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斯人恨锁美人妆

1、日画千张皮

灼灼烈日,黄土生烟。

月见双手吃力地支着后腰,望着眼前绵延无尽的山路崎岖,眼底生出几许倦意来。她已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绣花鞋底穿,烦恼青丝断。

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继续赶路,又连着走了半个时辰,终在群山中望见了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门窗紧闭,阴气森森,仿佛滚烫日光遇了也要绕着行。月见喜出望外,用尽全力奔跑而去。

世外有高人,人唤布谷女,日画千张皮。

月见跪在地上,跟前是一名背对而立的红衫女子,此时半个身子都隐入木屋深处。月见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瞥了眼身侧落地铜镜内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张丑陋平庸的脸。一双眼狭而低垂,目光涣散无神,粗糙的双颊上嵌入无数斑斑点点,多看一眼心情都坏上几分。

月见扭过头去,不愿再见镜中自己的模样。她仰头望着跟前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女子,毕恭毕敬道,“求布谷仙人大发善心,赐月见一张美人皮。”

布谷女并未转身,也不知独自思量着什么,半晌才一甩衣袖。也几乎是同时,木屋墙面上一顶悬着的黑纱布应声而落,露出了里头数百张各式各样的人皮。画的有风流少年,有垂垂老人,有稚嫩孩童,更有月见梦寐以求的明眸美人。

挂着的美人有清丽绝伦的,俏皮灵动的,英气轩昂的,也有媚风入骨的,月见瞧得眼花缭乱,情愿用毕生积蓄去交换任意一张。寻思了许久,她这才指着当中一张楚楚可怜的美人皮欢快道,“我想要这张。”

布谷女依旧不发一言,信手将月见指向的美人皮从墙面上撕下。还未等月见反应过来,周身已感觉到一阵绸布般的轻盈柔滑。她怔了片刻,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忙不及地回过头望向那面落地铜镜。

镜中再无那张丑陋平庸,缀满红肿斑点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明月般冷清清,亮晶晶的眼眸,一张惊艳以及却又楚楚可怜的面庞。月见似不相信般反复揉着双眼,眼见着镜中美人也跟着做相同的动作,她一颗心突如坠入了云端的梦境。

窗外艳阳毒辣,屋内逼人凉意。暗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冷冷打量着镜前喜不自禁的月见。

一如打量着从前上百个跪地求皮,后来悔不当初的人。

2、人人为皮囊

熙熙攘攘的人群盈满了大街小巷,头顶悬着一盏盏五光十色的明灯,下一瞬黑夜被冲天绚烂的烟火所点亮。

此时是一年一度的灯会,恰逢了新皇登基而大赦天下,因而更是比往年热闹了数番。

人群中有一女子格外夺目,纵使连边边角角都立不住人了,偏生她周身一丈内却宽敞无人。再瞧几眼便即明了,原来有五六人流氓军,自发为其组建成护花团,全力支撑着不让拥挤的人流伤害到她。

再看那女子,一双眼嵌了月的冷清,又融了星的璀璨,眉目间逼人惊艳,偏偏垂眼时又生出说不尽的楚楚可怜。女人嫉妒这样一张面庞,而男人却巴不得誓死捍卫这样一张面庞。

月见冷冷一笑,自知哪怕满眼嘲讽,周遭几个护花军也依旧恨不得为她出生入死。他们手里头提了各式样的宫灯,堆了小山似的玩偶风车,都是沿途时她多瞧上一眼,他们便强取豪夺得来的。

又走出几步,月见也有些腻味了过往男女打量的目光,顺手从右边护花军的怀里扯出张昆仑奴面具,随意架在了脸上。

从前每年灯会,她也都会买一张这样的面具挡住脸庞。那时因相貌丑陋,不得不多此一举戴一张青面獠牙。为提一盏精巧些的宫灯与市侩磨破嘴皮,为买下一个欢喜的旋转风车被同时抢夺的女子骂她哪配,等入夜了回到家,总也发现一只鞋给人群挤得不见了。

念至这里,月见抬眼环顾四下,心里突又生出些许不安稳来。周身男人打量她的目光是那样肆无忌惮,一边饱含了淫邪,一边又是那样轻柔呵护。

她爹娘走得早,自小便躲在宅子里不愿见人,连买吃食都是挑的掌灯夜晚,因而四处街坊也直到今日才真正见着她。她多么怕眼前种种尽是南柯一梦,这些从前她想也不敢想的,都因一张美人皮而眷顾她了吗?

想得入了神,不经意间身子竟猛地撞上了什么,待月见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吃痛地跌坐在了地上,撑地的手掌火辣辣得疼。一旁护卫的流氓见了,内疚自己失职的同时,纷纷冲着那挡路人目露凶光,暗忖着何人如此大胆,竟在自己眼皮底下突破围栏伤到了她。未想不瞧则已,细看那挡路人,个子足有九尺余,戴一张可怖的昆仑奴面具,身上穿的竟是血迹褪成深茶色的囚服!

几个流氓军似是同时意识到,新皇大赦天下,那么眼前这人便是刚放出的囚犯。也不知是否曾杀了人,杀了多少人,想着想着凶光便成了胆怯的目光,跃跃向前的步子也成了无章的逃窜。

月见在心底一声鄙夷,不留神视线里已多一双手,不由分说箍住她的胳膊肘,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姿势不由分说的暧昧。

月见又羞又急,当即抑制不住一掌掴了过去。囚衣男子脸一侧,躲过她这劈面一掌,不提防戴着的昆仑奴面具却被她指尖弹了去。

这一掌用尽全力,月见未来得及收住余势,竟一个踉跄将自己的面具也同时甩飞了出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仿若通通静了下来,连带着满街巷的宫灯都黯淡无光。两张脸同时裸露在了焦灼的空气里,在彼此的目光里泛红升温。月见便这样痴痴的立着,只觉自己一颗心好似突地坠入了漫天星河。

她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一张气宇轩昂的面庞,两道剑眉入云天,一双通透明亮的眼眸如湖水般清澈,鼻子刀削似挺拔,她此生未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脸。她望得目不转睛,而那着囚衣的男子,也用着同样震惊而出神的目光深深凝视着她。

星星仿佛都被鼓擂般的心跳震落了,跌入了地上这一双人的心里,咚咚咚地涟漪无限。

后来,月见知道了囚衣男子姓燕,字云低,京城人氏。三年前作了案,本来要关足十年的,幸得新皇大赦天下,因而提前放了出来。

“你三年前究竟做了什么?”月见心直口快道,话一出口又立时悔了,不安地偷偷打量着燕云低。

燕云低似料到她会如此相问,望向她时顿一顿,轻声道,“来日方长,你总会知道的。”他说这话时眼底有稍纵即逝的伤心,被月见敏锐地捕捉到,只恼自己多此一问。

他二人并肩走在熙攘的灯市上,如最夺目的璀璨双星,令满街剔透晶莹的宫灯齐齐失了色。过往商贩小心翼翼打量着,也唯恐自己平凡的目光脏污了这双天人。月见在目光中垂下头,心跳是急促的,心情却是忐忑的。

她是多么庆幸,庆幸自己身披一张美人皮,能够匹配站在这样绝伦的人身旁。可她又是多么惶恐,如若他见着了皮囊之下的自己,会否连目光都不屑停留?

3、不惜荡家产

半年后。

半年里月见与燕云低由萍水相逢引为平生知己,他们都爱听同一支曲子,都爱赏同一片星光,甚至都爱着同样美丽的皮囊。

燕云低似乎毫不掩饰对美的喜爱,他时常赞赏月见的出尘美艳。而当他俩走在街上,若有模样丑陋之人目光炽烈地打量,他都会皱着眉满眼厌恶。

每当那时,月见也只得微笑着掩饰不安,只道自己也不喜欢样貌丑陋的人。

月见垂下头,心烦意乱撩拨着及腰青丝。她的目光跌入落地铜镜内,仿佛一汪冰凉的泉水。这双深潭似的眼骗了多少人,多少次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她都险些当了真。她竟当真以为自己天生这样绝世无双。

“半年前我便同你说过,我不做赔本的买卖。”屋内幽暗处发出一声如铃清脆,月见闻声猛地抬起头来,目露惧色地望着那一片阴霾。

她咬着下唇,衣裙的下摆被捏出数道褶皱,一双手无端哆嗦不止。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是握紧拳,颤声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能留住这张美人皮。”

布谷女面无表情地听着,缓缓从木屋深处走了出来。她肌肤胜雪,依旧是半年前的那一袭红衣,映着炽烈红唇,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做什么都可以?”她反问道。

月见不假思索地点头。

她已是回不了头了,平凡灰白的十七年,皆不如这光鲜明亮的半年时光。她啜饮从未品尝过的佳酿,出入从未踏足的戏园乐班,与曾光芒不敢直视的男人谈笑并肩。她又怎回得了头?

“既然如此,那就用你的家宅来换取一个月的美人皮吧。”布谷女冷然道。

月见猛地睁圆了眼,自爹娘去世后,那座半亩大的小宅子便是她唯一的家与念想。从前的她没有美貌没有仆从,有的便只是那遍布回忆的容身之所。她打小面貌丑陋,这世间唯一不嫌弃的,怕也只有爹娘了。

月见的泪水随着回忆的沉浮盈满了眼睫,跟前的布谷女瞧着不耐烦,正要拂袖而去,却随即听见她一声虚弱,“我愿意。”

布谷女饶有兴趣地转过身来,巡视的目光扫过月见楚楚动人的面庞。便是这样一张逼人怜爱的脸,纵使泪垂都美得扼喉窒息。她冲着月见缓缓呵出一口气,白雾袅袅间,月见的模样如仙似幻。

恍惚间月见似听见什么轰然崩塌,飞扬的尘土随风呛入鼻间。她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出了木屋。

待回到城里时,月见愕然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巷。自己的家宅竟平地坍塌,化为一座小山似的废墟灰烬。无数人围着指指点点,见了她才轰地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她茫然地朝着废墟走去,只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剥茧般丝丝抽离,待到身子终抑制不住倒下时,却意外跌入一个厚实的胸膛。

月见含泪抬起头,眼前竟是目露忧色的燕云低。只见他双眉紧蹙,眼底说不出的挂怀担忧。月见突觉心内一暖,眼泪已先一步掷地有声。原来她受此千般,为得都不过是他的紧张劳神。

原来她的心,早在半年前灯市初遇便已彻底给了他。

燕云低当晚便为她找了屋子,租住在闹市中央。虽然他方出狱不久,也是孑然一身,但好在从前朋友众多,立时有人为她垫了一年的租金。月见讷讷不言,眼见着燕云低为她的事忙进忙出,招呼兄弟,她心底不由盈起一丝丝的庆幸。

她并未看错人,纵使损失了一座屋宅,他也能火速为她觅得新的居所。她绝不能褪下这层美人皮,否则眼前一切将尽是泡影。

这一晚,燕云低带着她登上城里叫价最高的云上酒楼,庆贺她乔迁新居,其实也不过是怕她难过。

望着满满一桌的飞禽走兽,精致糕点,月见歪着头,望着燕云低欲言又止。她是那么想问他,如果她不是生得美,他依旧会对她这样好吗?

“不用过意不去,对你好都是我心甘情愿。”燕云低暖暖一笑,原来不笑时一双眼可以露尽锋芒,微笑时却又能碎尽星光,月见痴痴的想。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入狱前的事吗?”燕云低把玩着夜光杯,望着里头一漾一漾的琼浆玉液轻声道。月见不明所以,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相识半年,她从未见他今日这番模样,目光黯然,锐气骤减。她只得仰起头,静静听着他的故事。

他的故事,跳过三年牢狱空白,终将定格在那一抹绝色艳阳中。是凡尘万里中的仰头一瞥,是二十年里点错步子的蓦然回首,他在暗,她在明,他在尘埃里,她在云端上。

为着那惊鸿一瞥,他死心塌地做了她的裙下之臣。她呢喃一句话,他能在腊月天跃入即将成冰的湖水里,只为打捞一只手绢。她嘟着嘴一声娇嗔,他便能赤着身子钻入火圈,只求精彩表演博她垂眉一笑。

他爱得那么认真,他爱得失去了自尊。

可她到底还是瞧不上他家徒四壁,她不缺金银珠宝,可这不妨碍她鄙夷他的一贫如洗。他以为她再如何冷脸,至少心里头也总有寸许住着他。所以他为她捞起湿漉漉的手帕,她会欢喜地扑入他冰冷的怀抱。所以当他被烈火烤伤了肩膀,她会神色凝重地为他细密包扎。

他以为,他曾一直以为他仅仅是缺钱。

因而他一时糊涂打劫了富裕人家,捧着不义之财来到她跟前,等来的却不是她的正眼相看。她挽着一个富庶的男人,快步自他身边经过,目光自始至终未停留。

原来他以为的真心,通通是大小姐闲暇时暧昧的游戏。

他给那夺目艳阳晒焦了心,醉倒在街头形如蝼蚁。因打劫的人家天亮便报上官府,无权无势的他被判入狱十年。十年便十年,他又谈何留恋!最喜欢的人却生了最狠辣的心,倒不如此生眼不见为净。

可谁知命运弄人,他只给关了三年,便逢上天下大赦而提前出狱。也是在出狱的那一晚,他遇上了命中注定的月见。

月见出神地听着,待听到这儿,冷不丁脱口道,“出狱后你见过她吗?”

燕云低摇了摇头,“听说她两年前便搬离了这儿,我又见她做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炯炯地望着月见,“我的心早在半年前便给了你,你道我又见她做何?”

月见一怔,只觉自己的胸膛里刹那被什么震破了天。她周身僵硬,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直木然了许久,这才缓过神来怔怔望着燕云低。燕云低嘴角一勾,无声握紧了她的手,“自第一眼见你,我便知你是这尘世间难得能与我并肩之人。”

月见一愣,片刻前的惊天欢喜突又冷了下来,她望着燕云低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以及他那张俊逸绝伦的面庞。倘若,倘若她还是从前的那个月见,还是那个丑陋平庸的月见,又拿什么与这样出众的他在这尘世间并肩?

她是多么想开口问他,如果她面貌丑陋,他还会喜欢她吗?可是话至口边,最后却成了,“莫道我肤浅,可是除了你,这世间粗鄙丑陋之人众多,我又怎愿与之并肩前行?”

月轮跳入层云深处,千排屋舍漆黑一片。

4、爱时不由衷

时光飞逝,一个月眨眼便过。

这短短三十天,却是月见此生最甜蜜的时光。每日清晨,燕云低都会提了她最爱的黄金糕来见她,天黑时再雇了马车送她回来。

月见也曾责他破费,却不想燕云低豁达笑道,都是一辈子的兄弟,又怎会在意这点小钱。他笑的样子那样好看,月见瞧得目不转睛,便是为着这样星光般的笑容,她也宁愿永葬黑暗不回头。

所以一个月后的今日,她又跪在了小木屋里,依旧望着布谷女谦恭道,“只求能留住这张美人皮,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布谷女漆黑的眸子光芒逼人,她欢笑着以袖掩口道,“我果然未瞧错你。”

月见未听明白,不由抬起头来错愕地瞧着她,却怎知下一瞬布谷女却骤然冷下脸来。她的目光似死人般僵直而冰凉,隔了半晌才道,“用你这出谷黄鹂般的嗓子,再续三个月如何?”

月见听得呆住,不可思议地望着跟前红衣美人。她本以为布谷女会再讨去她的身外之物,珠花首饰亦或绫罗衣裳,这些皆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因而言之凿凿跪在这里。

“怎么,不愿意的话便请回吧,做回自己不也挺好?”布谷女冷笑道,一手把玩着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随意给墙面上悬着的一张无脸人皮点上对珠玉般的眸子。

月见紧咬着下唇,双手无力地抚过自己的咽喉。她的目光落入铜镜里,在镜中揉搓着自己泛红的双眼。

待失魂落魄回到燕云低身边时,她苍白地笑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唇复而又摇了摇头。她仿佛是在说,我再也不能说话了,从此做一个无声的美人,你可会嫌弃?

燕云低错愕地望着她,强忍着将那些差些破口而出的疑问吞下,狠狠将她搂入怀中。她既然能半年不问及他昔日入狱的原因,他又为什么不能包容她仅仅是无法说话?

“傻瓜,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呢。”燕云低一双眼里满是笑意,月见无神的眼眸因他这一句话旋即鲜活了过来,她心底里一簇簇的希望猛地升腾了起来,只是她目光 里的欣喜却即刻又被无情扑灭。因为燕云低搂她入怀后,那声缠绕耳畔低沉磁性的,“纵使不会说话,你也是我心底的无双美人。”

罢了罢了,家也没了,嗓子也哑了,纵使他只爱她皮囊美艳,她又还能如何?她不还是得日复一日的欣喜与惶恐,甜蜜并担忧地过活。他们或许真的是同一类人,他曾爱到失去自尊,而今她亦爱到丢了自己。

她是那样地害怕失去他,她已一无所有了,绝不能再没有了他。

燕云低的朋友再多,也总有吝啬金银的时候。不出几日他便身无分文,再无法提着黄金糕,雇了马车来见她。他也曾失落问她是否介意,见月见郑重摇头,他搂她入怀,哽声许久,最后只轻声道,“我燕某此生不负你。”

月见任他怀抱着自己,只觉整颗心都裹入了融人的温暖里。她不要他煊赫家世,亦不要他富可敌国,她只求他能一直留在她身旁。

后来燕云低在云上酒楼寻了份跑堂小二的活儿,而月见亦是自己绣些零碎物件给绸庄。虽无了从前吃穿用度的奢侈,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倒也别有滋味。燕云低道给他一年,他攒一笔小财,便即刻风光娶她过门。月见沉浸其中,仿佛一场柔软轻盈的梦。

她只盼着一年期满,快快成为他的娘子,合适的时候再袒露那个惊天秘密。却不想变故来得快,燕云低在跑堂时开罪了地方混混,因他独霸了绝世美人月见,混混们早已瞧他不顺眼。借此机会惹事,趁他经过弄堂时一阵毒打,竟是生生砍去了他一只臂膀!

还记得那日,燕云低煞白着脸回来,鲜血顺着衣裳滴答了一路。月见只瞧了一眼便险些晕去,待听闻事情经过,更是珠泪不止。

燕云低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另一只完好的左手将月见轻柔揽过,小心翼翼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傻瓜,不要自责,尝尝我带给你的馅饼。”燕云低松开她,左手自怀内掏出个尚还热乎的馅饼来。

闻听此话,月见更是泣不成声。生平头一次那样恨,恨自己不美时靠近不了他,美艳时却又反而害了他。她没有钱财替他分忧,亦没有权势为他伸冤,有的只是这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到头来却是这楚楚动人害了他。

“傻瓜,生得美又怎是你的错。何况若非你这样举世无双,我又怎能在人海中一眼将你认出?”燕云低瞧月见伤心,因而半开玩笑道。他单手拭去月见的泪水,目光里满是心疼。

许久许久以后,月见都还是会想起他此刻的目光。那样轻柔,那样揪心,那样刻骨的爱怜。他是真的将她捧在了心尖儿上,这情谊千斤分量,竟是丝毫不输他曾爱过的那人。

到底前缘换了个人也是可以再续的,原来爱是这世间最深彻的救赎,原来爱也可以是这世间最磨人的枷锁。

5、悔时恨已成

短短大半年的时光里,月见先后交出了屋宅,嗓音,以及十年的寿命。

每一天她都恐惧着天黑,甚至不舍得合上眼入眠。她是多么珍惜余生与燕云低的每一日,又是多么不舍那飞逝的光阴,哪怕十年的寿命,也只换来半年的美人皮。

许多年前,若问那个年幼的她,是要丑陋到白头,还是美艳芳魂误,她定会斩钉截铁要后者。可是时值今日,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是否合上眼便再见不着明日的日光。

她恨天黑,却更恨泥足深陷的自己。

失去臂膀的燕云低连小二都做不了,不得不靠着她那点绣活儿为生。总算是省吃俭用攒出了微薄银两,月见望着铜镜渐生哀愁,再过三日,燕云低便将娶她为妻了。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而今哀愁的却是半年之期竟是到今日终止。日子卡得那样巧,而今摊牌也不是,继续赌却又拿什么来输?

月见捏一把木梳,顺着头皮而下。一梳梳到尾,二梳真容毕现。镜中的她一点一点褪去眉目间的惊艳动人,先是一双眼变得狭小下垂,再是吹弹可破的胜雪肌肤生出无数红肿与斑点,再往下,她又变回了那个一直以来粗鄙非常的丑女月见。

月见望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庞,怔怔的生出指尖,似想从脸上刮下什么。她会不会是做梦呢?其实她一直都是那样美,此刻不过做梦披着一张丑女皮。她刮到后来成了挠,歇斯底里地撕扯着自己的脸,直留下无数道鲜红的口子纵横交错,混入了泪水疼进了骨子里。

再看铜镜里,又哪来的绝世美人,不过是个疯子般满脸鲜血的丑女。

月见嘶哑地尖叫了起来,自口中发出的再不是从前的如铃清脆,而是刺耳难听的呜咽。她用拳大力砸向铜镜,镜子咣当而碎,而她的右手也传来钻心疼痛。她终是忍不住了,掩着嘴飞奔而出。

刚跑出宅子,路人便纷纷报以厌恶的目光,见她纷纷避让。

从前他们也是这般避让,只是那时她逼人美艳,都只怕自己污浊的衣裳碰脏了她。而今却是恰恰相反,只盼这模样可怖的疯子离自己越远越好。

月见半哭半笑地看着,她冲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笑得对方连忙扭过头便跑。她心底生出无边的疯狂与绝望,只觉自己活着当真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突然,她却整个人愣住了。

燕云低自远处而来,他带着笑,着一袭素衣,提一盏剔透宫灯,每一步都飘然若仙。那是他答应过她的,大婚时的定情之物。

月见望得呆住,就那样痴痴看着,直到燕云低经过她身侧,继而又走出数十丈。

自始至终,他都未看她一眼。

月见似给抽去了魂魄,颓然坐地。

那一晚,她长跪于木屋前。身侧落地铜镜里,她的模样比一年前还要吓人许多。

布谷女玩得累了,扭头望着木木的她,讥诮道,“难过什么,过去十来年不都过来了么?”

月见无声地瞧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布谷女见她无趣,片刻后没好气道,“如果我可以让你一生都披着美人皮呢?你又拿什么来与我交换。”

月见蓦地抬起头来,满眼的喜出望外。她无法说话,只得用目光里无边的恳求来表态。

布谷女玩味一笑,“那就拿你的命来换吧。”

月见一愣,一时无法理解她的出尔反尔。

“你死了以后,美人皮便将伴随你入葬化为森森白骨。那么这世间再无人会知晓你的秘密。在他的心中,你仍将是美玉无瑕举世无双,他会念着你一辈子。”布谷女欢声道。她似是很喜欢瞧人纠结错愕的模样,别人越是煎熬,她便越是欢喜。

她总也是一袭浓烈红衣,一张脸比笔下所有美人皮都还美上几分。月见揉了揉眼,整个人最后竟咧嘴笑了起来。

她这一生已然错了,她虚荣爱那美人皮囊带来的千般好处,从此便一连错到了底。若是不贪图那过眼浮华,她或许也会许给一个平常人家,一生平庸而踏实,生几个孩子,老了儿女绕膝,谁又还会嫌她丑呢?

只可惜她爱错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她却低入尘埃,她不得不舍命留住他流转的目光。他的好是那样暖心,却也是那样蚀骨。一年来她日日煎熬,唯恐他见到了她的真容,唯恐他终有一日离她而去。她用全世界去交换一个他,失了他便也失去了全世界。

所以这条路,她只有永不回头地错下去。

6、过往从头述

夜已深,几点星浑浊黯淡。

月见疲惫地回到城里,只觉多走一步便多耗上几分气力。

她并未急着答应布谷女,她还想再回来看一看,再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多住上几日。再度上平凡几日,哪怕没有人知道她就是那个明艳绝伦的月见。

不知不觉走回了自己租住的屋子,这屋子再过一阵子便要因租约到期而收回。月见凝神望着,心里反倒淡然了许多。她推门而入,见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盏剔透宫灯在木桌上闪烁生辉。

是白日里燕云低提着的那一盏。

月见困惑地走上前去,见宫灯下还压着一封书信,即刻抽出展开来看。信是燕云低留的,月见一行行看下,目光从错愕惊诧化为了哭笑不得,最后通通融入了泪光里,溅得毛笔字都晕了开来。

原来燕云低骗了她。

四年前他确实是爱上了一个绝色美人,也确实如木偶般给她玩弄于掌间。可她嫌弃他的却并非什么家徒四壁,相反的,那时的他其实颇有家底。她鄙夷的,只是他面目丑陋,不配与自己并肩而行。

纵使他情深似海,纵使他有才有钱,可生就一张丑陋皮囊却是他努力不来。她心情好了便亲昵暧昧呼之即来,不耐烦了便严词厉色挥之即去。

偏偏他却甘之如饴。

后来他问她,是否他模样好看了,她便能嫁给他。她明明是欢笑着点头的,她甚至撕开黑纱,任他在一张张美男皮里挑选。他犹豫了许久,终选了张身长九尺,模样清俊无双的。

他用毕生钱财换来美男皮三年半的期限,对于那些昔日的好友,他不得不撒谎称自己遇上世外仙人助他修复皮囊。朋友们不信的纷纷离他而去,半信半疑的望着他时也满眼疑窦。可他已是回不了头了啊,他披着她给的美男皮,重新郑重向她提亲。

可是谁知,她竟冷笑着道,他的皮是她画的,她难道不知道他原本丑陋的面目吗。

她很快便有了新欢,耀武扬威地自他跟前而过。而他抑制不住,将那男人狠狠揍了个半死不活。后来他被投入了牢狱,判的是十年,十年也好,也了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可是命运却偏偏捉弄人,他提早给放了出来。出来的那日便在灯会上遇着月见,她是那样美,那样艳冠天下。他怦然心动,一颗原本以为死了的心,竟再次跳动了起来。

言谈中他得知了月见在意皮囊相貌,便也违心地附和,多次表明自己也非美而不爱。

其实皮囊又算什么?美如布谷女,心肠却歹毒狠辣。他爱的是月见的善良与忍耐,纵使一开始因着皮囊之故,可日子久了,他爱的便是原原本本的她。

可是他却日日害怕,他害怕自己一旦失去了美男皮,月见也会离他而去。他已经痛过一次了,再承受不起第二次。

因而他屈辱地复又寻上布谷女,在她的奚落中,先后用昔日的兄弟情谊,以及自己的一条臂膀,换来了一年的清俊皮囊。

出狱后靠的都是兄弟们的接济,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而这一切都消失了,他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可是连右臂都没了。

他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年期满,他再也玩不起了。最后只能用这条命,去换死后的皮囊永存。他不怕将这一切全盘告与月见,她纵使恨他欺瞒,可至少他留给了她自己好看的尸身,一如这一年来和她朝夕相处的那样。

这世间弄人种种,原来都是烟云过眼即散。他不恨自己生来模样就不够好看,只怪自己一开始便未向月见坦言告知。倘若有来世,他宁可做回那个丑陋而平凡的自己,爱也好恨也罢,不由衷便不由衷,也不要再留恋这感官浮华。

【后记】

世外有高人,人唤布谷女,日画千张皮。人人为皮囊,不惜荡家产,悔时恨已成。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传闻中的布谷女,多少人听在耳里蒙在鼓里。只有街角打闹的孩童成日唱着这几句话,说是城东的姑姑时常写在纸上的。

姑姑又丑又傻还是个哑巴,每日里除了做绣活儿,便是凝视着一盏老旧宫灯。

此时,姑姑又在没完没了地织东西了。人人都说姑姑死去的丈夫是世间绝色的美男子,因而姑姑葬完他之后便神志不清了。

人群中,一个大些的男童久久望着她,目光里带有几许怜悯。他生得难看,塌鼻子歪眼的,因此伙伴们总是嘲笑他,城里除了爹娘,只有姑姑一人会冲着他笑。

所以他今日省下了早饭的一个馅饼,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热腾腾地搁在姑姑的木桌上。

姑姑怔了一怔,随即缓缓举起,微笑着咬了一口。她的目光是那样明亮干净,望着目之所及的天光静静出神。

许多许多年前,也曾有人省吃俭用,自怀内掏出一块热腾腾的馅饼给她。那日他的目光是那样融人而温暖,他的怀抱是那样厚实而有力。

今时今日的她,损了十年寿命,其实也不过是待罪等死之身。是等着天黑,还是等着轮回,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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