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长廊应当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夏日暖橙色的夕阳余晖，与长廊顶上垂下来的火红的美国凌霄晕染在一起，给人们带来一点微凉的燥热。旁边的草丛里聚集着从不公开露面的虫蚁，总是在你不经意间发现它们的下一秒就消失在大理石板凳的纹路里。也许是因为这无处遮挡的斜阳的余热，还有那总是神出鬼没的蚊虫，让这里成为校园里一个难得的僻静之处吧。来到这里的人们，大都如我一般，一个人，静悄悄的，看书、作业、晚饭，或者什么也不做，背靠在长廊柱上坐着，像是有无数心事；偶尔有时候两三个人聚在一起，交换些零碎的细语，静悄悄的，唯恐被那凌霄花偷听了去似的。
我每每一个人到这黄昏的长廊来吃晚饭，坐在长廊拐角的一边。周围的人们，都默默的，赐我一份独特的宁静。有时我抬起头，偷瞥一眼周围人的相貌、衣裳，隐隐约约感到也有人在看我；有时我听到拐角另外一边传来几句陌生的方言，便知下一秒就会看到零散的游客沿着长廊走过来了。这便是我们唯一的交流了。
宁静有时也会被打破的。游客们的路过，仿佛往一池静水里投下一粒石子，涟漪很快便被抚平了。但也有一次——也许很多次——那池水仿佛被沸腾了起来，令人坐立难安，那是三个少年到来了，带着他们嘈杂的故事。
黄昏的长廊应当是一个安静的地方，那天依然是，我端着我的晚饭坐在长廊拐角的一边，却忽然听到另一边传来的吵闹了，逐渐地清晰起来，然而我预想中路过的游客却始终没有出现。那声音停在了长廊的另一边。似乎是三个少年的，我想着，终究是有些不满，好像自己的领地被非法入侵了一般。然后响起音乐声了，有口琴，有吉他，第三个人似乎是负责唱歌的。他们排练着一首舒缓的不知名歌曲，然而每进行一小段，总要有一个人出声打断这音乐：
“你刚刚没跟上节奏吧。”
“我的节奏是对的啊，是你快了。”
“我感觉有一个地方的谱子写错了……”
“你又跑调了！”
……
音乐被切割成一段一段，他们总是热烈地讨论着，有时互相指责，有时候甚至生了气，但下一秒那乐曲又从另一边流淌过来，平和的，有些愉快的调子，在他们中间做着和事佬，但很快又被迫停下。这样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我坐在另一边，只感觉黄昏的涟漪被切断了，池水结了冰，被搅成一池碎砾石。
这样的嘈杂一直持续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饭后散步的老人们也加入进来。面对这些宁静的破坏者们，他们却是慈祥地笑着，问少年们在干什么，其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有些腼腆地说，他们要为一个音乐比赛排练，另外两个人则是热情地附和。然后又是一阵演唱和停顿的重复，老人们似乎很喜欢，有时还和着音乐打着节拍。长廊变得像一个即兴的演唱会现场，只是曲目仅此一首，变得异常聒噪了。
然而突然有一天，演唱会的主角少了一人，等到音乐再响起的时候，发现只剩下弹吉他和唱歌的少年了。还是那舒缓的、平和的、有些愉快的音乐，还是被分成一段一段，只是一段的时间延长了，也更加连贯了。每次停下来，两个人还是像以前那样给对方提些意见，但却温和了许多，声音也不再像那石子，而是如同春天的阴雨了，好像两个人一下子失去了从前三个人的气势，不再能够推动这一池厚重的沉默。他们压低声音讨论着，静悄悄的。
我对于这样的变化便很是满意，一来这音乐已经快要成型，虽然因为重复了很多次而略显单调乏味，但作为晚饭时的一点配乐也能称得上悦耳了；二来他们的讨论声渐渐小了，我就像是一个终于驯服臣子的领主，满足于这份回归掌控的和谐。还是有些路过的老人们，驻足好奇地问他们一句，那个沙哑的声音迟疑着，仍然给出同样的回答，而附和的声音却没有了。那迟疑的回答停在半空中，只能继续拨弄起琴弦来，仍然是那样舒缓的、平和的音乐，带着些愉快的调子。
终于，仿佛早就预料到的，另外一个少年也从长廊的黄昏里消失了。只有那个弹吉他的少年，弹奏着那首终于完成的曲子，也许那正是他所原创的吧？我听着他熟练地拨弄琴弦，音乐流淌，再不会有被打断的时候。每天都很准时的，他的手指拨动着温柔的诗句，又弹出一片明亮的画卷，有金黄色的暖意，有淡粉色的优美，还有轻快的浅绿和平缓的湖蓝。我有时甚至不自觉地哼起这调子，脑海里便浮现那长廊里黄昏的颜色。
而这每天的练习也总有停止的时候，曲子在少年的手中把玩三五遍，然后他停下指尖的动作，将吉他收回包里，背着包离开，静悄悄的。曾经音乐声和人声交替的嘈杂，再也没有了，倒显得寂寞似的。
那天我吃着晚饭，听着另一边准时传来了那首无名的曲子，禁不住在心里随着少年的指尖跃动哼着我早已熟悉的曲调。但曲子弹到一半，却踩了个急刹车，突然停住了，让我的心绪也差点栽了跟头。我不由得抬起头朝那边望去，长廊支柱的空隙间现出那个少年的身影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仔细瞧过他们的脸，甚至连瞥一眼也没有，也许是那最初的嘈杂让我想要避开他们的缘故吧。那个弹吉他的少年仿佛定住了一般，抱着吉他坐在那里，颇有些棱角分明的脸庞，盯着前方虚空的，迷茫但又似坚定的眼神，还有那紧紧抿住的嘴唇。然后他低下头，双手又重新在琴弦上灵活地舞动起来，响起的却不是那首我已然熟悉的无名的曲子，而是一首激烈的、热情的、高歌的曲子，接着他张开紧紧抿住的嘴唇，和着音乐大声唱了起来——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唱着，终于明白此前他为何只是弹奏。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有时甚至在音调的起伏中被截断，只留空气去填补空白。但这样的声音对于这首曲子而言，反而却很适合似的。他忘我地唱着，有时甚至于嘶吼着，仿佛又让人回到了最初那三人热闹的演唱会，让这片黄昏之色，短暂地沸腾了。
然而这歌唱很快就结束，他也没有再停留，将吉他收进了包里，离开了长廊。
黄昏的长廊是一个安静的地方，长廊顶上吊下的火红的凌霄花，浸泡在夕阳的余热里，沐浴在黄昏的暖橙色里，像是要偷听谁的心事似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