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往年,窗外秋风萧瑟、黄叶飘零的时候,有个人会在院子里,隔着窗看我;我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似乎很多很多。
院里里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花还飘飘摇摇地坠落,一阵风吹过,卷到空中乱舞。我还能等到她吗?她还会来吗?
我太老了,像院子里裹了雪的老槐,生了根,动不了地方,只能苟延残喘静候死期。
我只记得她头戴一顶三十年代的老式红色帽子,古旧的像电影里的道具;我只记得帽檐下一双乌亮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她隔着窗,望了半晌,转身缓缓离去,她一袭白色衣裙,一直也没有换过似的。
她是谁?从哪里来?因何来看我?说了些什么抑或只是望一望?
我全然想不起来了。时光把人生这份卷宗写满了,临近尾声,它又飞快地抹擦掉。我大限将至,很多东西我记不起来了。我已经感受不到时间,人的一生让流星划过。我将如这雪花般片片消散,化于无形。
屋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人进进出出的,离着两丈远看着我,一副麻木的应付公事似的表情,似乎在等待这什么。我转过头,迷茫地看着她们:你们是谁呀?
徐老先生,我们是您亲人呀。她们脸上挤出笑纹,露出森森的白牙。
那我又是谁呀?
您是徐老先生,国学大师。
我点点头,心里念叨着徐老先生?国学大师?
总有一个梦境挥之不去,在一个阴森恐怖的殿堂,上面坐着一排泥塑的雕像,正当中那位蟒袍玉带,面目狰狞。一个须发皆白老者在殿内徘徊,脸上写满了惶恐。中间的塑像忽然冷笑数声:再想用钱赎回灵魂,不用枉费心机了,你忘了你以前和我们做的交易,生生死死都会捏在我们手里。
交易……交易,什么交易?白头翁颤悠悠说道。
2
雪光使得夜幕姗姗来迟。挂在廊庑下的红色宫灯柔和红彤彤的亮光与雪光照相辉映,夜色透着一种神秘诡谲的美。我心里一动,想作一幅画,又想吟哦一首诗。
一个人影飘然而入,一身红衣,戴着那个熟悉的帽子,立在院中,帽檐下一双妙目直直地打过来,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白纱,看不出真实面目。
她来了?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一阵砰砰急跳。抬手指向她,刚要发问,她鬼魅般移行至窗前,掀开面纱,嘶吼一声,露出一张巨大的黑洞洞嘴巴,森森的牙齿上挂满献血。
哎呀! 我吓得浑身一颤,眼睛一闭,再一睁眼,窗外空空如也。我喘着粗气,指了指窗外对身后大喊:有人要害我,就在院子里,快去捉住她。
有个胖胖的年纪不小的女人走上前,圆滚滚的脸上堆满笑:徐老,啥也没有呀,我们也一直望着外面。兴许又是你眼花了吧。该吃药了。我推您回卧房。
我疑惑地望着她,又望了望窗外。这会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有好些人,我指了指他们:他们是谁?
哎呀,您就记不得了,他们是您的徒子徒孙。您是一代宗师,大家都靠你吃饭哩。她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说道,顿了顿,咯咯一笑,都想着从您这里最后捞一把,被我叫老眼一个个给轰走了。
我摇了摇头,脑子一片混沌,我太老了,记忆和灵魂抽干了,只有枯槁的躯体还在等着油尽灯枯。
她也不问我就将我推走了。她推得很快,甚至有些粗暴,我坐在轮椅上,身上挂在一条厚厚的灰色毛绒毯,身上捂得几分燥热,室内的灯光很明亮,刺得我昏花的老眼有些难受。屋内宽敞的如王后的宫殿一般,雕梁画栋,桌椅茶几陈设奢华,墙上一溜字画,西墙正中摆着一张古琴。
这是哪儿?我看看跟在我左右的女人,那神态俨然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主人。
3
我像一个木偶一般被她们喂药、喂食,安排就寝。屋里黑黢黢的,外面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了。我僵尸一样挺在床上。
老朽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我要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和处境。死人是任由活人修饰的。我熟练地摸到壁灯开关,打开灯,像百节虫子一般一节节用手臂把身体撑起来。靠定了之后,我大口喘着粗气,不假思索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老旧铜钥匙、锈了的铁戒指、半截铅笔、秃了的毛笔、大小砚台。满满当当一抽屉,我用枯树枝一般手指伸到里面胡乱划拉,掏出一个袖珍本。
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了铅笔字,字迹潦草,如同医生开的药方,像是一种密码,不过我自己认识。
我徐高达得了海默斯综合症症状,我很容易变成他们的囚徒,变成他们的唐僧肉。有一条不能忘,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都依附于我,攀附在我身上。我才是这里的主宰,到死都是。
有一条不能忘,我这一生的官方评价。虽然在死后才会有,但死前要敲定。我一世英名不能在死后任人涂抹污蔑。
这些文字不知写于何时,大约是我患病之初或在转好的间隙。看来,我绝非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人物。我似乎也没有显赫的权势地位,不然何以只有这么寥寥几个人贴身陪护,我究竟有多老?此前拥有何样的人生际遇和故事?我翻了翻袖珍本。一页只有几个潦草。
1、志存高远,达之方为功成,成功者不受谴责,何必听秋蝉时鸣。
2、生于贫困农家,六岁便帮财主放牛,旦得闲便于其祠堂私塾帮听,八岁能作文,先生惊,言及东家,遂得伴学。
3、十六岁到省美术专科学校,遂一发不可收拾
……
翻到最后三页,秘密麻麻写了一篇《徐高达传记》
徐高达(1924.4.5-),字奇智,号天翼,当代大儒 、思想家、国学大师、书画巨匠、文学家、诗人。
现为国学大讲堂首席教授、世界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宇宙大学终身教授、终身校董、文学院及历史学院博士生导师、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多元文化特别顾问”,华夏文化国际传播顾问和交流大使。
曾荣获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意大利共和国大将军勋章、国际奥委会主席奖杯、多次“荣誉纳税模徐”称号,中华艺文奖终身成就奖。
徐高达是享誉海内外、兼通诗书画、文史哲、儒释道易又博贯中西的学界泰斗,画册文论皆著作等身,已出版200余部,中外国家级图书馆珍藏其中60部。几十年来,先生捐赠全国各地的书画作品价值100多亿元,曾被命名为“世界十大慈善家之一”。
业内评价:徐高达是比肩孔子的当代圣人,其文学、艺术造诣已经达到了千年未有之境界。
忽然墙角阴影里发出一阵冷笑,“自吹自擂,无耻之尤!”我吃了一惊,这骂人的话说得四平八稳,没有什么火药味。 我循声望去,一个三尺侏儒立在墙边,穿红着绿,脸上勾了一个京剧的大花脸,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看上去显得极为丑陋、猥琐。
你是谁了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腔调跟他几乎一模一样。
他格格一笑:我就是你呀,我是小丑,跟你同时住在这具将死的躯壳里。你忘了?
我仔细一看,几乎是一个缩小版的自己,我迷惑地望着他,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粗短的手臂指着我:你这个老东西太霸道了,到死都让我难以发育成熟,我虽然只是一个会变脸乖巧的小丑,也有一点点羞耻感,你几次三番容不得我。老家伙,你的面皮像城墙一般厚,到死都不会有丝毫羞愧。
你忘了,你把一同住在躯壳里的那些人都赶跑了,他们有善良、忠厚、诚实、本分、谨慎……是了,不对,不是跑了,而是被你统统杀掉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只有我这个小丑陪着你一起表演。哈哈,宇宙级的大师,千年未见,城墙厚的脸皮!臊得我再也呆不住,只得跳出来喘口气。
我一阵头晕目眩,指着他,你你你……我想问他想做什么,未等我话说完,他蓦地朝我身上一跃,悠忽一闪而没。
我大骇,惶恐地喊道:鬼呀!鬼上我身了,救我救我……
4
叔叔,做噩梦了?梦见啥了?胖女人坐在我床边,头发灰白,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纹,目光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我扭头疑惑地望着她,叔叔?我一丝一毫也记不起这个侄女来。听到我喊声后,她径直推门进来,从墙边拖了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坐下。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目光突然变得凶狠,看来你不是装的,真是全忘光了,嘿嘿,老家伙,你也有今天!
她一把扯过我的小本翻了翻,冷笑一声,到死还在自我吹嘘和粉饰,老东西,他们用不着你了,你这只老旧的夜壶已经被抛弃了。你还念念不忘身后名。其实也不用担心,他们少不得赏你几个封号,总不能告诉世人他们捧起来的大师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跳梁小丑。当然,他们内部确实这么看你,并不因你的殷勤献媚而高看你一眼,他们需要你去吹嘘粉饰,正如你需要更不入流的角色吹嘘粉饰一般。你自始至终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只是一个太监、一个工具。仅此而已。老家伙,这么久了,他们有过,哪怕派一个长随来看你么?她一面吐沫横飞地咒骂,将我的袖珍本随手丢到墙角。
老东西,你忘了你是怎么才有了上学的机会,是你自己放牛赚来的吗?我爹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你,我爹为什么要去当油漆学徒,给你赚学费生活费?他不过比你大几岁。你忘了,我爹做牛做马供你多少年了?你一旦得志就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居然跟老家断了往来,我大哥去上海找你竟然被你赶出家门。我爹一气之下吐血而死。
老东西,你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去的,没有第一个老婆你能进入上流社会的圈子,他踩在她肩膀上去了,竟然恬不知耻勾引朋友之妻。你抛弃糟糠,抢夺友妻,未几年,又另觅新欢。你一生伤害和抛弃了多少女人,不怕她们化身厉鬼来找你么,不过也快了,她们再那头等着你呢。
老东西,你刻薄无情,对家人多亲朋,一概如此。你唯一的儿子在国外,早早地刊出告示与你断绝一切关系。你众叛亲离,身边都是跟你一样蝇营狗苟的小人。你孤独寂寞,又猜忌多疑,我来,自然不是为了照顾你,而是要拿回属于我们家的东西,并且要看着你慢慢死去。这样我才可以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老东西,你上下钻营,投机取巧,见利忘义,内靠权贵、外靠奸商,自吹自擂、假仁假义,恬不知耻。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年未见也。
老东西,你一直以为自己的精明自诩,如今呢?放心,我会好好维护你的身后名,你活着不让我们沾光,死了,我们倒可以慢慢受用这份遗产了。放心,放心,我们不会让人诋毁您老人家的。
5
透过窗外可以看院子里厚厚的积雪,雪光映照的室内都明亮了许多。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的积压的乌云也都消散了,天空显得格外明亮。院子里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雪只是安静地呆在屋顶、树上、地上,将世界打扮得粉妆玉砌。我想现在大约是九十点钟吧。这一夜我时昏时醒,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个老胖的女人坐在我身边面目狰狞地说着什么。我不知她何时离开的,窗帘何时被拉开了。我被一泡尿憋醒,一睁眼,雪光刺得眼睛生疼,我想喊人来服侍,猛然发现自己哑了,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嗬嗬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想抬起手自己,发现动弹不聊了。这具残旧的躯壳报废了,时间悄然流逝,我听得见死神的脚步声。小便已经失禁,下身湿了一大片;不过,就像枯死的树木,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在这一瞬间,我心里触电般明了起来。这大约就是人常说的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恐惧也同时苏醒了,死神正攫取我,恶魔在狂暴地吞噬我,把我一步步拖入无底的黑暗深渊,死后未知的世界会如何,是苦海无边的地狱还是其它?我今生积攒的财富、名声、地位到那边都化作乌有;还有,今生的秋后算账在那头进行?生而为人,清醒痛苦在于你无可遁逃。我这一生在命运的关键转折点,看清看透了,毫不犹豫地顺势而为,坚决地甩掉了庸人的一切包袱,我成功了。我到了琼楼高处,像神一样俯视脚底下众多庸庸碌碌之辈。几百年前,平头百姓能达到我这种地位和高度的能有几人?历史将为我浓墨重彩地书写几笔;我此生辉煌灿烂,无怨无悔。那些蚂蚁一般的小角色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评说。唯一对我残忍的是老来脑筋糊涂,不能护住这一切。
我被他们无情地抛弃了,被人任意摆布而无可奈何。我恐惧、愤怒!上苍啊,这个时候让我醒来是何等残酷,我宁愿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死去。我太累了,我睁不开眼睛了,院子里响起来纷乱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响成一片,脚步声越来近。我努力睁开眼皮,撑开一条缝隙,门口的光亮处一团模糊的人影。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大声说道:各位记者朋友,我叔叔自从得了海默斯病之后,很多事情很多人都记不清了。唯独念念不忘将他的宅邸改造成他个人的艺术博物馆。用他的艺术作品继续为国家服务。这些年外面诋毁他的种种流言蜚语,他始终不回应,清者自清,历史终究会给他合理的评价……
我听见一片咔嚓咔嚓按相机快门的声音。我像个展览馆的木乃伊一样被展览参观。女人像主人一样发号施令:阿米,带记者朋友们各处看看。最后我还给各位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辛苦大家。
纷乱的脚步声又远去了,胖女人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说:叔叔,安心去吧,不必担心您死后的名声。我把您那一套都学到手了,咱们徐家后继有人。
想不到我最后会栽到她的手里。我没有超脱人性的弱点,步入晚年后总想找个可靠的自己人放在身边,恰好这个孽障时不时跑来看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看她面相忠厚,做事伶俐,就渐渐地信任起她来,谁知她的心机竟如此之深,可恨,可恼。她知道我庞大的遗产盯得眼睛众多,便用博物馆来做障眼法,再慢慢地偷梁换柱。
嘿嘿,大哥,你哪里亏了?最后来看,我结结实实为你家打了一辈子工才是!
6
你忏悔吧!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一个阴暗的大殿内。台阶上影绰绰站着一些模糊的人影。可能是因为光线或者我视力问题,这些东西面目含糊,坐在一团红色的东西上指着我厉声喝斥。这声音依稀有几分像我头一个女人的声音,又有点像第二个、第三个或再后面的。
这是哪里,难道到阴曹地府了,阎王要审判我。我心里顿时有几分慌乱。我连忙说道:我在阳间为有权有势的人粉饰,做得很不错,我想地府肯定也需要我这样的鬼,并且也不会有几个能做得比我更好。
殿内响起了一阵嘎嘎地冷笑,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怪笑声在殿内一阵阵地回荡,令我惊心胆寒,汗毛倒竖立。我颤悠悠问道:这是哪里呀?
一个侏儒从我身上跳出来,冲四面作了一个罗圈揖,嘿嘿一笑:诸位久违了,你们甭指望他死到临头会幡然悔悟,由他去吧,咱们吶,另寻一个好的的鬼魂附上去早点跟着去投胎吧。
我听了,瞬时明白过来了,那些我身上死掉的部分和女人们一同来对我审判,不是阎罗殿,我胆气立刻壮其起,张口便骂道:
你们这些残渣和垃圾,有什么资格评判我这个主角。给你们十辈子张也追不上我现在的财富、地位、名望。你们注定了不入流、注定了被人踩在脚底下。你们妄图对我进行道德审判,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台上的那些人物哪个不是粉墨登场,有哪个是道德模范?还有,下面的那些众多的平平碌碌、吵吵嚷嚷的小角色,哪个经得起用放大镜来看呢?说白了,大人物和小角色都是一路货色,用道德评判无非是从一百步笑五十步。你们看看,谁最后能给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留下点什么?多数人不过是一粒尘埃,从生到死悄无声息。我,不一样,百年之后,很多人还会膜拜我,纪念我。我的思想、艺术将会一直影响后世子孙。这一生有了这份辉煌的成功,其它的算什么的。大鹏鸟会在乎一只小麻雀对他吱吱喳喳说三道四吗?
我若是为你们所束缚,早就穷困潦倒或者死于运动,焉能有今日的成就。我在阳间能成功,在阴间也能成功!想看笑话,让你们失望了!滚吧,滚吧!都给我滚吧。
忽然从外面窜进来牛头马面二鬼,用锁链子哗啦一下锁住了我,对他们说:早跟你们说过,这号人到死不会反省,你们不信,耽误这几十年了。说罢,一拉锁链,快走,快走!时辰已到,不得磨蹭。
我慌忙朝他们打躬作揖:二位差爷,阎王跟前请多多美言!我在阳间可是伺候过大人物的大师。