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和高殷出宫的途中,一直都无人相随。赵郡王高睿隔着远远地看着他们,河间王高孝琬久久立在舞台不肯离去。
“道人,你看到了吗?那君王方才的神态!”
“难道长广王说的是真的么?”高殷选了一处幽静的地点方才答到。
“你看到什么了?”
高殷仔细回想着:“我看到了恐惧。”
“还有吗?可有一丝愧恨吗?”
“他脸上的恐惧已经将他的所有情绪都盖过去了。”
“那就必然是他无疑了,不然深沉如他,何以在殿堂之上突然惊怖起来!不知耻的畜生啊,这样也好,既然人伦的遮羞布被他亲手撕去了,我也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
高殷紧张地拉着长恭的袖口:“长恭,你这番如此大胆地试探六叔?难道就不怕他有了防备,起了杀心吗?”
长恭:“杀心?哎,他要杀我,是杀一个死人。我岂是如他一般的败类,靠着阴谋诡计来营生。我要将他的恶行大白于世,光明正大地将他写入贼臣传。叫往后之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个正义的理由,不至使我背上弑君的骂名。”
高殷听了不说话了,他方才注意到朝堂之上,高演时不时带着狐疑的眼光往自己这看,心里生出一股担忧。但他还是选择不向长恭说起此事,免得令他心又生乱。
两人俱是怀着满腹心事走出宫门,连夜就要赶往邺城。他们不敢在晋阳久留,这里尽是高演的爪牙,他们一路上时时刻刻都要担忧着追兵和刺客,只有到了邺城,才能有稍许安心,那里是高湛的地盘,纵然他的京畿大都督的职权被高演的亲信分夺,但长广王余威尚在,副将亦不敢擅动。
而在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过后,新君高演的心绪却仍是久未平复,赵郡王高睿是他心腹,此刻自然而然被他召进宫中,评议日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场戏。
“须拔 ,你说说兰陵王演的那出戏,到底是何意图?”
“臣下想先听听陛下的知见。”
高演捻须、抬头,望着藻井自言自语道:“高孝瓘莫不是怀疑我参与了十二年前的东柏堂一事,可我当时年才十六,对兄长一心的悌爱,怎么会搅和进这等事来?他是哪里凭空听来的这些诬言?在殿堂上闹了这么一出,叫我如何自处?难道是要逼得我向天下人自辩?岂不是越描越黑?”
高睿进言道:“那大可不必,长恭心性未熟,朝臣们也是这么看的,谅也不会有人郑重视之,再者说了,此戏隐晦至极,也未必有几人能看出端倪。”
高演有些不悦了:“须拔,你这就不是推心之言了。寡人方才可是看得冷汗淋漓,何以像你说的隐晦之至?你如何又能担保朝臣不会多心?要知…而今国朝之中,仍有不少汉臣是倾心于长兄之治的?谁知他们会不会以此为由,再生不臣之心?”
高睿的脸色有些为难,他在思索着,该如何再辩解下去。只听得高演继续说道:“再者说了,兰陵王既然已经对我生疑,难说他会不会对我图谋不轨,他这种少儿郎最是血气上涌的年纪,岂可让他听之任之?不若速除,免升后患!”
高睿一听此言,有些慌神,赶忙伏倒下去:“陛下,此议不可啊,你若果真杀了长恭,岂不是更加坐实了弑兄的罪名?国号初易,陛下仁义之名,岂能毁于旦夕?”高睿知道高演乃是爱惜名声之人,情急之下,故才以此谏之。
高演的脸上果然顿时有了犹豫之色:“唔…可是…”高演听了听,忽而露出痛定思痛的神情:“那么…就如此不闻不问了?我大可先搁置十天半月,到时再罗织罪责,名正言顺地….须拔,你以为呢?”
高睿心下焦灼,但他既然长随高演左右,自是明白他的心意,他知道皇帝怕是有已有定夺了?他虽中意长恭这个族子,但又担心继续苦劝反叫了君王生疑,利弊权衡之下,只得无奈作罢。
高演见高睿不再言语,心中的主意也算是敲定下来。正欲离席之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陛下,下官有事要奏。”
高演侧目看了看,见是河间王高孝琬,正了正龙颜便道:“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高孝琬行了行礼:“事出突然,关系陛下圣体安康,臣不得不冒犯进谏。”
高演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兰陵王他这么快便有动作?”
“孝琬请讲。”
“今日殿会之上的那场闹剧,下官也觉有异,是以方才便命随侍跟踪兰陵王和济南王二人。”
“哦?跟踪到了什么?说来听听?”高演的言辞仍是不紧不慢的,但语气已是略加急促了。
“下官听到高孝瓘与济南王密语,此事似是济南王指示。”
高演不语,孝琬继续说道:“不知陛下在会中可曾注意到高殷一直在观察陛下。”
高演重又坐了下来,细想着方才、高殷确实是一直在观察着自己,而那目光之中带有明显的猜忌。
“说陛下参与当年东柏堂之变一事,纯属无稽之谈,过去十年从未有过传闻,连贩夫走卒辈的谣言都算不上,如何能够令兰陵王因此而生疑?但是当时在邺城的那场…”高孝琬说到此处,刻意地停了片刻,而高演也自然而然地让他就此止住。
“所以,你是说,这件事的缘由,乃是高殷记恨我拿了他的江山,袭了他父亲的嗣位?”高演的吐字愈到后来愈是有力,判断也是愈来愈有坚定。
“不错,戏剧最后秦王子婴愤而袭杀二世胡亥,岂不就是他以子婴自居,而欲以胡亥之立来暗喻陛下得位不正?”
“哼,若是让他在坐个三五年的皇帝,先父的基业迟早得败坏在他手上!他何德何能说出吾失其位这种话来。”
“所以,臣下看来,元凶乃是济南王一人,孝瓘不过是轻信了他,这才充当了辅谋,罪不至死。”
高演冷笑:“哼,到底是替他求情来了,你们兄弟二人,看来不似外界所说的不合啊!”
“兄弟之情,譬如手足,虽有支离,终是一体,孝琬恨其不识时务,怜其沦为棋子而已。”
“可你那手足怕是要越走越远,早晚要撕裂经络,扯断血脉。”
高孝琬:“棋主一死,真相既明,长恭眼前的云雾散去,心窍自然也就疏通。此事烦请陛下放心交与孝琬,必不负重望。”
高演宽慰地笑了笑,支使孝琬离开。随后便自低吟道:“若是齐国的宗室,个个如你一般识大体,不知要免却多少祸患,国家也不知能安定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