的人一起篡位,倒戈相向,少主景慕在一众誓死不屈的死忠部下的掩护中突出重围,遁逃于迦南雪山,他们躲过了魔都叛贼步步紧逼的绞杀,却没能熬过雪山上饥寒彻骨的夜,仅仅不到十日,这些部下死的死,伤的伤,眼看就要全部葬送在雪山之上。
景慕当时不过刚满十二,一张英气勃发的小脸上稚气未脱,可他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勇敢镇定,他是那样坚韧顽强,轩昂磊落,在那样艰难的时刻,他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只见他举起一杯白雪向众人宣誓,那声音慷慨激愤,响彻云霄,“将士们,我与你们今日在此一别,十年后,若我景慕尚存于世,无论人间烈狱,我定将你们一一寻回,与你们一起踏平魔都,重返故里!”
“程夜!” 他看着最前方的黑衣武士喊道。
“属下在,请少主吩咐!” 那黑衣武士当即单膝跪下向他行礼。
“带他们离开这里吧,天涯海角,找个容身之所,好好活下去,明白了吗?”景慕放低了声音,目光所致是那片空无的苍穹。
“少主,那您呢?属下蒙受先主救命之恩,愿誓死追随少主,绝不苟活!”
“吾等愿誓死追随少主!” 众部下纷纷垂首下跪,神情庄重,视死如归。
“我心意已决,尔等休要多言,你们好生活着便是对我和父亲最大的尽忠,我自有去处。” 景慕说罢从袖口中取出一柄匕首,上面刻有一个“景”字,他将匕首递给程夜。
程夜双手接过,久久不动。
景慕不再多言,起身一跃落至马背上,马行迟迟,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雪上空留马蹄印,少年从此赴孤城。
一人一马,行至黄昏,景慕旧伤未愈,又染上风寒,多日高烧不退,没过多久便从马上坠落,直直栽倒在了雪地里。
他的眼前开始变得一片模糊,时而是远山边的那一缕烟霞,时而是魔都之城里那处绚烂明丽的彩虹谷,彩虹谷里天明地净,风景如画,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争妍夺艳,繁华万千,那些碍事的杂草都被守谷人一一锄去,却只剩下一种紫色的草,妖冶漫天,怎么也锄不尽,它贪婪地吸取着阳光和花香,不断生长,在百花凋零的时候,它却鲜艳无比,生机勃发,成为了彩虹谷不可多得的奇观。
景慕曾向那守谷的大伯讨教,那紫色妖草究竟叫什么名字。
大伯说,它不是妖草,它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味药,唤作——紫茎泽兰。
刺骨的寒风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白雪落在了他的发梢上,他的眉心中,又逐渐覆盖他的全身,意识朦胧间,有一双温暖的手向他伸出,力道轻柔地将他从茫茫雪地里抱了出来,他极力睁开双眼,依稀看见了那人笼罩在夕阳下,晕染着落日清辉的侧脸,如雾清远,如水出尘,如云飘渺。
“…师父…”
紫茎泽兰睁开双眸,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梦里那温暖的触觉褪去,什么也不剩。
卧寝内不远处的木桌上,那柄白色佩剑色泽愈发显眼,在这黑夜里寒光咋现,紫茎泽兰忽而有些睡不着了,他起身着衣,行至桌前,将这长剑握在手中细细端详,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处镌刻的那二字——忘忧。
忘忧。忘忧。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当年,那人就是用这把剑刺入他的胸膛,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问罪,只因为,他伤了那人最心爱的徒儿。
后来他终于得以泄心头之愤,以同样的方式将这把剑刺入那人爱徒的心脏,看到那人撕心裂肺的痛喊,他只觉得心头畅快无比,前所未有的痛快和解气,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从来也不!
那人守了他的爱徒十年,也恨了自己十年,也许还将继续恨下去。
十年又十年,直到死去。
思即此,紫茎泽兰不禁咬牙轻笑,唇角是一抹诡异的弧度,他笑得愈发痴狂,眼眸猩红,那一颗眉心痣在此刻显得艳色逼人。
痕沙殿内,那人在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悠悠转醒,禁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他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寝殿,微微一怔,有些回不过神来,眼中亦是一片茫然。
过了许久,他才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起身去寻一样东西,可惜他东翻西找,快要将这昔日寝殿翻了个天,也始终找不到他要寻的东西。
直至头部传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沈吟忧方才停下手中动作,靠上身后的紫檀架借以稳住身形。
他细细环顾一周,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诧异。
痕沙殿地势偏僻,常年幽静无声,如今似乎更添清冷,只是他已离去多年,殿内的各处用具,甚至那铜色浮漆却还是与当年别无二致,毫无陈旧之感,想来应是有人时常细心打理。
也不知这番妥帖心意,究竟是出自何人?
亦不知当年在这里侍奉过他的那位小姑娘如今何去何从?
良久,他似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而后迈步走了出去。
与痕沙殿比邻而建的便是这横云之巅唯一的一座荒园,说来也是惭愧,当年秋霁长老将这园子赠予他,并赐名犯花园,是要他养些花花草草,勤心耕作,这样到了春天,有了这满园春色,也不至让此地显得太过冷清。
犯花,意在繁华。
饶是他并不在乎冷清与否,也不好勃了秋霁长老的情面,便将此事应了下来,奈何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养花的天分,一番播种下来,花是没有成活几株,倒是那野蔓荆棘纵横,长了满园。
忆起这厢往事,沈吟忧的眉间泛起了一丝清浅的笑意,这笑意其实极浅极淡,不过稍纵即逝,却是被隐藏在不远处的那紫衣男子精确地捕捉到,教那人晃了心神,乱了心曲,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沈吟忧全然沉浸在往事里,并未注意到那人的存在,他轻轻推开犯花园虚掩的木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驻足在原地,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这片荒园已再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那些蔓延的野草早已踪迹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园怒放的梨花,千朵万朵,白清如雪。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清风十里,花月弄影,梨花又开放,仿佛穿越了数十年尘世沧桑,照亮了那人最美好的年华。
师父,一别如斯,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我好像忘记对你说
师父,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